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不该发生杨启贤

发表于-2012年05月31日 清晨7:07评论-6条

(1)

新年来临,名人要发表贺词,报刊也有社论,告诉人们过去一年的成就,预告新的一年要做哪些事。这一天在学生时代是幸福的。除夕联欢会直开到零时钟声响了,一时鞭炮齐鸣,大家拥到操场跳舞狂欢,庆贺新年诞生,生命开始了新的旅程。人们带着欢喜和期待,倾听新年嘀嗒嘀嗒的脚步声。

1976年的元旦,在不知不觉中到来,看不出有新的迹象,感觉不到有值得庆贺的成果和将要寄托的希望,只知道日历又换了一本,那封面的图案是新的。还有就是到街上走走,看有否在节日放映新的影片,水产店里有否供应新鲜的鱼,百货大楼有否在节日倾销廉价商品。人们没有更多的希望,年岁的增加只意味着衰老,所盼乃是物质上的温饱,奢侈点叫享受。理想,创造随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过一阵,也就烟消火散,剩下碎纸破壳在微风中四处飘撒。

平静中传来悲哀,1月8日周总理去逝了,中国从此失去一位最英明最能干的管家人。举国哀鸣出自人民肺腑,群众自发表露的悲伤,比起政府体现的悼念要强过十倍。外国报刊对他的评价比起我们官方的赞颂又强过十倍。我猜测他是在困窘中逝去的。报纸上不指名的攻击越来越明显。他的思想和主张受到极大的束缚,他的权力在一点一点地被夺走。如果他不逝去,最好的结局也许是一位有名无实的“元老”。上帝终于安排他的形象,在人民的心目中永远纯洁高大。他还是作为“第二号人物”逝去的。

那些靠“现代化设备”爬上去的好汉们,高高在上傲视周围的一切。然而那“功绩”十分可笑,在众人眼里没有半点羡慕,只有幼稚的小孩和愚蠢的妇人才对他们狂呼,就连还在半山腰艰苦攀登的人也卑视他们。任何时候只有经过艰苦奋斗,经历无数次成功和失败而最终取得胜利的英雄,才值得大家尊敬。唯有象周总理这样的革命者,才是一位政治上名符其实的“登山健将”。

总理去逝后,当时许多人在为中国的前途担忧,“未来”两个字在人民心中不停地盘旋,政治上的动荡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年在我的生活里,也不幸被卷进那场一时难于分清是非的运动中。但是,我却表现了一位革命者的热情和坚强的意志,尝到革命者遭遇失败的痛苦和不幸,同时认识了我周围形形色色的人。

那场运动从现在看是荒谬的,甚至是倒退的。但对我仍是一个值得回忆的旅程,比起那些识时务的“俊杰”,其实是得到许多。不动,自然不会有自身的过错,因动而有了主观或客观的失错,并不奇怪。幼稚的没有经验的新生,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贵的是它有一股积极向上的生命力。那些自己不动而嘲笑因动而失败了的人们,才是可悲的,于人类于社会都毫无益处。

我虽是损失不小,从整个潮流中,从人心所向中,证实它是错误的,我仍不后悔。即使我曾经无知地支持过被称为“极左”的东西,我还是比那些“聪明”的人更有体会。我从这一认识过程中坚定了信心:社会向着美好的境界发展,是谁也阻挡不了。我可以坦诚地来谈一谈这一时期我的真正动机,以及我周围那些人的真面目。

1975年我的那位在县革委会任职的同学,被“五不准”在“学习班”里,他曾经在我困难的时候给予我同情和帮助。我这人虽无冯谖为孟尝君设计之才,却有侯生为信陵君杀身祭义之德。知恩必报是人之常情,也是道义上应该做的。我便经常到他家里去,安慰他的两位年迈的双亲。我认为地方上的“清查资产风”往往带有派性的报复。那几年的政治腐败,责任不在基层干部身上,是上面政策不一和领导层的权力争斗造成的。现实就是如此,无论谁置身于那种环境,都免不了要犯错误。

