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的槐花特立独行，简而约之为孤之独。所谓孤，非孤也，是名为孤；所谓独，非独也，是名为独——题记

萧红说，“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她说的大概是她家乡东北的树吧，叶子上树晚，开花迟。这里，当那条叫作神仙沟的小河，刚刚运送完冰块，清了清嗓子，开始在春风里唱歌的时候，孤岛万亩槐花林的槐花们就像顽皮的长不大的小仙童，那样雀跃着上树了。

游走在万亩槐花林中，同行的有美女作家a,我对她说，“花与女人同是一属。为花而能语者是美人，美人而不能语者为花。上帝把美丽给了花，偏偏又让她不会说话，真是造物弄人。”她说，“你错了，别处的花都是哑巴美人，而孤岛的槐花是个例外。神仙沟的水，在槐花林中穿梭巡游，日夜叮咚，代替槐花说神仙语，所以孤岛的槐花有声有色。”

……

林的深处有佛曲送来。

须菩提白佛言：“于意云何？

佛言：“如是如是！”

……　

不独孤岛，所有的槐花又与它花不同，感觉里，其它的花都是阳春白雪，可喻之为城市美女，适宜于在高楼大厦灯红酒绿中摇曳，浪漫而时尚。槐花本质上属于乡村，如果说是美人，也只能在田间地头、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村姑身上找到它些许神韵。槐花肤色皎洁，但花瓣厚实不像梨花那样轻薄，并且，白中有一点点黄，说明它脱不了土的颜色；它的味道，轻轻的，清新中带一点苦味，微风一吹，便是粮食的气息。

槐花联系着土地，槐花联系着粮食，土地和粮食又意味着什么，这恐怕是一个需要以人类整体名义来回答的问题。是的，在现今的社会里，有人想上天，有人想潜海，但是，对正常的人类来讲，这些都还只是表演，正常的人，只属于那些脚踏大地的人；至于粮食，佛言，不可说，不可说。麦子、地瓜、黍稷谷物一亮相，那就是生命的本质，人类的父母。至于巧克力、咖啡、鳖精之类，充其量只能算饭前饭后的点心，喂养人类，点心不行，粮食，它行！吃一口孤岛的槐花饼，你会通体透香，回味无穷！

神仙沟的水，我不知其源，也不知为何而流，为何而唱。重要的是，它缠缠绕绕，槐花开在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要弄清，它顶着神仙的头衔，到底是何心思？牡丹、玫瑰、蔷薇、桃花，哪个不是大红大紫，荡人心魄，它为什么不去追逐它们，而迷失在万亩槐花林里走不出去？乡村是神的作品，城市是人造的，神仙沟这条河，是以自己的流向向人们表明，它不愿失去神仙的身份吧！孤岛的槐花好像在这样告诫我们：住在城市的人啊，你要警惕了，你活得越来越像人了，而神说，你们离神性越来越远了！

李立翁《闲情偶寄?种植部》里说，“花者，媚人之物，媚人者损己，故善花之树多不永年。”这话说得有些让人惊悚。无奈的是，历史上糖葫芦般的一串串案例，无不验证着这话的真理。貂蝉、赵飞燕、西施，谁也没走出“红颜薄命”的宿命，如此这般，谁还敢美，谁还敢追求美，宗教里的真善美，岂不要三者去其一，缺而不全，那还有宗教吗？难题拦路，英雄出世。孤岛的槐树们仰望苍穹，大书一个“不”字，在万亩枝头浩荡。犹如梁山一百单八将，在绿林中树起了“替天行道”的大旗。不同的是，它们既然说了“不”字，就永不招安——

孤岛的槐树，年年花盛，不可不谓善花之树。槐花盛开时，酿蜜人跟蜂而来，文人闻诗而来，歌唱家踏着节奏而来，摄影家、画家也都受光影、色彩的牵引纷踏而来，没有槐花的盛开，他们还会来吗？一棵裸枝无花浑身长刺的刺槐，是无论如何也安置不下这么多人的情怀。不用仔细观察，但看那粗粗的树干，皴邹的树皮，就知道，孤岛的槐树们年龄都在二十岁、三十几岁矣，至今，仍然棵棵粗壮、挺拔。看它们当下生机勃勃的样子，知道它们还会越来越粗壮、挺拔下去。孤岛的槐树呈现着这样的品相：花盛而树寿。这又怎么说呢？是立翁老头在大明王朝里说错了话，还是孤岛的槐树另有道行？

据说，佛祖是在树下悟道的，所以，我一直这么认为，每一棵树都是有道性的。这万亩槐花林，就是万亩的般若智慧啊！对眼前的这棵树，我能够想象的出，当秋天还没来到的时候，它就开始一片一片地脱掉叶片，为过冬做准备，应该是在入冬的那一天吧，它像剃度的比丘，落下最后一片叶子，斩断最后一缕情思，然后就进入无贪、无嗔、无痴、无慢、无疑的境界。肯定是在开春的那一刻，它慢慢地睁开眼睛，吐一口气，然后就出关了。而后，开始吐芽、抖枝、展叶、开花。一棵树或展叶或落叶，或开花或落英，或舒枝或敛根，一蛇一龙，与时俱化，它们的道行都与它们的根一样深。

