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上山下乡”杨启贤

发表于-2012年05月16日 清晨7:50评论-2条

(1)

1970年春,继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之后,城镇居民“下乡插队落户”又掀起热潮。声称几个月内要将所有城镇居民都迁到农村去,城里要“剃光头”,今后不再有城镇了。说这是为了“消灭城乡差别”,“早日实现共产主义”而采取的一个“伟大战略部署”。

起初,居民们以为这是出于政治宣传的需要,说说大话而已,未必当真,彼此都在观望。只有那些“家庭成分不好”,“政治历史有问题”的居民户,被勒令限期搬迁。街委会为此举办“上山下乡学习班”,每天把那些人叫去开会学习,不许他们在城里干活谋生,直到他们答应下农村,才算“学习毕业”,可以得到“自由”。在城里长时期断了生活来源,就唯有去农村才有活路,这一招也真绝了。那些人走在前头做“榜样”,接着就有种种谣传:“南安县城已经搬迁光了,连县革委会都分散到农村去办公。”“江西省迁了几万人,城里的房屋全被拆除,夷为田地。”……还说最后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通通要赶到大山区里去。

居民们由观望而变为惊恐不安,担心谣传成为现实。听说有人已“捷足先登”,到农村找到一个不错的地方。其他人也跟着着急起来,争先恐后,担心到时候找不到一个好去处。一时间城乡交往热络起来,大家纷纷出动去乡下找亲戚,托朋友,希望联系到一个距县城不远,又较富裕的村子能够接纳自己。

在规定的期限内,街委会门前竟然排起长队,在登记“上山下乡”。每个人的表情更象是一群在等待一碗热粥的灾民,所有的念头都集中在活下去,只要有口饭吃,什么都可以忍受。也有部分人是随大流,因为不愿意“上山下乡”,会被当作是不听毛主[xi]的话,对抗党的政策。在这种压力下,谁还敢不顺从!

我们家当然也不例外,几乎在我被“下放”的同时,父亲因为是公私合营的所谓“过渡人员”,也被莫名其妙地“退职下放”了,同样被赠送一个美名,叫“支援农业第一线”。这一来全家人再没有一个有固定收入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年纪小,都还在上学。为了糊口,只能跟着大家去排队,走别人安排好的路。还得庆幸一位亲戚相帮,才找到离县城不远,又“条件较好”的地方去“落户”。即使到农村也不能远离家乡呀!故乡终归是故乡,那是每个人的“摇篮血迹”,“根”的所在,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10月13日,对我来说又是一个一生中难忘的日子。这一天,我满怀惆怅,极不情愿地跨出家门,离开生我养我的故居,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生存,而且象是被人贩子出卖了一样,不知道还有没有返回的时候。当我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楼房,沉重地锁上大门,我仿佛觉得大地正在陷落,故居即将死去,悲凉的心情噎住一股热泪,要不是“男子汉”三个字撑着,我会嚎啕大哭一场。

大门口三辆装载着床铺、桌椅、大缸小罐和一些破旧家俱的板车,无精打彩地停在路边。几位还没有迁走的邻居、亲友在大门外等待送行,他们低声交谈,有种兔死狐悲的样子,见我们要走了,也说了不少无聊的安慰话。我似笑非笑地点着头,默默地向他们致意。美娟和弟弟已经推着一辆板车走在前头了。父亲按照风俗放了一串鞭炮。送行的人立即裂开嘴喧嚷着,跟我们挥手告别。在我看来跟出殡一样悲伤,冷冷落落的几声鞭炮无端增添了几份哀愁。

我们是最后一批去乡下“插队落户”的。此后,那些不肯走的并没有被赶到大山区里去。这些人中有干部的家属和亲戚,他们倒十分乐意把“支援农业第一线”的光荣称号让给别人。那些干部是专门鼓动别人响应“毛主[xi]的号召”,而自己躲在背后看风势,还庇护了一批亲友。老实人又发觉吃了亏,可是已毫无办法,就象一个被嫁出去的女人,随便是回不来的,娘家已没有她住的地方。