当时对其他人的攻击我尚不明事理,没有发言权,唯独对我同学的诬陷,我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据来为他辩护。这就难免在学校中同个别人产生舌战,由舌战而动了气,有人就说我是“干部的附庸”,“抱干部大腿想往上爬”。他自称是政治上的“清客”、“逸士”,十分憎恨我的“势利”。其实有的人虽从知识界来,在社会上受到几年世俗的污染,又极少认真读书,早已失掉文人的“高雅”,只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秀才”,表面清贫,又见财就爱;说是疾世,却一心响往官场。这种人是真正害怕权势的,虽对敢于反抗暴政的英雄,也会称赞几句,却不敢合力干去。即使跟着,也排在最后,一者准备走散时逃得快;二者预备追查时,可以说是“受蒙蔽”。然而大家胜利了,他又自吹“早就看准”了;大家失败了,他可以反过来嘲笑别人“傻瓜”,庆幸自己“好幸运”。主子一旦陷入困境,奴才有时也会显得比主人更高明,甚至瞧不起他平日奉承的人主来。跟这样的人交锋,我从心底里动起怒来,我也就在他们当中变得十分孤立,成为攻击的对象。

不久,随着“两报一刊”连续发表的一篇篇社论文章,我敏锐地料到将有一场新的运动。我也希望看到一场暴风雨来打破这沉闷的空气。果然,1976年2月,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开始了。作为一名群众,理所当然对政府发动的运动寄于厚望,以为它将打破一个阵旧的世界,把社会推向新的高度,不敢想象它有时竟是一场倒退。我一方面为同学的“解放”高兴,一方面为自己预见的准确沾沾自喜。不够,我心里也是充满着矛盾,作为一名顺从的国家干部,理应听命当时中央的号令,尤其它又是大家最迷信的人提出来的,谁还敢怀疑。但是现实总令大家摇头,底下一些人的为非作恶,也让大家深受其害。

我曾经劝同学乘此机会,摆脱政治舞台上无聊的争斗,双方的作为,群众看了都恶心。历来“官场如戏场”,这“戏”的含义,演员最清楚,台上的敌人并非真正的敌人,台上的朋友也远非真正的朋友。可是他在喘过一口气后,由惊恐失望转为发泄和报复。我以为自己已是“恩人”,至少是他的患难之交,可以得到他的完全信任,就不甚反对。何况我的话在他的心目中还是轻的,他自有一帮官僚派友,他们更常在一起商讨策划。

后来,我也产生一个想法,何不借助他的关系挤进官场的一角?我以为凭借自己的智慧能力,可以干得比当一名教师更出色。历来那些当官的,就因为他们眼里老盯着官场,一有机会就爬了上去,并非有着特殊的材料。同时另一个更大的目标隐藏在我心里,那就是我的理想,也许在官场上,我将更有机会找到发表我的文章的时候。

我把自己的想法直言不讳地告诉同学。他明确表示不会将我忘记,那时县宣教组正需要几位摇笔杆的人。我决定创造一个供他推荐的理由,同时也出于当时认为是对新生事物的支持和拥护,出于对毛主[xi]的绝对崇拜和听从,包括对党的忠诚,我投进那场一时分不清黑白是非的运动中去,走进动荡的人生。

(2)

我在学校里联络了几位教师,开始着手转抄省里和县里的大字报,张贴在公社门前的墙上。我以为这个行动十分稳妥,因为是转抄,可以不负完全的责任,又能表明自己在积极参加“运动”。

当时农村对这场运动的反映比较滞后,周围的人对我们的举动就很看不惯,冷眼相视。倒不是他们对运动本身有所反对,而是他们不敢抄,我们敢。他们又是多数,我们却是少数。他们习惯于听从和跟随,又都是一群政治上的侯鸟,最容易感知气温的变化,也最知趣,从来不走在前头,只在暗地里放冷箭,把我们的行动说成是为了“出风头”,“想当官”。

也许有一批聪明人对当时的形势确有正确的估计,看透了权力层的明争暗斗,相信他们不会长久。但更多的人只是对政治失去了热情,对政局不抱希望,采取冷漠旁观的态度。

面对这种种岐视和冷笑,我忽然觉得是在真正参加一场需要冲破阻力的“革命”,身上顿时洋溢出一股革命者的激情。为了把“最新消息”尽快告诉人们,我甚至放弃休息,连夜抄写。但领导上并不支持我们。公社里有一位党委领导,听说在1975年曾随政治风势,带头攻击提拔过他的上司,得到另一派人的信任。1976年“运动”一开始,他又“反戈一击”,“负荆请罪”,弥合了跟旧上司的裂痕,居然还当上公社“反击右倾翻案风” 运动办主任。因为这个特殊的原因,他很怕别人出来“革命”。我们几个不经他的同意就动了起来,他便疑心重重,极度敏感,以为我们是冲着他来的,便步步对我们压制,增加我们上课的课时,不供应我们抄写大字报的纸张笔墨。一面又召开一次由他的人组成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积极分子大会,故意把我们排挤在外。

