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从不言败杨启贤

发表于-2012年05月26日 清晨7:24评论-2条

(1)

1974年2月,终于有了好消息,上面传来新的指示,开始要“回收”“上山下乡”的居民,但第一批的对象是“多子女困难户”。我却因为提早实行“计划生育”,只有两个子女而被排除在外。我十分感慨,又走在前头,不但不受到表扬,还因为少生一个而得不到“回收”。一直熬到五月份,才轮到我们。那时许多人欢欣鼓舞,“弹冠相庆”,说了不少感天谢地的话。我不觉得怎么样,无非在饥饿中尝到一次有饭吃的快乐,过一段时间,人们就会回头去咒骂那灾难般的日子,发现他们所失去的已经无法再挽回了。

六月份,我的工作“转正”也获得解决。又是一次“双喜临门”。亲友同事又都在为我高兴,说我“出运”了,从此会好起来。但愿如此吧!我自己是不这样看的。“转正”不是额外获利,也不是别人的恩赐,倒是由于不当的阻挠,给我增添了不少麻烦,整整拖了两年半的时间,精神上受到无数折磨,经济上也吃亏不少,最后定级还是比同类教师矮一截。问其原由,回答是我曾被“审查”过,又被“下放”过。言下之意,我是属于“回收再利用”,身价自然要低,不能与“正宗原配”相比。真是岂有此理!这本是他们的过错,却还要我“买单”。但是大家都说能“转正”就好。总之,今天比昨天强了就该满足,不管以前损失多少,也不管这当中是怎样的不公平,都该一笔勾销。那就勾销吧!苦泪辛酸都让时光给带走了,我的确感到经过长途跋涉,才到达生命旅途中的一个避风港,该歇息一下,实在是太累了。

那年暑假,我不再天天往外跑,没有烦恼的事在心里挂着,也不因为不顺心而无故糟踏自己的身体,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看书写字。我争到一个安定而有保障的生活,应该知足了。我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去花坛摆弄花木。在小小的院子里我养了二十几种花草,那些花卉并不名贵,但看着它们栽活,抽芽,伸枝,开花,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几乎每天都有变化,有“新生事物”出现。有时是叶腋间钻出一个小芽来,有时是枝头伸出嫩绿的叶片,也有的花株正含苞欲放,有的跑得快绽出艳丽的花朵,散出一股芳香。每当此时,我便感到赏心悦目,绪事如意,生命重新得到鼓舞。

对一种爱好,我会投入全部热情,很快也就被旁人看出。叔婶和邻居看到我在筛土堆肥,买盆讨花,挑水浇灌,忙得不亦乐乎,几乎都摇着头,认定我是个“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没有吸取教训”,跟过去的集邮一样,不是正经活儿。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议论担忧,因为集邮已使我身败名裂,前途丧失,焉知养花不会如此?在当年这些都是带有十足的“小资产阶级”气味,属于“缺乏无产阶级斗志”的人干的。我淡然一笑,自行有数,我已从中得到益处,他们并不知道。

我不外想利用这小小的花坛,调济以往过于紧张的神经,同时也用来消耗无聊的时光,和过于旺盛的精力,以及我总要盈溢出来的热情,我并没有忘掉生活中最主要的。我更多是在享受花草成长的过程,而不在乎结果。其实这一切假定是一位有地位的人在忙碌,他们一定投去羡慕和赞许的眼光,还要对他说几句恭维话。而我是个因好得祸,刚被“回收”、“转正”的人,那些花草也就随着主人显得不起色。世间凡是与众不同就难免要遭到责难,在中庸和世故者眼里,极好与极差都因为是少数,是异端,注定要得到“多数人”的讥笑和打击。其实一个普通人的爱好,同名人的所谓兴趣追求,不会有太大的差别,虽是条件不同,效果也不一样,但能享受到的愉悦是一样的。快乐应该说无处不在,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就看你想不想拥有它。

我不会“好了伤疤忘了伤”。居安思危,别让得意的神情撕开忧虑的脸庞。我知道,有人还在背后谈论我的过去,有幸灾乐祸的,有作为奇闻逸事流传的,都是贬低和岐视的成分居多,只有个别是钦佩赞叹的。也有好心人不敢轻意在我面前提到我的遭遇,担心让我难堪。

