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家里过完假期回到宿舍的小学同学告诉叶子：“胖子死了，你们村通往区小学的那道斜波在一场大雨里突然坍塌下来，把正在放学的小学生冲落了洪水迅猛的小溪，胖子在家里听到呼救声，跑出来救人，只救起两个，再也没有上来……唉，想不到胖子傻傻的，却……唉……”

坐在床上的叶子脑海一片空白，好久好久，脑海才出现一个胖墩墩的身影，一边追着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叶子，叶子，等……等我……”

“胖子……”浅浅的呼声逸出她的唇瓣，她倒躺在床上，搬过被子蒙过头，泪水随即决堤而下。

叶子从小没有什么朋友，唯一的朋友，就是胖子。

妈妈有间歇性的失心疯，发作的时候，常常会扒掉身上的衣服，光溜溜地跑到外面去。那时她还没懂事，拿着妈妈的衣服在同村或外村人异样的眼光和笑声里跟着妈妈东奔西跑。直到三年级那年夏天，那天下了大暴雨。妈妈再次失心疯跑了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据目击者说，当时妈妈想趟过小溪，那时水流湍急，妈妈不小心失足，一下便被洪水冲走了，路人想救都来不及。而爸爸，因为娶了妈妈那样一个女子，一直在村民面前抬不起头，天天酗酒，活在醉生梦死中。这样的情况，让叶子从小一直被同伴讥笑和嘲讽，还得承受村里村外那些成年人看似怜悯看似幸灾乐祸的目光。小小年纪的她过早地品尝了人生百态，她学会了如何视而不见，如何隐藏自己的心事。然而，她毕竟是个孩子，夜深人静时，总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搅绊着，一抽一抽，令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眼。

胖子的脑袋有点问题，理解能力很差，幸而能够正常生活。俗话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胖子似乎就是印正这句话。他头脑简单的同时，四肢非常发达，相比同龄人，整整要高出一大截。头脑简单的胖子一样从小没有什么朋友，经常被村里的大人小孩捉弄，他唯一的朋友，就是叶子了。

因缺少父母的照顾，叶子的个头很瘦小，只到胖子胸口，但这些，并不妨碍她和胖子交好。叶子不开心时，就常常找胖子玩游戏，而胖子，也总是有求必应。

胖子家在村头，叶子家在村中。每天天刚亮，胖子就跑到叶子家门外大叫，“叶子，叶子，起床啦。”通常这个时候，叶子都在拌家禽的早食。叶子每天都很早起床，涮锅、煮食、洗碗……忙完厨房的事情后，她就洗脸刷牙吃早餐，然后喂家禽。听见胖子在外面叫她，她忙应一句，“哎，起了起了，等会。”就提着一斗食物出门。胖子大手一伸，帮叶子提过斗子，转身就往叶子家的园子走去。

叶子小跑着跟在胖子后面，拿出钥匙打开关着家禽的门。关了一夜的家禽本来又烦躁又饿，一见有光亮透进来，连方向都辨不清就朝门外飞奔，好些鸡鸭连摔了好几个跟斗。

这个时候，胖子就一脸羡慕地说，“叶子，你家的鸡鸭养得可真好。”

叶子笑笑，“宰的时候告诉你一声。”

胖子就嘿嘿嘿嘿地摸着脑袋傻笑。

叶子走进园子里用泥砖头砌起的一个大约十见方的空地里。这块空地，是叶子的私人小花园。不记得是哪年的春天，村里有人拆旧屋砌新屋，将拆出来的部分泥砖堆到叶子家园子外面的空地上。为了清空这些泥砖，叶子一家三口外加胖子花费了一天半的时间，才砌成这个小花园。小花园里种着各种各样的小花，月季、玫瑰、蒜兰、狗牙花、桂花、各色的菊……还有一株紫色的蝴蝶兰。这株蝴蝶兰是妈妈某次发疯后从外面带回来的。叶子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同样是夏天，妈妈跑出去后，叶子转遍了周围的几个村子都没找到她。天快黑时，叶子徘徊在村外的那座老石桥上不想回家。顺着傍晚的昏光看那条弯弯曲曲通往村子的黄泥路，她第一次从心里生出浓浓的哀伤，那些浓烈的哀伤从心底一直漫上来，漫上来，然后化为滚滚的泪珠落在老石桥的桥栏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然后消失。叶子伸出手擦去泪印，跟着擦出一层泥粉，叶子就想，这座比解放还古老的石桥，难道也承不下自己的悲伤？

