窗外的桃花开了。
我日日趴在窗前的书案上眺望天空,水青的,杳蓝的,灰郁的,浓红的……高高的围墙将我的梦困堵在此,墙的那边还是墙,梦的那头还是梦,抬起头,将一双眸子锁在那同样没有尽头的苍穹……这时候她是不疯的,他们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全部有效记忆里,这座孤深的小院便是我的整个世界。我不明白自己为何终日愁苦,不明白自己为何总要伴着那云端的歌声在清晨起舞,我不知道为什么那片云彩不飘落下来,载我飞到窗外去,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身陷这样冷清的囹圄。清儿在为我梳头时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便将我进一步思索的兴致打破。
“小姐……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不去看她,将目光转向反映在铜镜里的天空,病态的笑意自嘴角泛起。我也许真的是个疯子,思维破碎,胡言乱语。
又只剩我一人了,我将宽大的水红色衣袖自膝上挪开,托着腮,望向被桃花割碎的湖蓝一色。
“你也听见了吗?”窗外突然传来的声音,温雅的,男声。
“你是谁?”我探出头,看见桃树下一个相貌奇丑的男子,狰狞的似灼烧的痕迹记侵占了那张原本清秀的大部分的脸。抑制住心中莫名泛起的恶心和恐惧,我故作镇定地看过去。
“温景,你的,未婚,夫君。”他一字一顿,说得清晰而温润,叫我怀疑这声音是否真正来眼前这人的嘴里。不由得心里一颤。
“温景,温景……”我念着这名字,觉得熟悉而亲切。
“灵鸢,你总是记不得我……”他的嘴角弯弯,算是微笑,“罢了,你也在听来那自云端的那歌声么?”
“我还以为也许是我疯了,才听的见的。”
“呵呵,只有心中的杂念都被清去了,才能听得到前世的声音。灵鸢,你没疯,那是你的歌声,留在云端的,未被抹去的唯一的记忆……”他笑得平和温静,一双眸澄澈静好,穿破那张丑陋的的脸,我看见一张温若春水的秀面,印在云影里,只有我看得见。
“那就好,我正想着什么时候想起了忘记的事,便可踏了云朵回那苍穹里去呢?”我咯咯地脆笑,觉得自己就像个分髻垂鬟的小丫头。他看着我,脸上的疤痕仿若晕开在湖泊中的水墨,不见了那份狰狞。
我始终没有出了那座小院。
“温景何时回来?”我问清儿。镜中的容颜如窗外的桃花,被遮住了天光,褪去灿然,只余苍白。
“温景……小姐你又说疯话了……”清儿瞥我一眼,似乎带了无奈和疼惜。
我不再言语,来到桃树下,听得云中的歌声再度传来,清悠绮丽,便忍不住起舞,水色红袖飘扬在空气里,如盛开的、欲飘零的的花。
“你可是想念我了?”他的声音响起在身后,我诧然回头,正见他含了满眼的笑意看向我,似是为了我悄然流露的神情所欢喜,“看来正是。灵鸢,这是第一次你看见我,没有问道我是谁。”
“我没有忘记啊,自你告诉我那刻起,我便记得,你是温景,是我未婚的夫君。”我望着他笑开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言语过于露骨,脸上便羞也似的烧起来。
“对,全对,记住了,以后都不要忘。”他伸出手,将一朵桃花插在我的发髻之上,“花面相映,灵鸢,你当真是我的美人。三月后我便来娶你了,你可想好了?”
“……那我便可出这小院了么?”
“自然。”
“……那我便可日日见你了么?”
“哈哈,自然。”
“……那,我便没什么可问了……”
“灵鸢,我面目狰狞丑陋若此,你可想好了?”他撅着我的眸子,若认真地做最后一项确定。
“那我疯癫乖僻如此,你可想好了?”我笑了看他。阳光溶在空气里,世界仿佛柔白一片,那一刻,我在他的微笑里仿若踏在云端,是啊,便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小姐的病越发重了,大夫,你看可怎么好……”隐约里,嘈搅的啜泣和叹息声自耳边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知道会不会一不小心将那三月的时间睡了过去,温景便不来娶我了。睁开眼,酸涩刺疼,眼前人影恍惚如隔纱。“小姐醒了。”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屋里便瞬间静了下来,紧接又是一阵慌乱的奔走。我懒得细想,只将目光投向人群中的那抹月白色,他来了,想必是被人群挤开,只得远远看来,温柔关切的目光,却将我心中的所有担忧抹平。
“等你病好了,还要在那树下为我起舞。”
“你会等我吗?”
“自然。”
“……你会娶我吗?”
“哈哈,自然自然,我的傻丫头。”
可我再也没好起来,我终日昏昏,如飘在云海的幽魂。我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的时间,只是窗外的桃花早已凋零干净,只余绿叶葱茂的枝头。天空淡蓝的模样隐隐约约现在窗口,有云朵的身影浅淡地飘。
“我怕是不能和你成亲了,你看我,我这将死的摸样……”我说。我感到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指尖蓦地一颤,温热的触觉似夹杂了说不清的纠结痛苦。
“不,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妻,灵鸢,你还没有为我唱歌,我还没看够你的舞姿,怎会放你走?”
我的双眼已渐渐失去凝视的能力,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触到一摸恍惚的影子,有温湿的触觉砸在臂上,我忙伸手抚上他的脸,慌乱中却跌在他的手心里。
“别怕,我不走。”他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沙哑。
“我要乘了那朵云到苍穹里去了,我终于可以坐在那云朵上唱歌,你说……那是我的前世,那前世,我必然认得你……你必然也认得我,我,我总想到那里去,可如今却不想去了……你不在我身边,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心里忽然清明如镜,奈何呼吸扰乱我的嘴,我说得断断续续,乱七八糟。
“那就不去了,不去了……”
“温景……温景,他们都说我是疯子,可你说我心里干净,你说你听得到我前世的歌声,你说你会疼惜我……你说你是我的未婚夫,你说你会娶……娶我……温景……”
一袭接一袭的困意朝我卷来,我再听不见任何来自人世的声音。
我知道我终于不能再疯颠了,我知道,我很清醒,我终于要和你在一起了。
沈灵鸢,滁州富家女,面目姣好,善歌舞,于庭外桃树下邂逅赴京举子温景,相悦,定情。婚约已定,温景赴京,途遭火灾,焚于客舍。灵鸢情深,一夜疯癫,常陷幻境不能自拔。三月,卒于桃树下。
“灵鸢,你看,桃花开了。”身后传来温雅的声音,收回水色红袖,我回头,看到一男子温润如玉,月白长衫迎风飞舞。
“你是谁?”我问,笑意却终究忍不住从嘴角溢出。
“淘气!你这丫头!”他笑了看我,接着又换上从容认真的模样,一字一句道,“温景,你的,夫君。”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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