往事的确不堪回首,尤其那段戴着眼镜,脸黄肌瘦,蹲在公路旁叫卖茶水的情景,怪可怜,够狼狈,我自己都不大愿意去想它。但我从来不怕别人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得的一段经历,它给我的印象特别深,特别丰富。它是那样痛苦,那样残酷。归根结蒂又使我坚强许多,使我领受到生活的各个方面,体会到濒临绝路的人最迫切的需求。它象是战斗中遗留下的疤痕,增添了几分光彩。

我会十分自豪地回味在度过难关时的自信和毅力,象一位船长回头去看船后的暗礁和恶浪一般,勇气倍增了,而不是削弱了。也许在克服困难方面,我确有超越一般人的力量。经过这场苦难的洗劫,在生活面前,我没有变得谨小慎微,圆滑势利,而是更加大无畏。

我也清楚地看到,在通往自己理想的路上,我仅仅是回到八年前的起点。那几年本该是我生命中最辉煌,最具创造性的时期,却全都廉价地消耗在对社会,对人民毫无益处的瞎忙中。我的健康也受到严重摧残,可谓元气大损,力不从心,干不了大事。但对待人生,我从不轻言失败,因为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从长远意义看,我不会去诅咒过去。人们总是有理智,朝着“向前看”,大多数人不愿纠缠往事。要不,任何一种“落实政策”或“平反昭雪”,都无法弥补人们失去的青春年华,无法愈合心灵的创伤。但愿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政府,对人民也能抱此态度,还给生活本该有的颜色。

(2)

1974年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好年头。这一年不光工作“转正”,“上山下乡”“回收”,一一得到解决,美娟也经由一位亲戚的介绍,到离家四十多华里的一间乡下小学当民办教师,每月工资十六元。为此不得不把未满四岁的小儿寄养到岳母家,把小女留在城里交给母亲看管。一家四口分成四处,也够为难的。然而好歹有了一份工作,能得到就是一件十分荣幸的事,更重要的还在于,美娟从此有了一个施展才能的机会,总该高兴高兴!我因此还设宴招待了帮忙的“有功人员”。

大概我果真“出运”了,喜事竟然一宗接着一宗。八月份,县教育局又通知我,下学期到泉州地区“中教班”去接受英语培训。

我原是一名小学教员,恢复工作不久,正当随着国家外交战线上的节节胜利,中学里头也纷纷准备要开设英语课。这之前中学扩容,已有不少小学教师被“提拔”到中学任教,其中数理化、文史地都有人可以胜任,唯独英语少有人能承担,过去被冷落的外语教师,一时象宝贝似地被人到处寻觅着。可是为数不多,“文革”前开设的是俄语课,虽说俄语教师也能教英语,但有的早已改弦易辙,教起别的学科,不愿再回归本专业,有的对英语恐怕也不是太孰悉。不知当时学校领导从哪里得知我曾经自学过英语,能阅读外语刊物,或者竟以为我既然被打成“里通外国”分子,必然懂得英语,故特意要请我去任教。我一时犹豫不决,虽说学过一点,却没有过关,搁了十几年又几乎忘光了。但是一种继续学习的劲头,促使我应承下来。后来边教边学也支撑了两年,内心上还是觉得自己不配教中学英语。

这次县教育局居然要我脱产去学习,虽说是一次业务上的进修,但“政治意义”显然更大。同事们都以羡慕的眼光看着,认为这意味着一次正式的“提拔”,由“小教”晋升为“中教”,一些人是要眼红的。我也感到自己正当福星高照,红运未衰。

9月8日,带着满脸红光我来到地区“中学教师培训班”,再次当起学生,生活中充满了许多乐趣。每天夹着书本轻轻松松地走进教室,除掉自己的用功,无需替别人负有责任。课堂上老先生的提问够人紧张,但这种紧张是自己早就熟悉的。而且摔掉工作担子,不再“点燃腊烛”,而是“添加原料”,还感到有点“天天向上”。另一方面,角色的转换,也让自己有机会可以体会到过去教学中的一些不足。比如课堂上老师的过分严厉,会造成一种不必要的紧张,因此束缚了学生的思维。为了应付老师的提问,学生不得不放弃自由发挥独立思考的机会。