叶子正想着，有人在旁边叫她。她回过头，却是妈妈。妈妈的衣服上，头发上，脸上，全是黑黄混杂的泥土，脚上的鞋不知去向，十只脚趾同样沾满泥土。没等她说话，妈妈向她递出一棵样子有点像水仙的植物，笑嘻嘻地说“好看，嘻嘻，好看。”叶子擦了擦眼睛，接过妈妈手上的植物，问“你从哪里找来的？”妈妈也不回答她，只一味地说好看。叶子只好一手拿着植物，一手牵着妈妈回家。

妈妈带回来的那株植物，正是蝴蝶兰。

“叶子，你的蝴蝶兰快要开花了。”胖子的话将叶子的思绪从远方拉回。

“嗯，是呀。”叶子看着那几乎要撑开的花蕾回答。“快开了，估计就这两天了。我们快走吧，今天还要搞卫生呢。”

村里的小学只开到四年级，五六年级的学生要到区里的学校念书，幸好区里的学校离家不算很远，一千多米，脚程快的，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慢的，二十分钟也足够了。

区里的小学也只开到六年级，六年级往后的，要到镇上的中学上学。区小学要比村里的小学好上一些。村小学只有五个平房教室，二、三、四年级各一个教室，学前班与一年级共一个教室，另外一个是教师办公室。村小学的操场只有几百方，操场上还种着村里人家的几棵芒果树，还好人不是人多，不然，课余连个活动的地方都没有。印象中，叶子读二年级的时候，村小学的学生人数只有108人。

区小学则有“三幢”楼，一幢是建在校门上成拱形的两层简易楼房。原本只有一层，另一层是后来加上去的。两层共有六个房间，二楼是教师宿舍，一楼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叶子只知道有一间房是六（一）班的班主任用来午睡的。而叶子直到毕业后才知道，那间房却原来是学校的图书馆，毕业时，叶子还从那里翻找出完全新的却被蟑螂光顾过的《水浒传一百零八将》。一幢是有三个平房教室的教学楼，在校园的南边。这是区小学最早的教学楼，用青砖砌起。与区的一间寺堂只有一墙之隔，经常能听见从寺堂里传出一些喃喃细语。学校的厕所也在那里。所以，除非是上厕所，否则叶子不会去那边，感觉特阴森恐怖。另外一幢楼在校园东面，也是两层的简易楼，第二层同样是后来加去上的。二楼有三个教室，一个教师宿舍，一楼同样有三个教室，一个教师办公室。学校从学前班到四年级各一个班，而五六年级因为汇聚了各村过来的学生，各多开一个班。学校有两个操场，新教学楼前面的是黄泥操场，旧教学楼前面的是操场却是混凝土。

学校给每个班级安排有打扫区域，要求班级在早读课前打扫完毕。叶子所在班级打扫的区域刚好在两个操场的交接处，与区寺堂成90度夹角。虽然这个区域近寺堂，但那里有两棵紫荆花树，对于爱花的叶子来说，这个区域无疑也成了这个学校最美的地方。而且，这两棵紫荆花树十分奇怪，别处的紫荆花树都是花叶同在，这两棵紫荆花树却总是在冬天落光叶子，然后在春天时光树开花，没有叶子，就一树的紫、粉、白，正是叶子最爱的颜色，美丽得不像话。要是再遇上风，落英缤纷，若雪若蝶，如梦似幻，叶子恨不得时间就此静止。

打扫完区域，正好上早读课。这天的早读课是英语。叶子想不明白，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语言，拼音不像拼音，白话不白话，让她无从下手，唯有死记硬背。这次领读的是副班长，一个长得蛮漂亮却很高傲的女孩。她坐在讲台上，大声而自信地带读着，可台下的同学都像是没吃早饭一样，全班同学的声音加起来还没有副班长的响亮。副班长当时就变了脸色，刚想发火，却又突然安静下来，她淡淡一笑，问“这篇课文，同学们都会读了吗？”

“会。”全班稀稀落落的回答。

“好，那我现在来抽查。叶紫兰，你来做这篇课文中的妈妈，某某某，你来作这篇课文中的儿子，你们两个对着念。”