大道一同。而孤岛的槐树又有其独特的道根——

黄河走下巴颜喀拉山后，出昆仑，绕积石，跃龙门，在九个省的土地上龙体涌动，龙吟啸天，一路划出个大写“s”的曲线。美女作家a问我，“这样的曲线暗喻着什么呢？”我说，“暗喻着什么呢？”美女作家a自问自答道：“它在太极图上负阴抱阳，冲气为和，代表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万有之母啊！”我说，“这与孤岛、孤岛的槐树槐花又有什么关系呢？”美女作家a说：“孤岛，是黄河入海前龙口里吐出的一颗珍珠，它左手牵河，右手携海，融进孤岛，难道你没有感受到它那‘循大河精进不息，依沧海虚怀博纳’的气象吗？”美女作家a继续发挥说，“我略懂一点堪舆学，孤岛正好位于黄河的东北艮位，那是蕴含着大山般地仁义和坚固的方位，身处这样的风水宝地，孤岛、孤岛的一切还有什么理由而不能长寿齐彭呢！

我满意于这答案的浪漫和神秘色彩，然而，因为它太浪漫太神秘，这答案又失之于虚幻。其实，实实在在的答案就在眼前：黄河中段流经中国黄土高原地区，因此夹带了大量的泥沙，黄河入海时，龙口喷水雾吐泥沙。水雾化浪远去，而泥沙留下来，我不知道团结的力量有多大，但我知道一粒粒泥沙手挽手团结起来，就成就了孤岛周边崭新的土地。这样诞生的土地，质地松疏，有百种营养，极易植物扎根。“木本坚而难痿，其岁较长者，根深故也。”这应当是孤岛槐树长寿的科学原因吧。然而，立翁老头说的是善花之树多不永年，所以最终的答案还需要由花来回答。孤岛的槐花，花期要比别处的槐花晚一个多月，个中奥妙说不太清楚，但在群芳争艳的时候，孤岛的槐花隐而不发，它处的槐花落败的时候，孤岛的槐花各按生理，依次绽放。可见孤岛的槐花，它的开放不是急功紧利地为了媚人，而是从从容容地顺天应时，不是为别人开放，而是为自己吐香。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戒律戒律戒自己，修行修自己。孤岛的槐树就是这样，本源自性，善花而不媚人，所以，它们走出了“媚人者损己”的定律，能享永年！

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么多的美景：槐树、槐花、阳光、流水、蜜蜂、蝴蝶、香气、绿荫，且让我收心欣赏——

在万亩槐树林里，因为槐花的缘故，游客首先的姿势就是仰望，第一个眼光总是先送向树顶。你会发现，这些粗壮、挺拔的槐树们，绝少乱枝乱柯，只在顶部像人斜举双臂，叉出几枝。槐花们就一提留一提留地挂在高处的枝柯上，像无数的小精灵，在蓝天下，与白云结伴，与风嬉闹。眼光跌落下来，拣起来，再一次沿着树干攀上去，借一根柔软的枝条，再一次弹到树顶，这下，树的整体印象就全了：它多像壮实的农村汉子用头顶着他们的宝贝女儿，向远处了望什么。这使孤岛的槐花一出生，就有了与众不同的海拔高度。小小的姑娘甫一睁眼，就开始锻炼高瞻远瞩了！

以往的蜜蜂，煽动着可怜的小翅膀，总是飞不高的。藤花、草花们让它们习惯了贴地而飞。而孤岛的槐花却让蜜蜂们凭生有了第一次高空作业。它们小小的翅膀，在孤岛的土地上，好像忽然间得到了一飞冲天的能量。看着蜜蜂们在如此海拔飞来飞去，让人觉得它们不是从地下飞上去的，而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它们偶尔停在槐花上，像是小姑娘头上的蝴蝶结，美得让人紧张，让人屏气，只怕略沉的呼吸惊飞了这美丽。而实际上，眼前这一提留一提留的槐花上还真的驻足着一只只漂亮的蝴蝶，临风颤动着翅膀，翼然欲飞，而又不飞。

如果孤岛要选“岛花”，那么非槐花莫数。成片的、散棵的，孤岛的树清一色的都是槐树。远观孤岛，见槐树而不见村镇，闻花香而不辨房舍。在这花盛时节，万亩槐树林的顶端连成了万亩槐花阵，铺天盖地。它们附高就低，波浪起伏，熏风一吹，卷起千堆雪。进入孤岛，就是进入槐树阵，绿水红墙掩映其中，居民游人都是香雪海中人。在槐树林中漫步，你可以抬头看花，可以俯身观虫，可以洗耳听鸟，可以提鼻嗅香。累了，可以依在大槐树下做做“蚂蚁缘槐夸大国”的美梦。置身槐花林，你会亦梦亦幻般觉得一瞬间得到了朴素但甘冽的乡村爱情，她笼罩你但不束缚你，她包围你但让你轻松，她陶醉你但又不让你乱真。在万亩槐花林里，或早或晚，心终于会静下来，安静之下，只觉林静似太古，日长似小年，日子终于慢下来，慢到时光不能使它们变老，慢到可以用一辈子做一件事，爱一个人。

走出万亩槐花林，同行的美女作家a问我，“感想若何”？我说，“孤岛的槐花告诉我：我的初恋，一半掉落在乡间小道上，一半仍挂在一棵老槐树上！”

a愕然！

……

林的深处再次送来佛曲：

须菩提白佛言：“于意云何？”

佛言：“如是如是！”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