“培训班”的学员,来自地区几个县市的现任中学教师,其中有不少学员比这里的教员还年长。“中教班”的领导就不大管理我们,我们便是独立的自己,可以按各自的兴趣爱好去行事。大家又都在相互尊重,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过着一种彬彬有礼的绅士生活。

我大概更适于生存在这样的环境里,再不感到孤单和自卑,课余时间常跟大家一起谈笑,跟女学员逗趣,找教员讨论问题,到学校领导家里做客,显得萧洒豁达,不亢不卑。因为这里没有要做人主的人,个人的才能可以得到大胆表现,加上自身又感到一股兴旺的气息,不再有烦恼的时候,心平气和,时光也显得艳丽无比,日子就过得舒心愉快。

在“中教班”学习期间,有一位出远门的朋友,特地赶到学校来找我,希望能陪他去泉州开元寺走走。大概开元寺作为闽南有名的古迹,一向是这里离乡背井的游子,思恋故土的所在。我刚好也想去看看,不够是怀着不同的情感去的。

久违的愿望一旦实现,有时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恰恰是失望。朋友涵养有素,不露声色。但从他的沉默中,我已知道他的感受。那时的开元寺既不是往日香火缭绕,诵经不绝,信徒进进出出的佛教场所。也不是熙熙嚷嚷、游客成群的古迹胜地。眼前是一片萧条寂静,大堂上赫然贴着封条,一尊尊佛像仍在“关禁闭”,正如开元寺曾历经改朝换代,兵荒马乱带来的灾难一样,大小佛像也如芸芸众生总有劫数厄运。再看四周,花草还没有长盛,不见有管理的痕迹,草地上到处散落着从各地收集来的,带有“古”标志的石块。寥寥几位来往的行人,象在参观一座遭遇火灾的院落。只在进门处看见有两位信徒正在焚香跪拜,大约在安慰神明不必伤心发愁,要看到来日方长。转了一 圈,我们除了惋惜,再无别的兴趣。

几年前这里曾辟为商场,名曰“古为今用”。这时商店已经搬走,为开店铺搭盖起来的场地也在拆除,开始要从“文革”“破四旧”的废墟中去“复古”。“保护文物”是解放初就提出来,并树了碑,刻上国务院的通令。想不到“文革”一来,需要“破四旧”,正好“有的放矢”,可以显示一下“革命的威力”。待到过后,有人出来说话,又要“复古”了。听说上面已拨出一笔可观的钱,用来整修寺庙,用新的装饰使旧物复活。正门屋顶上两只斗珠的蟠龙已经雕塑完成,完全是二十世纪的产物,唯龙的形象,还能显示“古”的味道和风采而已。

记得小时候跟朋友玩“砖头房子”,大家四处搜寻来破旧的砖块,你一块,我一块,叠了起来,里头还可以生火放烟,围着它欢笑一阵。到了意见不和,有人就把怨气首先撒向“砖头房子”,一脚将它踢翻,俩人再接着扭打起来。过了不久双方和好了,大家觉得“砖头房子”蛮有趣,又一齐开始忙碌着。希望“保护文物”不要变成小孩子的把戏就好。

中华民族的文化的确是悠久古老的,那时花了几万元挖掘出来的一艘古船,就象宝贝似地安放在寺庙里。后来又花了几十万建造一座现代化的楼房,专门来保护它。目的是向大家显示,我们过去曾经是何等繁荣昌盛,如何发达强大。作为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是求之不得,他们可以研究写文章。但是我想,如果不致力于发展现在,而一味陶醉于欣赏过去的“繁荣”、“发达”,恐怕整个民族都将变成“出土文物”,供发达国家来观赏赞叹。

我们的报刊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考古“突然发现”,哪个朝代我们有哪样的发明是“世界第一”了,“比西方还早某某年” 了 ,并为此兴奋自豪,而不想想我们的现代科技已经落后西方多少年。好象我们的民族只是历史舞台上的演员,专门用来赚取别人的称赞和喝彩。没有现代国家的富强昌盛,古物再多有什么用?文化再久远有哪点意义?