叶子拘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课文看向同样被点到名字那个男同学。

那个男同学却没有站起来，懒懒地坐在位置上说，“我才不做她儿子呢。”

“只是练习，你认真点。”副班长板起脸孔。

“哼，她妈妈是个疯子，没准她长大后也是个疯子，要我做她儿子，岂不是我以后也是个疯子。”

“哄……”全班一下子笑开了，个个笑得东倒西歪。

叶子觉得气血一下子往上涌，憋得她脸色通红。好一会，她低下头坐回座位，双手捏得死死的，她发誓，她一定要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再也不回来。

因早读事件的影响，叶子一早上的课全上得浑浑噩噩，直到放学，胖子从隔壁班过来找她时，班上的同学都走光了。

“叶子你怎么还在这？我就说呢怎么不见你人。”

叶子抬起头，冲胖子笑，“胖子，我们玩一下那个‘不眨眼’的游戏再走好不好？”

“哦，好。”胖子像往常一样答应下来，并坐到叶子旁边的座位上，与叶子相对望。

“好，现在我来数数，一、二、三，不眨眼。”叶子数完数后睁大眼睛看着胖子的瞳孔。

胖子也睁大眼睛盯着叶子。

只一会儿，叶子的眼睛便流出一串串泪水，如珠子一般落到地面上。

胖子眼睛也不眨地说，“叶子，你又流泪了。”

“嗯，”叶子应答，“但我没眨眼。”

一会儿后，胖子的眼睛也涌出泪水，胖子一把抹上眼睛，“我不行了，我输了。叶子，你好厉害哦，为什么每次你找我玩游戏你比我先流泪，可又每次都能赢。”

叶子也一把抹去脸上的眼泪，深吸一口气，说“走吧，胖子，我们该回家了。”

从那天起，叶子开始奋力学习。她知道，还有几个月就要升中考试了，以她现在的成绩，即使再努力，考上重点中学也是没有希望的了，但她要搏一搏，考不上重点中学不要紧，考上隔壁镇的学校也好，只要能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个镇就够了。

但即使叶子怎么努力，语文与数学也有所提升，英语成绩却举步维艰。很快，升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叶子语文与数学均是85分，英语却只有68分，达不到隔壁镇中学的录取分数250分。

拿着班主任提供的成绩，叶子的心像是跌落了冰窟窿，除了冷，还是冷。她一口气跑出学校，跑到埋着妈妈的黄土坡上。妈妈的坟连块碑都没有，虽然清明已经过了几个月，但黄土地上连草也不多见。叶子坐到妈妈的坟台上，头抵着妈妈的坟首，她觉得心里被什么撑得满满的，不宣泄出来就会撑破心脏一般。但她对着妈妈的坟墓喊了一声“妈”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开始在地上画画，画花、画草，画得最多的是蝴蝶兰，她一遍遍地想起妈妈那天的情景，突然发现，那天的情景成了妈妈唯一留在她脑海里的印象。

天黑时，叶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家里走去，心里却有了一个无比坚定的决定。

“什么，你不想念书去打工？你才多大？你能干什么？”泥砖上的瓦片几乎被爸爸的吼声掀翻开去？

“念初中又怎么样？念完初中你会让我继续上高中、上大学吗？”

“虽然我不能让你上高中，上大学，但起码你给我上完初中，就你这点个头，到外面去，给人家端盘子都会砸着自己。”

“爸，你无法许我未来，就不要扼杀我的决定。”叶子冷静又不松懈地盯着爸爸说。

“扼杀？你好呀你，念了几年书了不起了呀！就你那几年书你以为能在外面的世界混个什么样？”

“无论混成什么样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没关系，放心，我不会回过头来怪你。”

“你……”爸爸的手高高举起，最后还是没有落下来，“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爸爸坐到桌子旁，左手撑着额头，右手有些颓然地放在大腿上，再也不看叶子一眼。

叶子默默地看着爸爸，眼睛发涩，鼻子发酸：爸，你不懂，或许，你懂，但你却不是我。

第三天一大早，叶子便收拾行李离开。出门前，爸爸一直盯着她，仿佛从未见过她一般。

叶子突然笑了，她深深地回望那一双探究的眼睛，“我只是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我一直在努力成长。”