一路上我默不作声,拉着板车,数着脚下连绵不断的步伐,艰难地朝前迈去。我感到从此要肩负着沉重的生活担子,看不到尽头,看不到曙光,未来完全是个想不出的变数。

那些当政者如牧羊人一般,用鞭子把羊群拢到一块,目的仅仅在便利他的管理。照理社会的发展应该是由低级走向高级,把贫穷变为富裕,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之。为了消灭所谓“差别”,而去责怪先进,实在是愚昧的做法。难道又要来一次“农村包围城市”,直至“消灭城市”。可当年的时局,形势的发展,早已不容人们有发罗嗦的机会,更不用说还有选择的余地。当人们看不到未来的光景,只能听天由命,在别人限定的小路上盲目向前的时候,只好象一群饥饿的动物,仅仅出于本领而必须到远处去觅食。

进了“插队落户”的村子,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在板车后面紧紧地跟着,象在尾随一群要饭的乞丐,想看看他们的可怜相。到了安置的住处,父亲又是一串鞭炮,把那些呆在屋里的老太婆也惊动出来,远远地倚着门看新鲜,似乎这些城里人都成了天外来客。两位干部模样的人,赶过来热情地打招呼,说了几句客套话,表示欢迎这些新来的村民。一时倒也使人感到有一个新的“家”。

时候不早了,我们忙着卸车,搬家俱,搭床铺,重新筑起一个窝。我和美娟、孩子住一间,父母弟妹住在另一处,成为两家子单独过日子,这是事前说定的。在农村不兴大户人家,分配东西常以户为单位,分户可以占点便宜。

对我来说,生活中同时经受了三大变化:“下放”、“下乡”、“分家”。前两项是被迫的,后一项是形势造成的。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由一个舒适、繁华、安定的场所,一下跌入艰难、黑暗、孤单的坑道里,我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焦虑和担忧。多亏那时我身强力壮,而且深信这一切不单单是属于我个人的,料到它不可能长久。我还是毫不惊慌地接受它的挑战,准备在他乡的土地上,披荆斩棘,顽强地生存下去。

(2)

“落户”第二天,我就拿起锄头跟社员们下田去。村民们通情达理,知道这些“城里人”不习惯农活,队长分配任务时多少有点照顾。美娟怀有身孕,就跟老人孩子一组留在晒谷场上“看场”,打扫仓库,收藏粮食,干一些轻活。我在强劳力的一组,学习干各种农活,只要做得来,我都跃跃欲试。我想不会比教书更难的。

那时正值秋收大忙季节,一天出三趟工:早上六点钟起床就下田去,干了两个多小时回来吃早饭;收拾好饭桌,马上又出发;中午那段时间歇得长一点,下午一趟要干到摸黑才收工。有时农活不凑巧,回来时已是满天星斗。一天大约劳动十个小时。忙忙碌碌,也就无暇去思索和怨恨。大概这正是决策者当年高明的设计。

十月下旬收割中稻,当地的老人叫我别去。这种单季稻杆子长,脱粒难,种在烂水田里,不怕台风暴雨。夏初插种,秧苗足有二尺来长,插下去就基本上不再去管理,既省肥又省劳力,可是产量低,只适合种在排水差的低洼沼泽地里。后来都进行改良,种上双季稻了。我抱着试一试的劲头,还是跟社员下了田,直到双脚陷进烂泥里,走一步比登山还难,才知道果然厉害。这烂水田是越踩越“烂”,脚陷得越深,泥土的粘性也越大。而且割完一把稻穗就得随手拖到岸上来,这运输的功夫比割稻更艰难,当地人因此称这种农活叫“拖水田”。