只有殷实人家才在自己的客厅上摆上几件古董,显示他的高贵富有,贫困家庭即使手中有钱,也首先想到温饱,再建一个舒适的家,是决不玩什么古物。在“保护文物”的同时,应更注重于发展经济,才令人欣慰。

走出开元寺,朋友凄然地说:“有些东西还是熟悉的,样子也没有变。”这时一辆公交车驶过来,我们来不及讨论就跳上车,找到座位坐下。后面一位老大娘手里抱着孙子也上来,此时座位已满,老大娘只好站着。我看她一手抓车上的吊环,一手抱着孙子挺辛苦,就站起来让出自己的座位。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飘过来:“把方便让给别人!” 这是当年的流行语,可听那口气却令我浑身不自在,不知道他的意思是赞许还是讥笑,我有点后悔不该这样做。其实在我是认为“让座”理所当然,没有什么高尚道德可谈,但显然又和周围的人不合拍。

过去提倡“向雷锋同志学习”,助人为乐是一种美德受到宣传,连佛教提倡“修善积德”,基督教倡议“仁慈博爱” ,也是这个意思。他们从唯心观点来演绎,我们从改造思想入手。那时仿佛这些也被破除,人心却“不古”了,代之而来是汹酒和打架,能在宴席上猜拳行令酒量压倒群芳者,或拳打脚踢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者,会被当作时代的英雄,受到众人到处传颂,而“雷锋”却在沉默。

从公共汔车上下来,我象逃脱一个难堪的场所,轻松了许多,然而脑子里始终不能平静,为什么在“保护文物”的同时,不更应该去保护历来受到公认的好品德?没有人民公德,再古再多的文物恐怕也保不住。

(3)

一个学期的学习很快就结束,好景总是不长。1975年2月我返回原来的岗位。此时教育战线上又在高呼“改革”。教育要改革这本是必然的道理,因为社会在变化,科学在日新月异,教育就应该适应新的要求,如生物进化,用进废退,不断完善。可是“教革”喊了十几年,每次运动都在这个问题上做文章,却越改越混乱,越改越无所适从。前一个运动是向“左”的,后一个运动就要偏“右”,其后又是向“左”,再来偏“右”,老是“矫枉过正”。

这样的事往往是明知故犯,一级欺骗一级,一级满足于一级,都心安理得地过去,总是等到上层的方针变了,下面才跟着转,转,转,始终没个定数。可是每次报告,台上都说“教育一年比一年好”,却又每次都把前一次说得一文不值。现实并非如此不断地提高,事情也未必改得更好。只是你心里明白,我心里明白,大家心里都明白,这种虚伪的话也就听得进去。

教育改革应当是在原有基础上进一步革新和提高,如果这种改革只意味着把原来的一切完全推翻,再从头造起,所谓不“破”不“立”,那是吃力不讨好,其后新的东西未必能适应自然的变迁。所谓“旧”,是在“新”的比较下得出,在它发展的过程中也一度代表着先进,其中还包含一些永恒不变的东西,是历代继承和积累的结果。正如水和空气永远是人类生活所必需的一样,绝对谎谬的早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把一切都打倒,一时又设有一种能为人们所拥护和掌握的新生事物来代替,势必造成一个时期的混乱和停滞。实践证明,当有轮船的时候,木船依然存在,人们并没有因为有了轮船,而把木船烧掉,在一些地方还唯独木船行得通。

教育改革说是为了消灭“三大差别”,从道理上讲应该受到欢迎,方法上是努力提高“下层”的水平,以缩小跟“上层”的差距。还是削足适履,压“上层”去接近“下层”?看来有人喜欢采用后一种办法。大概这比较容易做到,或只会做这样的工作。正面提高总比较难,需要有耐心有智慧有毅力。而威迫恫吓,惩罚处治,只要靠“专政”就能办到。裁剪枝叶剩下的是一幅上下左右对称而呆版的图案,得不到多姿多彩的自然美。难道这就是“教改”要达到的目标?我百思不得其解。

教育界的混乱不是我们的敌人破坏的结果,而是上层内部意见不一致造成的。这一年教育部长关于“教改”的讲话,还没有传达到地方,中央宣传机构即已发表了攻击的文章。有的地方一个晚上同时传达了两份相互矛盾的文件。教育的混乱明显在一些人身上。“与其咒骂黑暗,不如点起一盏明灯。”那时是咒骂的人比比皆是,点灯的不知在哪里。即便有人点起微弱的灯火,也即刻被咒骂的人吹灭。黑暗中的喊声,调门再高,人群还是不知所向。心中的方向被搅乱,分不出东西南北,前进的步伐只好停下来。尽管外面的世界在不断更新,我们仍在摆过来摆过去,走不出圈子,改不出更好的名堂,反把一些好的传统的东西给破坏了。

