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野
夏末秋初时节,有那么一团火烧在头顶,热浪似的气流一直居高不下,惹得人心里发慌。这样的天气被称之为“秋老虎”,其实,高气温仅仅同农历七八月相同,区别不大,可要在即将凉意的秋日来临之前,在白日仍旧汗流浃背,夜晚侧卧难眠,就有些不正常了,但也没有多反常,毕竟“秋老虎”也算一个小小的节气。有听村里的老人说过,立秋那日,如果下雨,便不会出现“秋老虎”,反之,则然也。老人们的话有些总是对的,虽说没多少科学依据,但多年的经验是不容小觑的。
天,很热。室内三十四五度的高温,室外则是另一片景象,让人不得不再次惊叹银河系太阳这颗恒星的威力,1.471亿千米的距离也阻挡不了氢—氦聚变带来的巨大热量。热天,清晨是美的,没见到太阳之前,村里的小孩总认为这将是凉爽的一天,年长的人却摇头叹息,但又有丝丝欣慰。天边有云,是橙红映染的彩色,孩子们跨上军绿色的书包上学去了,长辈们则开始忙碌自家刚收的谷子。
九月初,日子很好,村里田间的稻谷早已收回自家的粮仓,只留下从根部割断的谷庄和青草味的芳香,有着淡淡的绿色和甜味,同雨后沐浴后的爽朗如出一辙。乡间小路上没有雨水晕染的泥泞,有的只是“秋老虎”下强光刺激后的土白色小路,因干涸而有了裂痕。小一辈的孩子总算放学归来,七七八八走在田埂上,女孩齐齐的马尾辫,素布的衣裤一律的深蓝色,一旁的几个大男生也是素布衣衫,发型是整齐的平头,或许是师傅的手艺太过绝妙,以致有些人的头发一团一团,长短不一,像狗啃过的草堆,唯一相同侧跨书包是军绿色,颜色有些浅,个别的还有毛爷爷的头像,多了几分可爱。回家的路程不远,作为平原地区,不用翻山越岭,省去了许多麻烦,像现在,就有足够时间来欣赏西斜的太阳。对于村子来说,一望无际不见山算是唯一的优点。
村子占地不大,有几户人家,同姓,分为两家,按族谱算,是隔了几代的近亲,据集册记载,这两家的爷爷的爷爷是同一个人,背着相同的姓氏——程。程家小村是这个生产队唯一的程氏姓,小村中隔着一条过水的小沟,让村子一分为二,成了东西两个院子,两家人分别居于一个院子过活。在两个院子中有个显著的特点,各自小辈的名字便是最大的区别。东家小院是“书香门第”世家,虽不说各个饱读诗书,但也温文尔雅,一副儒生形象,小辈的名字也文绉绉,程文宇是大伯程建如的儿子,程文清、程梦林则是二伯程建华的一双儿女。西家小院几代人以农耕为生,取名字的水平也降了个层次,程家大伯程建元,儿子程文军,二伯程建禄,一对双胞胎女儿,程文秀,程文翠,小叔程建喜则有三个儿子程文全、程文武和程文勇。当然有值得庆幸的事,西家老爷子们受过点点文学的熏陶,要不这二娃,大牛,小四便会出现在暗红色的户口本上,成为记忆中不可抹去的一笔。
斜下的太阳不如正午色彩明艳,换上了另一幅景色,直至到淹没在林子后边儿,白天变成黑夜。九月初未到秋分时节,白天的时间依旧比夜晚时间长,村子里的人在傍晚忙碌,忙着在田间从竹编的晒席上收起谷子,方便在明天晾晒。程家的小辈也参与其中,奋斗在前线,不论东家还是西家,小伙子一个个汗流浃背,脑门儿上也免不了灰尘和汗水,少不了些劳累,可一个个依旧干劲儿十足,汗水多了,挥手一甩就解决问题,弄完了也将就冷水擦把脸完事,顾不上多余。
以农为本,以农为生,程家小院一直都是这样,除了东家小院的程老爷子当过学堂先生,受过些教育,以至后人不全为农人,要不程家小院就成为典型的农耕院了。尽管70年代中后期,国家实行改革开放的风潮席卷全国,但这一股风在程家小村仅仅为二级,也仅仅只路过远离海边的小院子,以至于这方的经济依旧停留在农耕时代。但在某方面,程家小院也有所进步,至少程家的孩子都有去上学,也都读到初中甚至更高,各个长辈也都深刻贯彻“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观念。
“秋老虎”持续的时间不长,九月快要结束,也都入秋变得凉爽起来,早晨也难免会有些薄雾,浅浅的。孩子们跨上书包,拿着自己的饭盅上学去了。80年代初,饭盅里面也有深刻玄机,稍微富裕的小家庭,大米饭,一两块肉不成问题,而穷人家就只有糙米饭和酸菜。就算这样也比闹灾荒那会儿强许多,程家长辈是经常教育这些孩子,说吃野菜,树根,米糠那会儿,有米饭就该知足了,所以程家的小孩从不在伙食上要求自己,怕被长辈们唠叨。