我很快就累得直不起腰来,好容易才坚持到收工,回到住处饭也不想吃,一下扑倒在床上。不过除了肌肉骨骼的酸疼,晚上却很好入睡,这对改善我神经衰弱的疾苦,甚为有益。第二天醒来,体力很快得到恢复,照样还去“拖水田”。我这人有个倔脾气,从不半途而退,让人笑话,再苦再累的活也要挺到最后。可是我终究不是那种常年累月锻炼成的庄稼汉,后来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很可能是干了这种农活引起的。

在农村,光是出工劳动也还挺得住,最恼人的是回到家里又歇不得。分到的稻草要一担一担从田里挑回来。稻谷要晒干,挑到碾厂去碾成米。花生果也要晒干,再送去榨油。冬季生产队分地瓜,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一次几百斤地瓜要分几趟从地里挑回来,然后得削皮、洗净,再挑到碾厂去绞碎,这时光排队得等上好半天。绞完后再挑回来一遍又一遍地用水冲洗过滤,让它沉淀出地瓜粉。过几天还要从缸里挖出来放到大簸箕上去晒干。地瓜渣也要捏成一个个圆饼放到屋顶上去暴晒。有时是把地瓜刨成片状或条状晒成地瓜干保存起来。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天气,老天爷保佑,东西可顺利地收回来。遇上阴雨天或下一场雷阵雨,就害苦了大家。粮食淋湿了会发霉变质,挑到市场上价钱就大大地贱了。此外,还得预备好几个“七斗”,“五斗”大缸,储藏着差不多是一年的粮食。

我的住处是长长的一间厢房,一头搭床铺,一头建炉灶,中间靠墙放上一张桌子,两只板凳,也就把房里可利用的地方基本上占据了,只留着一条小小的通道。随着生产队分粮食,大缸小缸一个个挤进来,只好“叠罗汉”,向空间发展。到了晚上,简直是人和粮食同时收藏在一个处所。更何况住房后面连着房东的一间草房,里面堆积着供一年烧用的柴草。前头又接着一间猪舍,两头大肥猪整天哼哼哈哈直叫。旁边虽有一个小客厅,一边是我堆放柴草和各种农俱、杂物。另一边是房东的鸡、鸭、鹅、羊过夜的地方。可以说是最大限度地发挥每一平方的“经济效益”。可谓昏昏陋室,热闹无穷,我是乐在其中了。

住房虽挤,生活虽苦,习惯了也就无所谓。想想世上还有住地窖,睡破茅屋,有沿街乞讨的流浪汉,非洲还有灾民,有当奴隶的,我也就满不在乎了。祖先不是教导我们要“知足常乐”吗?

可是到后来,有些社员却表现出很有点瞧不起我的意思,尤其是男社员,常在我背后说些风凉话。这倒不在于我不熟悉农村的干活。在他们看来,一个壮年男子不会在城里干些别的营生,而跑到乡下来跟农民争工分是没有出息的。他们以为在城里可以不出大力气,而赚到更多的钱,正欲去而不能呢!我却反其道而行之。何况我的户粮关系当时还放在学校里,可以完全不受生产队的约束,愿意干什么是很自由的。就是那些户粮关系早已迁到农村“插队落户”的成年男子,不少人仍留在城里做生意或开修理店,搞手工艺之类的,只把老人孩子丢在乡下,等待分口粮。因此他们就认定我是属于城里的“下等人”,“没本事”,“不乖巧”,才被淘汰到乡下来跟他们争工分吃。

有一次我跟几位男社员上山扛石头,抢修队里的水渠。他们看到我颠来倒去走不稳,不时得停下来喘口气。就有好心的过来劝我,还是回城里去贩点东西卖,省花力气,说某某人在城里一天能赚不少钱,既轻松又实在。有的则公开冷言冷语嘲讽起来:“这书呆子,不在城里赚钱,偏要到乡下来啃石头,怕是放心不下老婆吧!”我的脸刷地红透了,这句话比二百多斤石头还沉呀!精神上的刺激最叫人难于忍受。

其实,我以为自己参加劳动是“听党的话”,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如此才是一个知识分子将来的出路,至于“挣工分”完全是没有考虑到的事。当时一分工分不到三分钱,一天顶多得六个工分,能值多少钱呢?