也许没有下场,可以不关心其痛痒。既然做了就希望有个结局。我认为自己光明正大,毫无野心,索性就把牌子摊开。六月份公社举办“反击右倾翻案风”学习班。我写了一封给公社党委会的“公开信”,阐明自己的观点看法,对那位党委领导担任“运动办”主任表示质疑。我的大字报一时获得大家的同感和支持,一些不敢公开表态的人投来兴奋的目光。

那位领导却暴跳如雷,利用他合法的“运动办”主任的地位,在教师大会上一面为自己辩解,一面竟然指名道姓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我感到十分惊讶,又写了一张大字报,并找上他本人,当面说明我的不同见解,询问他为何可以对一名普通群众采取这种态度。他大概没料到我敢如此“胆大妄为”,等于把匕首逼到他的咽喉。貌似庞然大物,也露出原形:“别误会,别误会,我是想平日跟你无冤无仇,对你也不错,你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想不通就在会上说了。”

事后,他恼羞成怒,感到有失尊严,毕竟他是领导,便开始报复,指使个别教师对我围攻,揭我的所谓” 老底“,散布我是个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的人,没有一点政治资本可谈,只配规规矩矩,不该在政治运动中有所显露。把我的行为说成是“阶级报复”。我又感到诧异,这跟一般民众在市井上的争斗没什么两样,哪象是个共[chan*]党的领导干部?一点政治水准都没有。

可是几位胆小的人动摇了,他们从权衡利害关系去选择自己的言行。“敢怒不敢言”的人也躲开了,有人说我们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总之,从理论上的是非到现实中的好坏还有一段距离。一些人眼里,有权有势就有理,真正的好坏同公开的是非,是统一不起来的。

后来,那位领导终于抓住我们一些支节上的错误。我的一位“战友”没有和我商量就写了一篇言过其实的大字报,攻击谩骂对方。那位领导抓住时机进行反击,从墙角挖出几点黑暗的东西,大吹大擂,企图掩盖光明的一面。他借口受到迫害,即一张大字报的攻击,竟然通过公社党委会对我们施加压力。

“好心人”开始同情起他来。本来对手的攻击并不足惧,遭到伤害也是原先所愿意的,还因为觉得没有象他那样不讲理而高尚起来。但周围的人开始给我们冷漠、误解,令我感到由衷的悲哀,久久不能平静,这是我所不愿看到的。还有同伴中也有人屈服于压力,帮着从背后拉我的衣襟,才更令人寒心和恢心。

一位跟我一起拉开序幕的人,见势不妙躲开了,在幕后慌忙叫我停下。于是嘘叫声除来自台下的,还有台上的。那台下的倒叫我更加冷静,唯有台上的十分撩乱军心。“战友”跟我吵了一阵之后,一心在等待我的狼狈下场,以证明他劝告的高明,或者等我一败涂地,再出来发一通大慈大悲。事实又替他说了话,一些人撒手不干了,一些人在嘲笑,在更加卑视我,把我看得愚不可及。我成了人们讥讽的对象。

我知道有一种人,胆小如鼠又昏暗无比,活在世上如同掉到魔窟里一般,感到阴森可怕,好象所有人都扼着他的命运,整个世界都险恶恐怖,人人如同魔鬼一般狰狞。从他口中跑出来的都是些阴险诡诈的家伙,个个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干着损人利已的事。听了他的话,简直世上无一是处,到处在互相吞筮,陷害,表面奉承,背地尽是捣鬼,想方设法欲治对方于死地。我痛恨这一切,这种人既不想创造历史,又不敢反对历史,只会在暗地里放流言蜚语,毒害勇士的心灵,拉勇士的衣角,有意无意地把本来就不净的空气搅得更加混浊。

鲁迅先生说过:“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现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以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

我想,战士“未死”之前,苍蝇们还是安静的,一到“战死”,那些“完美的东西”才会鼓起翅膀,以为到了它们大有作为的时候,以为它们比战士更勇猛。蹲在墙角看别人革命的人,正是这样一群“完美的东西”,他们一心在寻找革命者的辫子,一旦相到便立即跳出来,抓住微弱可见的一点,以为他神机妙算,可以装得比革命者还高贵。要是战士复活了,苍蝇们又会变成人形,赶来向他贺喜。原性不改的,又继续飞往别处去找寻那“战死”的人。那时我就看到一大批营营着的苍蝇迎面向我扑来。