这群小孩也都差不多年龄,除去东家院子程文宇,程文林和西家小院的大哥程文军年龄相仿,都十七八岁外,其余的都只有十四五岁,在镇上读初中。在学习方面,各个成绩参差不齐,其中最好的要数程文宇和程文清的成绩最好,而西家小院的小孩都不尽人意,学习到的知识除了认字,计算加减乘除,剩下的恐怕拿一个小箩筐来装都嫌多余,至此长辈们也只有一个念头,让这群小子读完初中就回家种田。
程家西院小叔的儿子程文全是这群小子中最突出中的一个,经常唆使着各家小孩在春天捅蜂窝,夏天去河边游泳,捉鱼。程家小村的小河边儿禁不住蹂躏,几年后这河堤都给踏陷了下去,只剩下50公尺的小边儿和一笼巩固河堤的竹子。
时间总是跑在人前边,给人意料之外的小小惊喜。就说这国庆节,自49年建国以来,10月1日就是一个值得兴奋的日子。从九月开始,孩子们期盼的假期在9月30日下午正式开始,连续7个日出日落,想想就令人振奋不已,这回家的步子也加快了几分。
小道上仍旧是那群归来的孩子,七七八八散落在路上。最前面的是文全,后面紧跟着文武与文勇,两人都气喘吁吁,文武大声叫着前方的大哥,“哥,等我们。”文全回过头,看着自家二弟和小弟,冷冷哼过一声,依旧大步流星向前行,不自觉中也放慢了脚步。跟上来的文武不乐,气呼呼地对着大哥说:“慢点,一起回去。”一旁的文勇明显用气过度,双手叉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兄弟三人,说不上多亲昵,可兄弟情份却格外深厚。
三人说说笑笑进了家门,等待他们的却不是热饭菜,而是父亲一张冰冷的脸,一对喷火的目,独自一人坐在方桌旁的板凳上,一看到文全进门,不由分说,自个儿大手一拍桌子,怒道:“程文全,跪下。”文全虽调皮,但这阵势,他也不得不听从命令,乖乖跪在地上,身后的文武、文勇一见这场面,不禁为大哥吸了一口冷气。“你说,我供你读书,为什么?”程父指着跪下的文全,大声说道。文全一脸无所谓,冷冷回答:“学知识。”“学知识,你还知道学知识。”程父一听自家儿子的回答,想到他在学校的所作所为,脸也变得煞白,文全仍旧不以为然,脸撇过一边,不看父亲的眼睛。程父气煞不已,对着文全一一数落他的恶行,“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只要你做了,就没有包得住的火,别以为你和你那群狐朋狗友是啥好人,整天就偷吃同学饭盅里的肉,放毛毛虫在别的同学书包里,跟别的同学打架。”说到此程父不禁红了眼,想到自家大儿子,不争气,直到现在也不发一语,更是来气,操起手旁的扁担就往文全身上劈,一旁的两兄弟看着父亲的扁担,不禁慌乱,一同吼道:“爸。”程父愣住,回过神看到自己手上的扁担,文全睁开双眼,看着扁担距离自己几公分的地方,也不禁愣住。程父收起扁担,转过身去,背对着文全,假装平静:“如果不想读书,毕业就回家跟我学手艺。”
程文全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打下去,可却看见了父亲眼中蓄起的泪水,他愣住了,直到文武叫过好几声才回过神。母亲也从小厨房中走出来,轻轻拍了拍文全的肩膀,“过来吃饭吧。”这天,晚饭吃的吃得出奇安静,父亲始终没有望过文全一眼,文全机械式地嚼着饭粒,眼中没有一丝神气。
第二日,国庆第一天,本来喜气洋洋的一天却格外凉,村里的人都套上了花布外套,各家做着各家的事,早上生火做饭,中午生火做饭,晚上生火做饭,外加最重要的睡觉休息,没有异常,只有平常。在那间小屋,程文全已经呆上了一天,粒米未进,滴水未喝,静默的坐着,程家老大程文军叫他去玩,敲门门不开,叫人人不应,吃了闭门羹,最后也只能悻悻离开。倚着房门的母亲不知叹了几口气,最后也只能走开。