爸爸的眼睛忽然就红了，塞给她一对红包，“平平安安，一路顺风！”

“好。”叶子接过爸爸递过的红包，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胖子在村道上等她，一见她出来，便过来帮她提行李。“叶子，你怎么就不念书了？”

“嗯，也许，外面的世界适合我。”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所以要出去看看。”

“我妈也不让我念书了，他说我这么笨，再念也只是浪费钱而已。”

“胖子，其实你不笨，一点也不笨。”叶子沉吟了一下说，“你只是太干净了而已，书不念就不念吧，到镇上那么远的路，我还担心你呢。”

“呵呵，我不笨吗？”胖子摸着头呵呵地笑。

“嗯。”叶子望着胖子肯定地点头，一股酸意突然就冒上来，“胖子，我们再玩一次‘不眨眼’吧。”

“好呀好呀，你走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人陪我玩了。”胖子很兴奋。

“好，”叶子站到胖子对面。

胖子半弯下身子，眼睛对上叶子的眼睛。

“准备好啦？一、二、三不眨眼。”叶子说完，将眼睛睁到最大，望进胖子的眼睛里。

胖子有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剔透玲珑，叶子觉得，这个村子里，唯一最干净的就是胖子。因为他干净，总是被人欺负，被人取笑，但他却每次都一笑而过。所以，每次伤心的时候，她都找胖子玩这个游戏。这个游戏她和胖子玩了三年，以后，她不会再玩了。她的泪水，只有这样一双纯净，才可无所顾忌地一一容下。

泪水很快婆娑叶子的眼眸，这一次，她肆无忌惮地流泪，今天以后，她不可能再找到这样干净的一双眸子去容下她的悲伤了。她的眼睛很快就眨了。

“耶！叶子你眨眼睛了，你输了，我终于又赢你一次了。我太厉害了。哈哈。”看到叶子眨眼睛，胖子开心得不得了。

叶子笑着擦干眼泪，“嗯，是呀，胖子好厉害的。我就说嘛，胖子一点也不笨。”

胖子将叶子送到区外的省道上，“叶子，你要照顾好自己呀。”

“嗯，我会的，有空，我打电话回来给你。胖子，你帮我照顾好我的花。”

“我会的，我会每天的早上，中午，傍晚都去看看。”

“嗯，你回去吧，小心点。”

“嗯。”胖子应完，果真就转身回家了。

叶子看着胖子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却是羡慕，只有自己的世界，真好。

和叶子辍学一起去打工的，还有隔壁村的一个女同学。那同学家里有好几姐妹，她最大，只得把上学的机会留给后面的弟妹了。

叶子的目的地是东莞，那时交通不发达，一路颠簸，到东莞已经是傍晚了。叶子和同学又累又饿，她们走出车站，顺着公路一路走下去，路过一间包子店，一人买了三个包子，边吃边找宾馆。但宾馆的价钱太贵，她们每人身上只有三百块钱不到，初来乍到，不敢乱花钱。半夜时候，她们回到傍晚路过的公园，走进女厕所找了个较为干爽的地方，胡乱铺一些广告纸和报纸，就坐了下去。

两人都很累，但又不敢入睡。只得低声说话，说梦想，说期待，后来没话可说了，就张大眼睛看天花板。这个时候，叶子就会想到胖子。是的，她不想妈妈，不想爸爸，就只想胖子。想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想那颗纯洁的心。然后鼻子就发酸，眼睛一片氤氲，却始终没有流下泪来。这里，没有那双干净的眼睛，就算有，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没有流泪的理由。

这样的日子，两人挨了一个星期，才在一间大排档里找到一份洗碗的工作。因两人年龄较小，又是外地人，大排档的老板与老板娘都有些担心，怕被管理部门查上门来，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叫两人躲起来。还好，日子过得有惊无险，只是两人的工资较店里其他工人要低些。

如此一来，两人便在这大排档里工作了大半年，过年正是大排档的旺季，两人都没有时间回家过年。不过新年过完不久，老板和老板娘倒也放了两人几天假期，并帮她们买好了回家的车票。

脚踏入村道的那一刻，同学显得很激动，叶子相对平淡得多。她原本就性格隐忍，经城市大半年的锻炼，她的心已然沉静，这尘世，无论哪一处，于她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