我不后悔我做的一切,因为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错。我们是在同一个手中有权,有合法地位,有上上下下一大帮派兄弟的领导在较量。而我们却是幼稚的,十分没有经验,不懂得斗争的艺术和策略,不善于团结大多数,不知道做舆论工作,只会凭一股正气进行争斗,企图获得“公理”和“正义”,一点不懂得欺骗和诡诈,这怎能没有失败?我本人更没有具备领袖般的号召力和引人尊敬的品德。我决不是一位好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但是我热情,有一股积极向上,十分旺盛的生命力。我不怕失败,我觉得错了也无所谓,总比不干的好。我了解自己,决不是一个坏人,我为什么要向失败低头?

(3)

家里的人对我在这次运动中的所作所为,极为惊恐,认为我犯了弥天大罪。他们的“好心劝告”,束缚了我的手脚,使我平添了更多的烦恼。

一天夜里我回家已经很晚,见父亲和叔叔正在房里窃窃私语,料到他们在谈论“国家大事”,而且知道他们只能谈谈而已,是不敢有所举动。抱着一种爱护的心理,觉得人民受骗太厉害,希望他们心里清醒一点,便把刚得到的一条“重要新闻”告诉他们。他们先是满足于知道“内部消息”,表现出许多惊讶,待到估计我的话已经讲完,他们的震惊也恢复到常态,便立即悟到这当中的“危险”,不放心地再三交代:“千万不能对外人讲,这是要掉脑袋的。”这话一下使我清醒过来,不再言语,默默回到自己房里,心里懊悔极了。也许父辈认为我心里藏不住话,对我不放心。我更悲哀他们是这样懦弱,虽是小心,却小心到让人看得出来,实际上是要产生相反的结果。我也悲哀自己,无端告诉他们这样一个消息,既得不到讨论,又得不到启发,还要受他们的不信任。

一会儿叔叔到我房里来,后面还跟着父亲,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叔叔却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听说你在学校又写大字报了。”父亲紧接着说:“现在两派斗争愈常激烈,你要当心,要吸收过去的教训。”我低下头一言不发,想着两位亲人又要拿话捆绑我。果然叔叔又提起当年的“大鸣大放”,提起“集邮”的事来,证明他过去劝告的正确,我不听话的可悲。父亲大概认为我已“无可救药”,态度有点冷漠,说是因为骨肉亲情才肯相告。

我实在忍不住,到底我怎么了,写一张大字报表明自己的看法,有什么大不了的。其实他们的“好心”,有时会办成坏事。他们老是把我看成一个“罪人”,一个似乎是屡教不改的人。

我憋了一肚子不满,索性躺在床上听收音机,因为是装上耳塞机,叔叔以为我要收听“敌台” ,又惊叫起来:“当心让别人看见。”我哭笑不得。我解释了,他照样搬出“好心”的法宝。我知道,因为是“好心”,就要听从,就得什么都接受。难道他们当惯了奴才,又要把我拉进这阵营,做他们的接班人,使世上多几个奴才,以证明当奴才并不坏?或者是我有贪心怕死的一面,他们才会找上门来要收我做徒弟?我一旦觉悟了,他们又摇头叹气,认为我冥顽不化,在心里预言我的失败。过去我又以许多失败使他们得到印证,这次又在预见我的“后果”,准备与我“划清界线”,说明他们并非“见死不救”。他们的“好心劝告”已越来越少,越来越没有信心,同时也越来越想看到我“不听话”的下场。

我知道,父辈们如此“关心”我的“政治”,还有一个原因是担心我出了事会连累他们,叫他们脸上不好看。要是我真的受到迫害,他们不敢挺身而出为我撑腰,还要埋怨我不该得罪当权者,帮着指责我的不是,逼我低头求饶,以求减轻当权者的“愤怒”。他们会认为自己人可以牺牲,当权者无论如何不可侵犯。以为对当权者最好的策略是讨好、退让。他们不知道,正是这种态度助长了当权者的骄横跋扈。

父辈们只知道永远循规蹈矩,逆来顺受,我却选择了叛逆的路。父辈们也许可以得到“幸福”,我可能要受苦。但如果大家都象父辈们,这世界只有死一般的沉寂。也许“划清界线”倒是件好事,我可以无牵无挂地去做我想做的一切。