我始终是一付老实劲,或者说“书呆子”也行,把毛主[xi]的教导奉为金科玉律,即使遭到摧残迫害,已是“脸上刺字的囚徒”,还是忠心耿耿,不敢越雷池一步。可当时有谁能理解呢?有谁注意到这一点呢?我无异于在盲目地敬神。

(3)

到乡下“插队落户”近四个月,我和美娟天天出工,所得工分的价值,扣除分得口粮的款项,当年春节前一结算还欠生产队三十多元,在当时也算是一 笔不大不小的数目。好的是上面拨下一笔补助款,帮助下乡“插队落户”的居民还清债务。否则,就甭想再继续分到口粮了。此时我们身边原有的一点储蓄也在补贴日常费用中花光了。其它别无收入,只有到市场去出卖一部分口粮才能见到一点点的钱。

经济上的危机,造成生活上的恐慌,开始袭击着我和美娟的心灵。

就在两手空空的情况下,1971年1月8日,美娟生下一个男孩。新的愉悦和希望使我们暂时忘却眼前的不安,争着给新生婴儿命名。我想起鲁迅先生在给白莾作“孩儿塔”序里有一段话:“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时值农历隆冬腊月,就取名冬萌吧!美娟同意了,这新生婴儿的生命力应该不同于一般,他要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顽强不屈地活下来,并预示一个好的开端。

偏偏这个时候我却病倒了,正是祸患不因为你的担心而消除;福乐不因为你在企求就降临。由于生活条件极差,承受不了过重的体力劳动,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我得了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起初疼痛在腿部膝关节,我照常下地劳动,不把疾病放在心上。后波及到臀部和腰部,以至不能弯腰和端坐,不能出工干活了。然而家务劳动又无法让我停下来休息,很快疼痛又漫延至肩膀和手臂,乃至全身所有大的关节,最后连十个手指头都肿起来,象十个梭子套在手掌上,已经连穿衣都不能自理,吃饭时筷子也拿不住。

社员们见我骨瘦如柴,走路一步一顿,异常吃力,都好心劝我去医院治疗,说即使倾家荡产也要治病,没有人就没有一切。我这才着急起来,已经拖延了一个多月。

刚开始我找中医针炙理疗,每次银针扎进去,医生都会问有没有“麻”、“胀”,我却只有“疼”的感觉。不知是我经络出了问题,还是医生医术不够稔熟,折腾了半个多月,只好去找西医开药方,打点滴。激素药丸吃下去,疼痛暂时解除了,病情并不见好转。眼看大医院治不好,我又听从别人劝告,转向“土医生”。只要听到哪里有“偏方”,就不惜到处奔波去请教。那些草药捣碎了,缚贴在身上,整个人就象是一尊刚出土的陶俑。正是病笃乱投医,病情反而越来越糟,我已经完全不能动,只能整天躺在床上,逐渐对治疗失去信心。

更令人难受的是,当美娟扶着我到外面晒太阳的时候,一些人见我瘦得不象个人样,便投来怜悯的目光,说些他们认为是同情的话。其实从他们的眼里我读懂了,都是认为我将从此一厥不振,烂倒下去,这才最令人受不了。这种替我担忧的眼神,只会加重我的病情。有时我宁愿呆在黑暗的屋子里,还可以在心里感到一丝光明。

美娟在绝望中竟听信乡下一些老太婆的话,认为是魔鬼在作祟,也跟着去求神拜佛,企求神明来消灾灭祸。我已是无能为力的人,只能任她们去摆布。我知道这是失掉自信的表现,人们所以迷信,往往由于遭遇不幸,由于意志薄弱,对未来失去希望,于是将一切都归咎到命运上,相信鬼神的真正存在,希望神明能给自己带来意外的好事,期盼出现自己能力达不到的奇迹。以此麻醉自己,安慰一颗苦楚的心,也解释无法理解的现实。