直接受害的是学生,他们的懒散行为得到充分发挥,没有学到多少知识,照样一年一年地升上去。一些学生受“不学abc,照样干革命”思潮的影响,不把英语当成一门必读学科。我白白受训一学期,满腔热忱化为乌有。况且,教师再高明也扭转不了看“关系”,靠“后台”得到所谓“推荐”的升学之路,还有那种“缴白卷的英雄”。学生中难得有几个肯认真读书学点知识的。整个社会也没有多少人在重视教育,中央的号令早已失去威望。

唯有刚步入社会的青年在默默忍受一切,想一点将来,这将来也无非是找一分工作。至于创造发明,成名成家象是仙人们的事,凡人不谈这些。一个人的思想一旦沉静下来,往往就会令人发慌,象我这样的中年人,别人眼里更是一粒不会发芽的“豆鼓铺”,有谁还在努力?还想发展?有时打发无聊的办法是到厨房去做一些家庭主妇的工作,柴米油盐,老婆孩子,上养下育,招待应酬,访亲问友……绪多事情必须考虑,没有一刻争得清闲。对未来的希望,变为对物质生活的唯一追求:似乎一个家庭拥有彩电、收录机、沙发等等,便是拥有“幸福”的象征。

社会仅要求你这样活下去,无须有理想,无须有奋斗,我又何必为碌碌无为感到罪过?不是有人戏说“工作积极就意味着脱离群众”吗?大家对现实生活感到不满,你若仍在努力工作,岂不被人当作“另类”?这些成了我当年学习归来,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4)

1975年社会上的“批林批孔”运动,已把国家的政治经济搞得面目全非。动乱,腐败,衰退是在高喊“形势大好”口号下的主要表现,维持现状只是一付空架子。这一切本来并不可怕,解放初国民党留下来的不更是一付烂摊子,但是依靠上下一致努力,依靠群众解放出来的精神力量,很快扭转了局面。可现时各级领导之间的不团结,新旧干部之间的矛盾,分明可见。唯派别斗争越演越烈。“儒法斗争”是新兴名词,所谓“法家派”和“儒家派”,代表着“文革”中掘起的“新派”,和元老的“旧派”,国外称为“激进派”和“温和派”,或“鹰派”与“鸽派”。几乎是任何一个国度里都有这种性格不同的两派。但都不见得一定要一派彻底压倒另一派,才会终结政治舞台上的争斗,即便到了统一的地步,也还要分化。

当年还有一件令人疑惑的,是一讲“好”,什么都“好”,一讲“坏”,一切都是“坏”,连过去说是好的也变成坏,这叫“爱增分明” 。好人有好人的一套标准,坏人有坏人的一种衡量,如戏台上的脸谱,好坏分明一眼可见。红的红得发紫,蓝的蓝得变黑,鲜艳夺目,说明政治上没有灰色地带,即所谓“中间人物”。唯独奇怪的是在世界政治舞台上,在社会主义和帝国主义两个显然对立的阵营外,可以有第三种“不结盟世界”。这个世界既讨好帝国主义,也讨好社会主义,既反对帝国主义,也反对社会主义,他们是没有那么“爱僧分明”,只要有利可图,不讲“阶级斗争”,也根本不相信什么“阶级斗争” ,“路线斗争” ,但他们却是我们争取和团结的对象。我们奉行马列主义,马列主义的中心理论是阶级斗争,在国内显然如此,在国际上好象就行不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 大约是对国内而言。这种内外不一让人费解,难道“原则”也可以随心所欲,凭需要来解释。我不反对在国际上应该承认和争取“第三世界”的力量,奇怪的是在国内何以要如此势不两立。

当时街上的大字报明显又多起来。称为医治社会的“良方”到处都是。也许医院的医生要尽量找寻挖掘病人的病根,全面准确地解剖分析病状,越是彻底越受到病人的欢迎。医治社会的“医生”就不那么幸运,你把社会的病态揭示得越透彻越要遭到迫害。无论谁当权都喜欢恭维,即使社会的症结已有目共睹,他们也还想隐瞒着。