我也想过,父辈们的话,在当时的环境下有一定的道理。不能当有勇无谋的匹夫,这于已于人都无益处,白白的牺牲毫无价值。战术要讲究,老一辈的话也不能不听。他们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训语,即使是懦夫的忏悔,也该听取。但是路仍要摸索着走下去,不能畏缩不前。失败了自有后来者,如此反复,将走得更远,胜利也就在望,如接棒的结果,最终有人到达。只有大家都停滞不前才毫无希望。

老朽的东西无论怎样足智多谋,最终总要消亡。新生的无论如何幼稚,惨遭挫折,终归要向上,要完善起来。这是自然规律,生命的力量不是任何腐败的东西能压制。我还要走我自己的路,固执我的“固执”。即使须吸取教训,目的也还在于战斗。但是后来,我也渐渐平息了愤懑之心。看到当时一些身居要职的大官在胡作非为,我觉得这不是我应该为之拼命的人。我的心冷了,原先的打算一消而尽。

七月份学校放了暑假,给我一个逃避现实的机会。我又将时间和精力拉到书本和日记上,也许这才是我真正的出路。

(4)

八月份政局更加动荡,“小道消息”满天飞,许多人津津乐道地谈论着,仿佛知道一点“内部消息”,听到一个“没有公开的新闻”,便可以刺激一下神经,象吸一口鸦片,喝一杯浓茶,得到片刻的兴奋。讲的人往往在显示自己消息之灵通,知道一点秘闻将在同伴中高人一等。我不愿去追逐那些“小道消息”,觉得没有多少可信的东西。事情虽是难于料想,上层的内幕确实神秘,但“小道消息”总是带有传话人的偏见,即使真有其事,传来播去,有增有减,也一定走了样。与其听了将信将疑,不如多观察一点现实。谈论是无益的,丝毫不对社会产生作用。还是那些脚踏实地进行搏斗的人,无论站在哪一面,都值得钦佩,那才是有价值的,能分出真伪的人们。

九月九日,传来毛泽东逝世的噩耗,许多人感到震惊和悲痛。我平静地听完广播,不觉得意外。人老了,必然会死的,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逃脱不了。毛泽东是伟大的,他以自己雄伟的气魄和出奇制胜的策略使中国得救,使中国人民摆脱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统治和束缚,使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不再受到外强的欺侮。世界上没有人能抹掉这一丰功伟绩。然而他也使整个中国陷入一场又一场无休止的政治运动中,没有了安宁和稳定。使中国人民尝到另一种压迫,一种比肉体还痛苦的精神压迫。从“反右”斗争到“文化大革命”,不知有多少优秀的中华儿女蒙冤受屈?有多少无辜的人丧失了做人的基本权利,被埋没了可贵的智慧和才能?他个人的威望高得可怕,至今还不敢对他进行公开的评论。不知何时才能还给人民一个公正的历史的说法。他终于逝去了,一尊巨大的永远手指前方的雕像被搬走了,人们从此可以重新发现和选择更为明智的道路。

十月间“四人帮”被揭露,并且被干净彻底地打倒。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男女老幼深深透出一口怨气,人们又充满着希望,以为从此将宣告一个可怕时代的结束,后来的人不管是谁,都将开创一个新的时期。

我是10月13日从英国伦敦广播电台,最早收到这个消息的听众之一。第一天我不动声色,开始注意国内电台报纸的动静。第二天我听完后悄悄告诉一位朋友,他吓得不敢往下听,说这是“造谣”,不可信,当心被打成“反革命”。其实用不着大惊小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主[xi]的尸骨还未寒呢!

国内到10月21日才对外正式公布。一时大家都咒骂起“四人帮”来,骂得痛快淋漓。过去大力赞美的人也站出来指责一通,几个人围在一块,开怀大笑,好象他们早就料到“四人帮”的下场。其实不少人是墙上顺风倒的芦苇,从来没有自己既定的目标,也不敢坚持自己相信和尊重的事实。今天宣传一种思想,他们随声附和着,在小圈子里当起“先进”;明天这种思想遭到批判,他们又立即赞同起来,使自己不沦为“落后者”。

“四人帮”如何祸国殃民,如何篡党夺权,且不去论它,单从在位时人们是那样地吹棒,现在又这样地咒骂,实在令人费解。喜欢一个人,可以找出他种种好处,用主[xi]的语录加以肯定。到了不满意时,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又得到相反的解释,照样搬主[xi]的语录来诋毁他的一切。曾经十分显赫的人物,一到下台就被说成是一文不值的废物,还要将他三、四十年前的事拿到现在来攻击,作为他腐败的根据,仿佛他的罪过,都是倒台后才从脚底下挖出来似的,先前是一点也不知道。弄得大家大惑不解,这哪里是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历史在前进,人的思想跟着在变化,过去的反动,后来可以成为革命,也可以再成为反动。评定一个人应以当时当地为依据,翻阅过去是无意义的,等到下台再来痛斥这一切,已是感情用事,哪里还有一点马列主义者的态度,哪里是用一分为二的观点来对人对事?