那些泥佛偶像是不会显灵保佑的,倒是我和美娟开始吵嘴,这是不可避免的,生活中原本就有这样的事。对眼前的困窘,我不感到十分绝望,我始终是个善于幻想的人。除了疾病可以折磨我的意志,任何时候我都充满着希望,相信一切还会好起来。

我记得在苏联小说《勇敢》这部书中有段话:“人生最美好的是幻想。当一个人幻想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好,也看不见不好的,随便什么都可以忍受。所以在困难的时候,我们也不屈服。而小市民就只是*吟,小市民所以是小市民就因为他不会幻想。”这段话曾伴随我度过了生活中几个最艰难的时期。每当我快要倒下去的时候,幻想就象是一帖良药使我重新获得力量。我所以没有在逆境中沉沦下去,放纵自己,也没有在失败的时候灰心丧气,感到绝望,就因为我始终是个善于幻想的人,是个能憧憬未来的人。靠着幻想我产生出生存的意志和力量,使自己能坚持到得救的时候。

美娟是够苦的,她也算是一位大家闺秀,到了农村,仍样样不落人。她每天出工,回家要料理一大堆家务,要照管两个孩子,再加上我这个病人的拖累,难怪她的脾气日益变坏。我心里很难过,自己不能使她过上好日子,还让她为我担惊受罪。背地里我不时躺在床上心酸落泪。我只是怪她变软弱了,看不到未来的晨光,只会对眼前的困境埋怨数苦。她从不后悔嫁给我,她的一位亲戚曾劝她跟我离婚,她毫不客气地回绝,并告诉我她永远会忠于我们的爱情。她也从来不怕吃苦,只是怪我不时拿话刺激她。其实我希望她好,希望她乐观一点,不要显得心事重重,一付狼狈的样子。她大约以为我还是个十足的书生,全没有考虑将来的生活,没有想到柴米油盐的问题,她因此十分生我的气。

生活确是够苦的,每日三餐除了地瓜咸菜没有别的食物,要不是亲朋好友多少救济一点,早已到了变卖家俱的地步。加上疾病的纠缠,使原来就受岐视和耻笑的地位变得更加牢固,对前途,甚至连活下去的希望也似乎越来越渺茫。但是面对阴气森森的人生,我反而更加冷静和沉着,心中始终藏着未来,并相信一定会是光明的。讥笑和蔑视,全都平心静气地忍受下来,我可以视它们和自己毫不相干。我有自己坚定的信念,即使病魔缠身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是这样。有人用“先苦后甜”来排解眼前的穷困,幻想有朝一日“出头走运”。现实中也许有过这样的事。但老说这话的人,并不当真知道自己将来就要“发”起来,无非在自欺欺人。

我不愿这样去想,那些庸庸碌碌地活着,美美地过日子的人,我并不羡慕,他们将来的纪念碑只是一堆骷髅骨。在忍受困苦的同时,我也告诫自己,有朝一日得意起来,万不可对别人报于嘲笑、岐视和侮辱,因为那是愚蠢的。我挣扎着要活下来,忍受这一切活下来,并非为着别人将来会感到羞愧悔恨,我强烈的愿望是,要证明自己不是“坏人”,不该“罪有应得”,好人就该有好报应。再说,庸人的目光总是随着强者的态势而改变。唯有那些穷困的,默默为社会工作的,永远想着未来的人,才值得赞美。他们始终高大,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4)

一个人在痛苦难熬的时候,有时也会考虑结束生命,企图一了百了。一段时间我曾想到死的轻松,甚至已选好死的地点和方式,写好了遗书。螺城西边有座莲花山,山顶一丛乱石状如莲花,旁边还有一块形似蟾蜍的大石块,背后一株大柏树,是个富有诗情画意的风景地,在我故居楼房的正前方,从窗户一眼就能望见。我同时写好了一首诗,到时好让家人去找寻我的尸体:“莲花迎日开,群山点头笑,挂我西枝头,晃荡亦奏乐。”