这夜很静,天上的月亮也都蒙上了羞涩的轻纱,淡淡的光晕染着周围的天空,苍茫的凉意,渗着点点寒气,侵入人心,摇晃的树影映在荒芜的田间,有点秋叶凄凄的感觉。程家村都已入夜,灯火也熄灭了,只剩下月亮清晰的光影。一个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行走,顺着小路,一直抵达尽头,看见那棵拥有百年历史的皂角树,双手不停地抚摸着粗壮的树干,一步一步,绕着大树,一圈一圈。不知是累了,还是倦了,终于在月留半腰时,停下坐在了树下,深深呼吸着夜下平静的气息。天上的月缓缓落下,直到天际泛白,单薄的身影才起身离开此地,最后留下泥土翻动过的痕迹。
黎明准时到来,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程家小院开始热闹起来,各家都忙着各家的事情,小的一辈也都站在院子中,做起手中的琐碎小事。挑水,生火,摘菜,也忙着晾晒自己的谷子,准备做最后的收仓工作。东家院子中一片严肃的景象,三个青年人拿着一本泛黄的《诗经》,之乎者也的朗读,固然不知西家院子的年轻人已打成一片,好一番嬉闹的景象。
文全从屋里起来,出门直走到尽头的厨房,接过母亲手中的柴火,淡淡坐下,“妈,今儿吃什么?”母亲愣住了,一双眼直直盯着自家大儿子,默默不发一语。程文全也不等母亲回话,自己揭开锅,里边依旧是糙米饭和红薯,和以往一样,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今日,文全心里却多了几分辛酸。
今天是国庆第二日,大街上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中间的大红色横幅也是几个刚劲的大字“欢度国庆节”,隔壁的墙上也有几个时代的宣传标语,写的多了,也看不清楚覆盖在最上边的是什么字了,大概是类似于什么某某好的宣传吧。喧闹的街道,并没有过多的人关注身后的墙壁,更多的是在意脚下踩的青石板。房子是用青石瓦盖的,最为显眼的两层小楼房也是青石瓦盖的,国庆的浓厚气息,因为过凉的秋风也散去了大半。
程文全此时是独自一人,很孤单的走在街道旁,心里想的是什么,没有人过多的去探究,大概也只有程家小叔一家在关心,没有了知识,还有一双手,就算挤过千万人,踏上独木桥,那也是一条危险的路。农村里边的小孩,一般都是属于纯朴和善解人意一类的,但程文全是个列外,从小就是很调皮的一个人,没让父母省过心,这就算是唯一的缺点。农村里的家庭一般都没钱,五块钱的学费也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更何况高中,学费会更加昂贵,一般的人也没法支付。或许读书就成为了奢望。
程文全对父亲的那句话依旧铭刻在心,他有作为人子的孝道,但却从没有清楚的表达,奢望从父亲那得到更多的爱,却让父亲更加为自己操心。回程的路上,繁杂的心透着丝丝凉意。秋意逐渐蔓延开,叶子染成土黄色,快要和土地融为一体。白天比夜晚短上许多,程文全回到家径直走向房间,露脸的时间少了许多,除去上学,小小的房间便是第二天堂,就连程文武与程文勇也不知道自家大哥在做些什么。
程家村的日子依旧过,而且一天比一天红火,转眼10月天过完了,秋风萧瑟,霜露夜凝,村子角落边的叶子也越堆越厚,这秋衣秋裤早已上身,几个怕冷的老年人更是穿上更厚的棉衣。东家小院,又是一天开始的清晨,持续着的朗朗读书声,一字一句,穿过稀薄的空气,直抵西家院子,可声音最后也淹没在嬉戏声中。可有一人静默,凝望,侧耳聆听。
秋霜雨露湿了一路的青草,任由变了颜色。由秋入冬也用不了几日,要翻过今年也没有多少时间。学期末,孩子们无疑是最揪心的一伙儿,主要是那份期末成绩不怎么拿出手。年夜饭桌上,总有一份欢笑,也有一份压抑的心情,程家父亲们总该在这样一个时间询问自己孩子的成绩,是惯例,更像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东家院子在年夜饭的晚上,火红的灯笼,火红的日子,一家人都嬉笑不已,节日的隆重气氛尽显无疑。而西家院子总是笼罩着一层乌云,怎样也散不去。犀利的骂人声早一不稀奇,孩子们总是埋头吃饭,夹自己喜欢吃的菜。而在这桌上,程文全早已按捺不住,自个的成绩虽不好,可却也进步不少,父亲虽不说自己,可伯父们的声音却深深打击到他,摔门离开。程家小叔也不管,程母也只有无奈望着自己儿子离开。