“四人帮”也诚实可恶,但这种近于做戏的行为,只是政治舞台上一次换场而已,胜者王,败者寇,历来如此。对战败者的无端指骂,跟对战胜者的盲目吹捧,一样叫人恶心,这样的人们最没有希望。也许没有言论的真正自由,就没有个人的观点看法,一些人就永远只能做一名应声虫。

历来凡是一位政治人物下台了,反对者总会群起而攻之。但是在所有被指责的过错中,有一种是政党的宗旨带给他的,作为该党正确理论,在信仰中被灌输进去的,不属于他个人品质上的过错。对此,他本人不应负有责任,而同样是一名牺牲者。另有一种是他个人本质上的沦落腐败,与政党一贯的教育无关,则应由他个人负完全的职责,这是社会共同要摒弃的。反之,一个受到赞扬的政治人物,也要看他的行为是在该政党教育下做出的,或者他本身固有的。前者应引起人们对该政党的崇敬,后者则不必盲目地归到政党的功劳上。

我就爱那浴血奋战而不幸牺牲或被俘的人,虽是我的敌人,也值得钦佩。对“四人帮”我并没有特殊的感情,他们也许是中国的祸根,赶掉他们会有一个好的开端,我为什么不高兴?可是学校里一些人却认为“四人帮”倒台了,我也该倒楣,这虽有点可笑,此时此地却似乎要成为一种现实。一些人是不肯实事求是来评判是非,而喜欢以势压人。符合一时潮流,即使是个笨蛋,也可以成为“英雄”。反之,无论是个怎样的人物,也要被贬为“盗贼”。

(5)

1977年春,一个新学期又开始了,各地揭批“四人帮”运动排山倒海似地进行着。过去响噹噹的“造反”人物纷纷落马,我在县革委会任职的那位同学也被抓了起来。学校里个别不怀好意的人在磨拳擦掌,气势汹汹准备向我开拳。那种人一面受他人的榨取,一面还要去榨取别人。他们不喜欢“和平共处”,总要摸摸别人的底细,遇到弱小的就凌辱,遇到强大的就奉承。

我坦然地等待着,同时收回我全部心神,我深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光明磊落,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以正直为依据。但是那位党委领导却从我们身上捞到好处,凭他多年的政治嗅觉,他的厚脸皮和一贯的两面派手腕,又站到打倒“四人帮”的前列。因为受到我们几位普通教员,在1976年的一张大字报的“攻击”,公然声称他是一位受“四人帮”迫害的好干部。还说他当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于是他摔掉“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办”主任的头衔,以敢于同“四人帮”斗争自居,在一派人的拥护下,又要爬上公社副书记的宝座。似乎每一次运动,不论哪一派胜,哪一派输,都给了他一个向上窜的机会,不能不说他的手腕是“高明”的,在官场上他绝对是个精明的“投机商”。

四月间“副书记”在公社教师中,开办揭批“四人帮”“学习班”。他自己闭口不谈1976年当过“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办”主任的感想,却加紧对我们进行迫害,企图以我们的殉葬来陪衬他个人的形象。“学习班”一开始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个别谈话”,当对面发泄他的仇恨,甚至连一些堂皇的词句也不用,十分露骨地表示“他是不可侵犯” 的,说到激动处,竟然粗言野语骂起来:“你妈的,你们以为我是好惹的,老子死了阴魂还要找你算账。” 其凶悍如村野泼妇。也许他错误估计了我本人和当时的形势,以为我可以任其所为,以为他可以一手遮天。

我十分惊讶,这样的人怎么还会在共[chan*]党内步步高升?我其实不怕威吓谩骂,只怕真理,面对这样一个气势汹汹,撕破伪装的“副书记”,我在心里冷笑着,毫不妥协地表明自己的看法,这看法就是有充分理由可以不向他讨饶求情。

“个别谈话”没能达到“副书记”的目的,他又指使“学习班”里一些想“积极表现”的人,对我围攻。惯用的手法就是先把我“搞臭”,挖出我的所谓“老底”,说明我“不是一个干净的人”,接着找些鸡毛蒜皮的事,无限上纲上线,以为可以击中我的要害,靠歪曲事实,欲置我于死地。其实这一套不正是从“四人帮”那里学来的吗?如果打倒一些人仅仅是“换汤不换药”,这样的斗争还有什么意义?