后来,我又觉得要死,就死得悲壮一点,精彩一些,不能默默地去死。应该到大城市去,或跳楼、或自焚、或撞车,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死。我要以死进行控诉。我相信自己死的时候,脸上会挂着笑容。我留在地下的那份“遗产”——我的日记,足于使我感到一点慰籍。我没有大本事,有这么一点点东西,也算没有到世上来空跑一趟。

那时我最惦记的有两件事:一是自己的日记,我还没有把它整理好;一是两个孩子的成长。我自己穷困潦倒,受尽折磨,我忍受。两个孩子却应该有个美好的将来,他们不能再遭此不幸。对他们,我关心的不是孩子的天真活泼,而是能否成为一个坚强的人,能否顽强拼搏去完成自己的事业。我几乎是在依赖着他们的将来而活着,把自己不能实现的追求寄托到他们身上。在当时的一篇日记里我写着:

“孩子,你是我们的希望,是我们心中的幸福。你安静地躺在摇篮里,无须作甜蜜的或凶恶的梦。你脸上呈现的纯洁、和平、诚实是最美好的东西。我们只盼着你长大,快快地长大。你小小的眉头为什么皱着,难道你一出世就带着父母的烦恼和不安?这不好,将来这世上要你烦恼和不安的事还多着呢!你不能象你的父母为烦恼而烦恼,为不安而不安。你应有高尚的志向,顽强的性格。你是在冬天萌芽的,就要准备冒严寒,迎风霜,坚韧不拔地向上,到时候,幸福的花朵,丰硕的果实,就会在你身上呈现。这就是我们的希望,即使贫病交加也会感到满意。

“孩子,你会笑了,会格格地笑了。爸爸看着你也笑了,笑得眼泪往下掉;妈妈也笑了,笑得往你小脸送去急切的吻。欢乐而愉快的笑声,解除了我们心头的烦恼和不安,幸福和希望又来到我们脸上。世界上笑是欢乐、幸福的象征,它跟热情、坦率结合在一起。可是爸爸的眉头皱起来,往事不堪回首,多少事败落在嘻笑声中,多少次因热情坦率而误事。希望你,孩子!不要在笑语声中忘掉阴险狡诈的东西,你要成为一个冷静而深遂的人。这样,我们才能放心,即使长眠地下也会安祥地躺着。

“这小小的摇篮,你已经呆不住了,挥着小手想站起来?可是爸爸只能成天守在你身边,他全身疼痛,疾病在困扰,不能带你去外面享受阳光和空气。妈妈出工干活去了,回来还得打扫收拾,没有片刻的休息,为的是挣工分养活我们,维持这艰难的一家。劳累已将她折磨成一个衰老的人。爸爸十分疼爱你妈妈,都怪我不好,不能让你和你妈妈,还有你姐姐过上好日子。失业、穷困、疾病正重重压迫着,他还活着,纯粹为了你们,为了你们能成为他晚年的快乐和幸福。孩子,你知道这一切吗?不,你无须知道,你只要成长,快快地长大……” 

可是,我还做得不够,我真正要表达的爱憎,真正要向人们疾呼的东西,我还没有写出来。我不是一个儒夫,不是一个意志薄弱者,我不能这样死去。我要看到孩子长大成人。我更强烈的愿望还是活下来,实现我的理想。挫折、苦难算不了什么,只要能让我活下去,我就有希望。

我开始把全部心思都集中在活下去的念头上,为活着而拼命挣扎,同疾病斗争,同死神抗衡。 我继续跑医院,寻“偏方”,同时增强与疾病斗争的信心。最后也不知是哪一点起了作用,那年六月,我的病情终于有了好转,能下床走动了。

当地社员看到我还不能参加劳动,生活没有依靠,光美娟一人是养活不了一家四口的。他们便热心地替我出主意,建议我到村口去卖零食,或到公路边卖茶水,说夏天到了,公路上来往客人不少,一天多少可赚点钱糊口。