我时而还上街去看看那些大字报,并非关心着其中的一方,不外如看婆媳相斗,泼妇骂街一样有趣。得不到“权”的一派在冠冕堂皇的词汇下大谈“路线斗争”,攻击当权派的胡作非为。掌权派正在享用“权”的甜蜜,害怕又一次“运动”或“革命”。他们不肯当众辩论,只在背后进行镇压。失权派的大字派在群众中颇有市场,大家由于对现实不满,都归咎到地方当权者身上,希望那些人赶快下台另换“清官”。 而当一个人的心里开始袒护起一方来,往往就会受感情的蒙敝,再也不能客观理性地去考虑另一方的处境。所以凡是反对当局的行动,都得到大家的关心和支持,却很少有人去认真分析一番真伪,和该由谁来承担这一切。

大字报的作者也巧妙地避开实质,纠缠现实中的焦点问题,以达到搞臭当权者的目的,好让他们这一派人能重新上台。其实情况颠倒一下,让反对的人当权,让当权的人在野。群众一样要不满,一样对反对者的大字报喝彩。当然,在痛快淋漓数落别人的同时,往往也败坏了自己这一派的形象。

地方上的派性斗争是无聊的,关键在上面是哪一派人掌权。地方的再有理也得服从上面一派人的意志。地方的派别斗争只是上面手中的一、二张牌子,原来就无伤大局,但地方当权者还要大书特书“密切注视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巨幅标语。大凡有权无理,害怕群众揭发,就来这一套,却越发暴露自己的心虚。其实强权镇压只能对胆小怕事儒弱的人起一点威吓的作用,对负有正义感的人,可能适得其反。

(5)

七月份县里开办“清查资产风学习班”,把一些“有问题”的干部拢进去“审查”。为此掌权派紧张地活动,准备挣扎。失权派加紧行动,准备夺权。一心想钻进官场的,上窜下跳,以为这是个爬上去表演一番的好机会,就是当一名小丑也显得比周围的同伴“高贵”。在台上虽是一付奴才相,到了台下就有许多官架子。所有关心权的人都热呼起来,拼命去追逐这个抢来夺去的球。一些人从生产和工作中抽出时间和精力,全都投到这场争斗中去。街上的大字报只是争斗的一部分,密室里的策划更加频繁,锣鼓声铿铿锵锵地响着,人们在希望那些拙劣的演员早点下台,准备登场的也早已化好妆.只是台上的人并不那么情愿自动退下来。

我那时有着掌权派的朋友,也有着失权派的朋友.他们的对立在加剧。作为朋友,我也许并不希望掌权者就此下台,但从国家的前途看去,我还是希望他们这一派赶快结束.但又深知后来者未必高明,因此我并没有象孩子似,喜欢在开演前跑到台前台后去走动。后来是连观众也不当了,不外是那么个演法,不会有新花样。无论谁掌权,他必然首先为他的一派人服务,也必然遭到另一派人的攻击。当权的或想当权的,那时都只是为着自己一派人的权力在争斗,国家的前途,人民的利益都被他们抛到一边去了。

不出所料,“学习班”还没有见分晓,已经有人在高喊“支持新生事物”。报上开始评“水浒”,要打倒“投降派宋江”。在死人身上作文章,一些人看出个征兆。“学习班”不再那么声势嚇人,差点失权的人复苏过来,伺机反扑。人人都在利用中央的口号为自己辩护。那些盼望出头的人,垂头丧气在寻找退路。群众希望“杀他几个”的场面消失了。其实这种估计本来就不现实。对自己阵营里的蛀虫、败类,无论如何横不下心。当真“杀他几个”,后患无穷。老子教训小子,是唬一下要他“今后不敢”。小子当真不听话,也束手无策。小子的坏脾气,多多少少也是从老子那里学来的,靠自身力量要剜掉身上的痈疽,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也许解放初人民从苦难中来到一个新的天地,心里充满着庆幸和感激。那时对干部的“整风”是社会发展和进步的需要,容不得你不改正。七十年代人们对旧社会的观念已模糊抽象,而且如草木枯荣一般,过去的消亡,新生的来临,已不值得奇怪。发展的潮流,促使人民有更高的追求。难怪有特权的拼命以权谋私,进行权钱交易。没有特权的想方设法“走后门”营私。目的都在为改善个人的生活水平。这时提出“整风”很难深入人心。即使换上另一批人,也同样会为过好日子不择手段。根本问题,还在于发展经济,要不,一点点资源,便会成了人人争先要抢夺的目标。