一些人见真老虎总是屁滚尿流,打死老虎却要以武松自居。但是广大群众是通情达理的,大家明白1976年同1977年有着怎样的是非颠倒,这能怪一般跟随的群众吗?何况他们在位时都是共[chan*]党的高官,都说是奉行“毛主[xi]的革命路线”。

如果从孤立的事件看,我坚信自己没有错。我作为一名群众,写大字报提意见,即使在平时也是允许的,是当时宪法所赋于的权利。我在大字报里实事求是,没有乱扣帽子,没有恶言相加,有什么不可以?何况“副书记”当时还是公社“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办”的主任,如果我们不老实,也可以说是在跟“四人帮”一伙作斗争。

但是我实事求是,承认自己在客观上,对当时的运动作了宣传鼓动工作,所谓“推波助澜”,我指的是转抄大字报一事,这一点我可以“讲清楚”。我已准备好接受大家对我的“考验”,没什么大不了的。“文革”中我看那些在台上受“批斗”的人,就一点不替他们惋惜,不象庸人那样无聊地嘲笑他们。我其实隐隐有一点钦佩,只要他在台上还是一条汉子。

我这人向来热情、忠诚、坦白,随时准备为真理献身。在我心中永远只有美的,正义的东西。为了它,我愿意改正错误,愿意负着臭名声;为了它,我可以忘掉那些丑陋的狡诈的害人虫。因为粗暴直率,不懂策略,我成为那些伪君子十分称心的陪衬。我不后悔,因为我十分自信,可以忍受别人对我的不公正。我只在纳闷:怎样才能拨云见日,让人们看到真像?怎样才能使真善美的东西,得到发扬光大?

“副书记”未能在“学习班”里将我整倒,觉得心有不甘,就把我那位“战友”又叫到公社“学习班”继续“讲清楚”,再派一些人在我面前做说客,一方面将“战友”说得不近人情,一方面抚慰我是受别人“利用”,将我说得糊涂透顶,十分幼稚。我开始的确有些动摇,但很快悟到这是所谓“离间计”。可是“战友”被蒙骗,将责任往我身上推,说我上有“挂钩”,下有“串联”,属于“四人帮”一伙,这正是“副书记”所要的。

六月份“副书记”又要将我关进“学习班”。此刻我不得不运动我所有能量:一面找上面的人评理,一面排开事实。最后“副书记”迫于群众的舆论压力,才没敢动我,何况我仅仅是一名普通百姓。

我终于挽救了自己,免去一场灾难,我一点不感到高兴。我仍然平静地尊重我自己,不在别人面前低下头来。我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和别人一样混日子。我知道,有的人会象岐视一个“坏蛋”那样,将我作为嘲弄的对象,还因为有人附和而亢奋起来。这种人如果不将他人说得近于愚蠢,就无法支撑他自己在教师中的地位。我默默地忍受着,就让别人把我当作傻瓜吧!

有的人在享受眼前的利益,对于将来,可以拱手相让;有的人为追求未来的理想,对于耻辱,可以满不在乎。我心里无时不在等待那可以畅口高呼,直白心意,可以无所顾忌狂谈的时候。我此时心里另有一个高尚的理想,我在坚持一件别人不知道,也无须让人知道的工作。我的《心迹》已日趋成形,我可以觉得比别人活得更有价值。

(6)

1977年12月,我风湿性关节炎复发,不得不住进医院,寂寞地躺在病床上。那时医生不时来查诊,护士天天要打针,学校领导却迟迟不来探望。同事害怕被“传染”,确切说担心被牵连,或者因为我是个大家不需要的人,不值得来关心。不来也好,探病者固然可以给病人一点安慰,消除病人的寂寞无聊,增强治病的信心,也可能给病人增添麻烦,最实在的还是让病人好好休息。探病者并非人人都关心病人的健康而到医院去,他们各有所求。只有病人的亲属,才被病者的健康驱使着,显出最真切的忧虑和欢慰。病中还得识别形形色色的探病者,而对待他们只能有一种方式,那就是“感谢”。他们不来,我连“感谢”都可以省掉。