年夜,村旁的那棵树也显得有几分年气。程文全依旧坐在那棵树旁边,眼泪不住往下流,一滴滴砸在了泥土上,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屏障。他轻轻用手拨开一旁的泥土,小小的一角露了出来,红色的手帕,他又用手松开周围的泥土,把它整个拿出,小心擦拭着手中的东西,抽开那条红色的手帕,深蓝色的字体映入眼帘—日记本。程文全细细抚摸,像亲吻一个婴儿般,轻轻的。翻开卷首,一列列字,写着刻苦铭心的血泪。
4月5日 星期三 天气:晴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可心里面就像布满乌云,散不开。父亲今天没有理我,不知道我又做错了什么,难过。
4月9 星期日 天气:多云
天好像要下雨了,等着去收拾衣服,父亲今天好像很开心,当着文武和文勇的面笑的好开心,妈也说今天的父亲好神气的,可他却没有当着我的面笑过。
…………………
不说泪已成河,那份微小的不在乎却深深伤了他心。心中的父亲,犹记小时候,自己被困河边,烈日炎炎,不上不下的窘态和害怕,父亲从老远的田地边跑来,小心摸索着把自己抱上岸,那个时候的瞬间,突然觉得有一道淡淡的光晕笼罩在父亲身后。
大年三十团圆夜,即便再晚也是万家灯火。程家村里,东家小院与西家院子灯火相互辉映,共同守年。
程文全回到家,早已凌晨三四点,打开房门,全家四口人一同坐在堂屋,父亲正坐堂前,手边放着的一盏茶,微微的冒着热气,可能是刚换上不久,轻轻地,父亲抿过一口,道:“回来了……回来就好。”说完就坐进了内屋,母亲看过儿子,也跟着进去了。文武与文勇则跑过去搂着大哥的肩膀,三人一同进了屋。
来年的春天过得很快,转眼就到小荷才楼渐渐角的态势,一旁树上的蝉也叫个不停,遥看马路,也隐约有海市蜃楼的景象。掌灯夜读不是常事,可折腰发生在西家小院,就是一件稀奇事,而这件稀奇事还持续了三个月。又是一夜,程文全回头看了看熟睡的两兄弟,接着又开始做自己的事。母亲敲开房门,手里端着一碗面条,轻轻放下,走到门口又依依不舍看了眼屋里,终在门合上的一刹那,说出了话:“记得早点休息。”文全怔住,手中的笔停下来了,盯着一旁的面条,耳旁一直回响母亲说过的话。缓过神来,碗中的面已凉,可文全吃得很香,有一种暖透过了心墙。
挑灯夜读,万家灯火,唯独只有一盏登是黑夜中最闪亮的星。夏初时节,风风火火的年轻学生总是很忙碌,大大小小的考试伦次上演。东家院子的长辈无比隆重,千叮咛万嘱咐,西家院子则一贯如往常,而文全已然蓄势待发,准备好了背水一战。
考试场上,时钟的分秒针滴滴嗒嗒,一场考试结束,那支分针也转动了120下。起身,离开。大门外是令一片火热的天地,柏油马路上的黑色沥青都变软,用手指一搓,都能留下一个指印。事后的等待是一件稍显痛苦的事,东家院子的程建如大哥同文全一般,都陷在了这片沼泽。
遥记古代八大喜事中有那么一件:金榜题名时。在当代,金榜题名也是一件乐事,并且是那种乐得合不拢嘴的那种,就像东家院老爷子看到自家儿子文清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一张脸装上了眉飞色舞的眼色,那张嘴也似调了开关一般,逢人就张得合不上。而西家院子,程家老爷子一如既往的看着大儿子,但也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地方,渐渐淡开的眉角,着上亮色的眼睛和那微微张开的嘴怎么也掩不住笑意。程家老爷子的眼睛时不时瞄过自家儿子手中的录取通知书,绞起的双手放在桌上,原本的严肃也变了味儿,静静的堂屋,除了呼吸声,就再也没有其它了,唯独只听见程父那句:“文全,好样的。”还有那个最后大大的笑容。
或许,文全没有了压力,因为父亲的那句话,心里压了千斤的石也就放下了,虽然手里的那份仅仅只是中专师范的录取通知书,但也满足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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