“称为神和称为魔的在争斗,为的是地狱的统治权”。群众仍象一群在荒芜的草原上迷失了方向的羔羊,没有一个既定目标要去,风暴来了,顺着风跑一阵。风停了,他们的脚步跟着慢下来,遇到危险再折个方向,往另一边蹒跚而去,在茫茫的草地上流浪着,过着勉强维持的生活,直到躺倒为止。许多人因此萎糜不振,热情和干劲消失了,产生不出一股创造生产的活力。个人的奋斗更是奢谈,也是盲目的。没有人知道该坚定不移地往哪里去。虽然不时有个无形的声音在高叫,在愤怒地咆哮:“往这里走,这是唯一正确的道路。不许往那里去,那是悬崖峭壁……”可是惊慌失措的人群,已分不清东西南北,在他们眼里随便一个方向都可以是“这里”,也可以是“那里”。他们不知道这声音发自何方,不能相信它是唯一的福音。在忽“左”忽“右”的驱赶中,大家失去了信心和希望,不知道终点在哪里,该前进?还是该回去?眼前急需的是填饱解渴的粮食和水源,并朝待在一个安静而阳光充足的山坡上停下来喘口气,恢复疲惫不堪的身躯。

处在这种情况下,那时我的确很想听听对面那边的无线电台广播,对照一下真伪,但是对方只是尽情在煽动、挑拨,讲些蛊惑人心的话,跟魔鬼唆使一般,毫无道理。听了令人毛骨悚然,十分反感,觉得他们手中更无真理,同样在欺骗,把听众当傻瓜。我因此十分失望,感到这世界没有一个完全光明的处所。

个人可以经历痛苦曲折,国家、教育经不起一再折腾。我期待着为国家,为社会效力。我希望来一场暴风雨,将一切污泥浊水冲刷干净,将枯枝朽木打扫利落,还世界一个崭新的面貌,不死不活最叫人闷得慌。我知道,自己迟早会无声息地老去,只有我的女人和孩子把我记住,而我用痛苦和耻辱换来的感受和体会,却未能告诉给人们,使如我般的人免遭不幸。我如此匆忙跑过人生舞台,如蚂蚁般出现在世上,悄悄地爬,贪婪地觅食,为混口饭而活,这样的活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希望对于困境中的人仅仅是一种力量,对于想贡献的人只是一种鼓舞。如果相信因此就会一切都好起来,也可能走到绝望中去。这一年我在矛盾中生存着,纳闷着,摸索着……

(6)

1975年在我的生活中,还有一件令我伤心的事,那是外祖母的去世。外祖母晚年因白内障导致双目失明,虽经过手术,效果并不明显。那年又不慎跌倒扭伤了腰脊,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年零一个月,终于在极度衰弱寂寞中逝去了。

外祖母患病期间,我经常过去探望,可怜她已完全丧失自理的能力。舅父们又忙于赚钱营生,家中没有专人看护。起初还有人轮流陪着,给外祖母送些汤水,时间一久,大家就怠慢了。外祖母经常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只有听觉十分灵敏。每当我走进屋里去,她立刻就从脚步声中听出我来了,像得救似地叫着:“是海儿吗?”她“见”到我是那么地高兴。我看到她却是那样地可怜。两个舅舅不和好,对外祖母的照顾和治疗互相推诿。谁也不愿意在实际行动上做得比另一个多,却在舆论上争着做“孝子”的宣传。外祖母的病就这样被拖延下去,日甚一日地沉重起来。

我知道这里面的原因,有一点是外祖母自己造成的。她对待两位舅舅及他们的子女,多少有些偏心。早先对大舅父过于宠爱,后来大舅父娶的媳妇,外祖母看不顺眼,又转而对二舅父一家特别关照。这一来大舅父就不习惯了,迁怒于二舅父,双方经常为一件小事而吵架,其实都在争“一囗气”。外祖母又总是站在二舅父一边,指摘大舅父的不是,关系因此变得更为紧张。