意想不到的打击,连我在病中也不能幸免。1977年年底要“调资”,按规定我属“线上”的,可以不受名额限制自然提升一级,学校老师已一致通过。可是公社有关的人操纵“调资”评议小组,给我编织三条“罪状”:一是1958年被开除团籍。二是“清队”中受过审查。三是1976年跟随“四人帮”。决定将我的工资“缓调”一年。尽管县教育局认为三条理由不能成立,应按规定给我“调资”,同时发给表格让我填写。但是有人就是不肯盖章,当时“地方割据”的势力,似乎比“中央集权”还管用。接着连春节职工生活福利费也不发给我。算是让我尝到苦头了。

我在心里发笑,我甚至不愿与之抗争,无非少拿几十元,生活过得差一些,又能怎么样?比这更苦的时候我都熬过来,只要我的病能好起来,我还是有希望的。那些处心积虑经营琐小私利的人,不会有远大理想,他在攻击别人,进行损人利已的活动中,常常失掉了他自己的将来。但是对我精神上的打击,不能说不重。粉碎“四人帮”以后,国家有了希望,人民有了奔头,我正想为之积极工作,想不到有人却如此泼来满头冷水。

我曾一度感到绝望,病情没有好转,人间又如此冷酷,便又想到死。于是我在日记里留下遗嘱:“我没有财产可以分配,两个子女希望都能长大成人,他们的将来应该是幸福的。从我的《心迹》里可以供他们找到一条路子,只要他们没有忘记生活的真实含义,只要他们象我这样不怕失败,努力攀登,我的《心迹》便是一笔有价值的遗产。”

墓碑和墓誌铭我已拟好。正面右上角是我的生卒日期,中间是我的姓名,左下角是爱人和子女的敬献。背后刻上“一个普通人的身躯湮灭了,其精神将在《心迹》里永存。”

我唯一牵挂的是未能将《心迹》写得更好。我这几年的心血全花在它上面,也许因此才不得不早早去见上帝。见上帝并不可怕,无非是被贬到地狱去,遇到的也只是几个小鬼,举着刀的,擎着火的,我可以坦然地任他们去宰割烹烤,比起人间的痛苦,也许还单纯得多。

但我希望别人都能上天堂,从人间的天堂到上帝的天堂。将来的人应该是真诚坦白的,不要无端造出种种欺骗和怀疑,不要再进行激化,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可是,我还是不愿去死,我已经不是一个容易被打倒的人。我在病中坚持学习报刊社论,相信冬天过去就是春天。我看到报上提到“风派”、“捂派”、“溜派”之类的人物,知道上级中央是英明的。虽然现实中要识别这一小撮人,要揭露他们,还很不容易。但群众是有觉悟的,眼睛是明亮的,这种人将越来越行不通,任何国家和社会都容不得政治“投机商”。他们的伎俩已经在几次贩卖中逐渐被人们所识破,他们的面目越来越清晰。政治“投机商”的命运,绝不会比一个“革命者”更长久。

有一句话:“我受伤了,但我没有被杀死,我将躺着,流一会儿血,但我将爬起来继续战斗。”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现在回忆它,着重还在反映一种心态,在复杂动荡的环境中,人人都变得有点偏激,政治斗争又往往使人走向极端,兄弟朋友都可能失去理智和宽容,成为互相仇视的对手。只有在政通人和的社会里,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想一想。感到这一切,都是不该发生的。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杨启贤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立风推荐:立风
☆ 编辑点评 ☆
立风点评:

以史为镜,“我”的坦荡和率真让人好生敬佩,那些政治“苍蝇”的小伎俩也不是只有在动荡的特殊社会中才存在的,这就是人性,有光彩照人的一面,也有肮脏龌龊、自私狠毒的一面。就是和平社会,生活中为了一丁点大的利益,也不惜名争暗斗的,何况政治妖魔化的年代呢?欣赏老先生秉直率真的文字,遥祝,夏安。

文章评论共[6]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谢谢给小说版带来好文,六一好心情。(:012)at:2012年05月31日 中午1:50

杨启贤-回复谢谢!好心情是我当今生存目标之一! at:2012年06月01日 清晨7:24

绍庆-评论

拜读佳作,在六一节到来之际,祝福你永远保持童心,永远年轻!(:012)(:012)(:012)at:2012年05月31日 晚上7:02

杨启贤-回复谢谢!有你们的支持,我会永远年轻! at:2012年06月01日 清晨7:26

郑佳仪-评论

欣赏大作啊,问好朋友。(:012)(:012)at:2012年05月31日 晚上9:40

杨启贤-回复谢谢!愿大家都好!!! at:2012年06月01日 清晨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