胖子知道她回来，第一时间跑来找她。胖子吃着叶子买回来的零食，口齿不清地问“叶子，城市和我们农村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就人多了点，车多了点。”　

“城市里的房子是不是很漂亮？”

“还好，不过城里的晚上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在那里，春天看到不青草绿叶，夏天看不到萤火虫，秋天没有大雁，冬天没有霜花。”

“怎么城里是这个样子的？”胖子一脸惊讶。

“嗯，就是。”

“哎，叶子，我带你去你的小花园看看，那里的花开得很美。蝴蝶兰也开了。”

“好。”

可当他们去到小花园时，被小花园里的情景惊呆了。小花园里一片狼藉，长得高一点的花树像是被人用纯刀刃劈过一般，断的断，折的折，矮的更惨，被践踏得不成样，泥土渗了叶汁，变成幽幽的绿色。再看那株蝴蝶兰，花叶不知去向，平时露出泥土那部分的头被打得稀巴烂。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胖子大声叫起来，冲进小花园里，在一片凄惨的景象里不知所措。

叶子浑身发抖。一直以来，她是如此地爱着这些花，掏心掏肺地照顾着，突然看到这些花儿缺胳膊少腿儿的，脑袋一片嗡嗡作响。

“哎呀，叶子呀，真是不好意思。今天中午来你这里摘香茅的时候，我儿子和女儿说你这小花园长满了草，顺手就用棍子帮你除了。你也知道，小孩子嘛，不懂事，你就别见怪，啊！这花呀草呀什么的，生命力顽强，没几天就会长回来的……”一个村里的婶婶隔着围墙扬声进来。

“你闭嘴！”叶子忍无可忍，尖叫出声。

“呀，你孩子，什么态度嘛，不就摘了你几根香茅，用得着这样吗？大不了下次我不来你这摘了。这村里，种香茅的人多的是。真是！”婶婶说着，扭着肥腰走了。

叶子的血直往脑门上涌，她一把将泥砖砌成的围墙推倒。

“哎呀，叶子，你做什么？”胖子在里面惊叫。

“推了它，以后，这里再也不会有什么小花园了……”

第二天天未亮，叶子就坐上了开往东莞的车，她的心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没能跟胖子打声招呼有点遗憾。

此后数年，叶子都没再回家。第三年，叶子和同学转行到药店工作，先后考取了药剂师。期间，爸爸几次来东莞看她，两人没有什么交流，吃过几顿便饭，叶子买了些保健品让爸爸带回家。倒也收过胖子寄来的一封信。初收到信时，叶子还以为是同姓同名的信，后来在同事的怂恿下拆开信封，才知道是胖子的来信。胖子的信简单而特别，一张小学生图画纸，上面画了一棵七歪八扭的貌似植物的物体，通体蓝色，植物下面用圆珠笔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缺笔少横的字：叶子，胡蝶兰开花了，很漂亮。叶子干瘪的心一下子就充盈起来了，脑海里又出现胖子那双干净纯洁的眼睛，胖子一定是在她走了以后，又从泥堆里把蝴蝶兰挖回家了，那棵蝴蝶兰被摧残成那样，真是难为胖子了。

可是，胖子，那个她唯一同样唯一有她是朋友的胖子；那个在游戏里容下她所有悲伤所有泪水的胖子；那个在她放弃了怀想，又把她的怀想找回来的胖子，他不在了，如今，她要到哪里把他找回来？

叶子哭得迷迷糊糊，突然又看见胖子向她跑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叶子，叶子，等……等我……”叶子看胖子焦急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她站定下来，“你慢点儿，我不是在这吗？”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叶子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丁点儿声音，自己的躯体也像是被什么拖着一般，一直往后退。叶子焦急了，大叫，“胖子，我在这儿！胖子，我在这儿！”可天地茫茫，哪里还有胖子的身影？只隐约听得胖子的哭声，“呜，叶子，你怎么不等我，你怎么不等我……”

叶子惊醒，才知自己做了一个梦，可这个梦，竟是那样真实。她从床上坐起，抬头望出窗外，外面估摸着刚下过大雨，潮湿的空气从外面吹进来，扬起浅色的窗帘，扫落桌子上的报纸杂志。叶子弯腰想捡起地面的杂志，地上的杂志页面打开，一个特色的标题赫然入目：《曾经沧海》。

（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