我想,父母即使是无理的打骂,儿女由此引发的不满,也是暂时和可以原谅的。唯独父母对儿女的偏心,引发的怨恨却是长久和难于消除的,并因此造成兄弟间的不团结。也许是因为爱,做儿女的都想得到父母的重视和肯定,不管儿女年龄多大,他们同样需要父母无私的关怀。如果父母不明智,随意贬低其中一位,而偏袒另一位,后果往往是纠缠不清, 最终还会贻害自已。

得知外祖母去世的噩耗,我并不震惊,这是预料中迟早的事,倒是外祖母可以解脱了。当我带领我的两个孩子赶到外祖母的遗体前去告别时,望着她憔悴的遗容,我不禁失声大哭起来。确实是慈祥的外祖母已不在人间,再也不能同我讲话,问我现在生活怎样?身体好些吗?两位外太孙长高了吗?

我小时候常住在外婆家,外祖父外祖母在几个孙子中,最疼爱我了。外婆家的亲戚邻居每次见到我,都会这么说。我虽不太记得,但仍感到一分浓浓的亲情,而我始终没有做出一件让外祖母感到高兴自豪的事,没有使她在别人面前,因为有我这样的外孙而光彩一点,没有报答她的一恩一情,使她的晚年能幸福一点。我实在是个没用的人,对不起外祖母对我的疼爱。

外祖母是在痛苦和寂寞中逝去的。对活着的人,感情上的债务将永远也还不清。我的悲痛是沉重的,这不仅是对逝去的人,还对我自己。外祖母在世的时候,我总是那样“忙不过来”,没能多尽一份孝心。外祖母去逝的前几天,曾吩咐人告诉我,想喝一碗黄花鱼汤,我却没能及时满足她。这一逝去,她再也得不到了。我的心将永远不得安宁。这无法弥补的过失,令我一辈子在痛心疾首。治丧的时候,我表示愿意多出一倍丧礼费,尽管我并不富裕,亲戚也说不必要,于逝去的人没有一点益处。我仍坚持着,这只有我心里明白。

这时,两位舅父和好了,两家子又亲密得像未曾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一样。我想,大概是外祖母去世后,一切嫉妒和不满的根源消除了,共同的悲伤和无依靠让他们连结起来,觉得以前是多么幼稚和可笑。所有的矛盾也都在过去暴露了,彼此间再没有什么可争吵的,仅仅在争一个“气”,如今这“气”的根源已不复存在,小时候的美好回忆,唤起他们的骨肉亲情,除了团结和好,再没有别的意义。

我因此想到另一种情况,有些家庭父母健在的时候,兄弟貌合神离,互相做着虚伪的姿态,把主要矛盾掩盖住,高唱“孝顺”、“和睦”。一到父母去世,连系他们的红线一断,兄弟间为瓜分财产闹得不可开交,势不两立,而且很难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共同点。

国与家有时有许多的相似处。争斗永远是没有出路的,谁也不能把对方从地球上清除掉,唯有携手团结,求同存异,朝着共同的目标前进,才会有光明的未来。

回顾自己,童年苦于父母的束缚,青年又为前途担忧。结了婚总可以安心,又被“下放”去“上山下乡”。想方设法从困苦中挣扎出来,争到“好运”,1975年却又投到国家社会的命运中去同悲哀,自寻烦恼。然而象希望父母明智,家庭和睦一样,我不能不盼着自己的国家,有一个供人齐心协力去争取美好生活的环境,不能不为国家的混乱感到痛心。我从来不想做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我回到原地,还想继续前进。我从不言败,还要发噜嗦,还想“大鸣大放”,提出自己的看法和见解,这就是我的倔强人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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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青春、革命、情感、生与死、爱与恨,上山下乡能是当代主流话语体系中最令人纠结的名词。作者洋洋洒洒数万言,将自己坎坷不平的一生以及生活经历、家事,亲人之间的纠葛都历历在目的表达出来。不细评,精品欣赏。

文章评论共[2]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欢迎来小说发表文字。周天好心情。at:2012年05月26日 下午3:17

杨启贤-回复谢谢! at:2012年05月27日 清晨7: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