对我来说,由一个教书的变为种田的,当时还不算失体面。如今要我到公路边去公开叫卖,当小贩,实在委屈不下。我一时下不了决心。可亲友知道了,都说这主意好,为了活下去,顾不了许多,不偷不抢,没什么可羞耻的。我豁出去了,就当是被人推着去“游街”吧!总比被人抬着进墓地强多了。

(5)

美娟买来几斤茶叶,又预备一些茶碗,就这样准备“开张”。担子是美娟替我挑去的,我拿一把小竹凳在后面一步步艰难地往前移,不时停下来喘口气。到了公路边,美娟放下担子回去出工,我便坐下来等候顾客,出售一碗一分钱的茶水。

起初我低头静坐,采取“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办法。有时勉强喊一声,也不象是叫卖的小贩,倒更象是在家里招呼客人一般,而且始终不敢正眼瞧着行人。我甚至想拿一本书在那里静坐,掩盖自己的尴尬。

头几天生意淡淡,不知道是大家不渴,还是看我文质彬彬的样子,不好意思来打搅,或者竟有点警惕,以为我是化了装的公安人员,在此“执行任务”。到傍晚美娟替我挑回担子的时候,不得不把大半桶茶水倒掉。

后来我又贩了一些糕饼作茶点。过往的客人大概不再生疑,到我这里歇脚喝茶的人渐渐多起来。生意似乎有了起色,一天纯收入近一元钱,最好的大热天可得两元多,比起出工挣工分强多了。收入的大部分是作为我治病的费用。

那些日子几乎过着叫化子的生活,许多认识我和美娟的人知道了都在背后议论着。

蹲在公路边,时不时会遇见一些亲戚朋友、同学熟人。他们有的站住了脚,说几句同情的话,却不肯喝碗茶水就走了;有的喝一碗的同时,又叫我把生意做“大”一点,似乎我这辈子注定要当小贩;也有的假装没看见,急匆匆头也不敢抬一抬就从另一边想溜过去,大概是怕我难为情吧!倒是有时我旧情难忘,把他叫住,叙些别后的话,他却始终不敢正眼看我。想来,他心理上的承受力比我本人还差。

当地的社员对我的行为表示赞许和欢迎。他们会利用田间休息的时候到我这里来,把锄头往地上一裁,就安然地坐在锄柄上聊天,有的掏出旱烟杆,在我旁边默默地吸着,那专注的神情,象一尊永恒的雕像。我身上立即感到一股暖流。我明白,他们正以这种独特的方式来表示对我的支持,比任何华丽的语言更珍贵。他们是在理解我,而不是可怜我,是赞美而不是鄙夷。从他们的永恒中我看到了深沉的爱和思考,体会到世界上最真实纯朴的情感是什么。

美娟精神上的压力比我要大。有时我身体支持不住,她只好自己去卖茶水,因为做生意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便一头茶水,一头*奶的孩子,挑到村口的公路边,简直跟流浪的乞丐婆无异。

有一次,她的一位同学看见了,竟大惊失色地喊叫起来:“娟!你怎么落到这地步,出来卖茶水了!你丈夫呢?”当美娟转告我的时候,她并不为自己的命运感到难过。此时患难夫妻无暇,也不必表达彼此的情感,这淡淡的叙述就是最恩爱的语言。

我得到极大的欣慰,可我心里总感到愧疚,我太无能了,对不起美娟,对不起两个孩子。

那期间,我又不得不把多年收藏的邮票卖了。“破四旧”时母亲和表弟烧去的仅仅是旧中国时期的邮票,还留着解放区和新中国的邮票,以及一些外国邮票,总计还有数千枚。

一位退休老医生得知我的不幸,通过朋友的介绍,特地从外地跑来找我,提出要买我的邮票,请我出个价。

我知道,为了这些邮票,我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为了这些邮票,我被打成“里通外国反革命分子”;为了这些邮票,我沦落到如此地步,以至许多亲友都对我说:“不要再集邮了!”好象这是一种犯罪行为,应该彻底悔过自新。我也当真死了心,对邮票望而生畏,此后连垂手可得的邮票也不敢去要,象一位被人抓住过的小偷,再不敢去触摸别人的东西。其实集邮在我一生中也有过帮助,那就是养成一种喜欢搜集和积累的好习惯。我的日记能坚持写下去,我的感想能点滴记录下来,都与收藏的积习有关,否则我现在也不可能来写回忆录。

那天我苦笑着对老医生说:“世界上所有的邮票都在目录上定了价,唯独我的邮票是任何一种邮票目录无法定价的,我为它付出的代价和蒙受的苦楚,已远远超出邮票本身的价值。正如一个人的良心是无法定价,也不出卖一样,我只能使你失望了。”

老医生不死心,仍一次次登门恳求,每次都带来不少礼物。我只好每次都让他带走一部分邮票作为回报。

最后我终于被感动了,这是个懂得珍惜邮票的人,应该帮助娱乐他的晚年。我决定割爱,并非我更爱的是钱,尤如贫穷人家不得不将亲生儿女出卖一样,是因为养不起。这位老医生只能帮助我解决一点困难,他是无法帮助我解除所有的困苦。我也仅在希望我的邮票还能传递一点友谊。那些邮票若放到现在,价值可不菲,我不后悔。但听说后来老医生得癌症去逝,那些邮票却被他的一位亲人带到香港去卖掉,连同我的友谊也被出卖了,那才令人遗憾。

八月份我的病好多了,虽然还不能长距离步行,却能骑自行车。我就把“茶水生意”交给美娟经营,自己将一辆自行车整修一番,换上大号辐条和一个能载客的大后架,准备上公路搞运输。后来居然也载过几趟客人。

有一天,我载着一位客人往城里去,半路上竟跳出两个汉子,强行拦截我的车子,问我“干什么?”我反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亮出一块红臂章,说他们是有组织的自行车运输工人,禁止没有营业执照的人与他们抢生意。说完便蛮不讲理地把我的顾客夺走,一点工钱也不算给我。

真是岂有此理,连这种卖力气的营生也不自由,我这才深深感到,世道实在太艰难。

愤愤之下,我决定返回城里去,找当时那些当官的要饭吃。已经听说上面有了新的政策,准备“有条件”地“回收”“文革”中被“退职下放”的人员。既然是他们把我的“饭碗”拿走,理所当然就必须再归还给我。

个人的遭遇算不了什么,而且个人的灾难往往连着全国性的悲剧,我仅仅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我终于走过这段艰难人生,感到庆幸和自豪,并不怎么怨恨。一个人无论是“幸”或“不幸”,都会给自己的人生增添了色彩,使生命更有意义,即便死了,心里也会更踏实,因为自己的人生已享用了世间的苦甜酸辣,用现在的话语叫,“不经风雨,哪能见彩虹”。何况我仍活得好好的,这生命本身就是胜利者的强音。

我只是不明白,当年的“上山下乡”,“插队落户”,难道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才把广大青年学生和城镇居民当成政治舞台上的道具,随意搬出搬进。人民群众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只能被动地按别人为你安排好的路子走去。对政治家来说,这也许是一步“好棋”,是疏导“人患”的最好办法。但人民的疾苦该如何解释?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杨启贤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文清推荐:文清
☆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当年的上山下乡,影响了一代人,
现在依然记得送知青上山下乡时的热烈画面。
时代的缩影。
朋友的文章更适合发在小说版面,
帮您转过来了。

文章评论共[2]个
郑佳仪-评论

(:012)欣赏,问好朋友!!!(:012)(:012)at:2012年05月16日 下午4:45

杨启贤-回复谢谢!愿大家都幸福! at:2012年05月17日 下午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