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了5月份的最后一场婚礼，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整整一个5月，我把自己安排的满满的，每天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点休息的时间。学习、婚礼、公益，每天像个风火轮一样不停的转，从乍暖还寒时候的春风里渐渐走到了春夏之交那片弥漫连绵的薄雾中，如今，天气终于热了。

哦，热了。在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体会的时候，春天已经悄悄甩开了我轻轻握着的手，在那一抹阳光里悄然离去。我看着屋子里堆彻了一地的道具，轻轻的摇了摇头，来到办公桌前，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仰倒在椅子里，闭上了眼睛。丝丝的热气从玻璃杯中轻轻的飘出，袅袅的在屋子里慢慢飘散。不一会儿，一缕清香便悠悠的传来，透过鼻腔直抵心灵深处，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哥哥，累了吧？我给你泡了一杯茶，碧雪春，挺香的，你喝一口尝尝！”

我蓦然睁开了眼睛。屋子里依然一片狼藉，一缕淡淡的清香正从玻璃杯中飘出，在屋子里四处弥漫。

哦，原来是一个梦。我端起杯子，轻轻喝了一口茶，然后又仰回到椅子里。或许是太累了吧，薄薄的雾气中，我的眼前一阵迷离，一个身影在一片朦胧中翩然走来，站在阳光下，绿衫轻拂，圆圆的脸儿荡漾着茶花一样的笑容，纤纤双手轻轻端起了我面前的茶杯：“哥哥，这是春天的第一道茶，又叫茶尖（芽尖），是碧雪春里面的上品，一般人是喝不到的。这是我自己采的，特意给你留出来的，嘻嘻……”

清脆的笑语扯动了我蛰居在早晨深处的情感，淡淡的茶香如同一季的缱绻，瞬间朦胧了逗留在茶花枝头的那份忧伤与思念。“碧雪！”我忍不住轻轻的喊了一声，深深的悲伤伴随着淡淡的茶香从杯中漫溢而出，刹那间便模糊了我的视线。都说碧雪春来早，茗香泉边飘，然而，春天都已经过了，碧雪，你在哪里？你听得到我对你深切的呼唤吗？

我叹了一口气，擦掉眼角涌出的泪珠，站起身来，走到门前，隔着门玻璃向外望去。下午时分，阳光已不是很浓，马路两旁的垂柳拂动着千丝万缕的情丝，在微风里诉说着一个剪不尽又抽不断的故事。绿化带里，一条弯弯的青石小路在视线中无限延伸开来，我的思绪也沿着时光的印记一路回转，脚步踏过了那片曲径通幽的记忆，一直走到了两年前那个春雾弥漫的日子。

那是一场婚礼晚宴，我是主持人，她是伴娘。或许是职业的原因，我在婚礼中看惯了俊男靓女，对她也就没怎么在意。只是觉得她的笑容很可爱，那两个甜甜的酒涡如同泉眼一样，随时可以冒出水来。然而，往往就是这种不经意的遇见，却会演变成一个沧海桑田的故事，衍生出一曲秦腔汉韵里青青陌上桑的情歌。所不同的是，那些古老的深情在染上了水墨油彩之后最终消失在了地老天荒的三生石畔，我们的故事却在薄雾轻纱里消失在了那片青青的碧雪春茶园。

宴会结束的时候，她过来问我：“主持人，你可以捎着我吗？”

我一愣。“你怎么确定我和你同路？”

“我见过你的店。”她甜甜的笑着，酒涡里漾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暖意。

“哦。”我点了点头，“你家也在那边？”

“不，我今晚住在姑姑家。”她轻轻的摇了摇头，“我家在海青。”

“海青……茶？”

“哎，让你说对了！我家就有茶园，碧雪春！”

“碧雪春？”我睁大了眼睛，“这可是江北名茶哟，可惜我没喝过！”

“这好办，改天我给你拿点尝尝！”她又笑了，阳光一样的灿烂。

我以为她只是随便说说，因为真正的碧雪春茶是非常贵的，而且产量不高，很多人花钱都买不到。因此，我把她送回去之后，这件事也就随着那次的宴会一起过去，我在工作日程表上把这天打了一个勾，又去准备下一场婚礼。

清明过后，天气渐渐的暖了。因为对寒冷的惧怕，我对春天总是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感。走过烟雨霏霏中的那一抹桃红和翠绿，在时光的悄然流逝中，我把面前的日历一页页的翻过，转眼，又到了5月。

作为一名婚礼主持人，5月是我最忙的日子。看着那些新人一张张幸福的笑脸，我欣然把汗水洒进了他们爱情的脚印里。只是每次忙完回到店里的时候，抑制不住的疲惫就会袭上来，把身子往椅子里面一靠，闭上眼睛就沉沉睡去。所有的海誓山盟与深情拥抱都随着他们爱的源泉一起流走，流向他们那个叫做白头偕老的驿站，而我，此刻，就是睡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淡淡的清香突然传来，梦中的我宛若缘溪行走入了一片桃花林，疏花纷落，浅草斜飞，编织了一季的丝丝轻柔泛兰舟破云水浪直冲心底而来。我不禁一阵心旷神怡，眼睛睁了开来。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玉盘一样的圆脸，趴在桌子上，两手托腮，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见我睁开眼睛，莞尔一笑，两个小酒涡像花儿一样装满了露水。

“大主持人，你睡得可真香！”

“你……”我一下子坐起来，用手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看着眼前这张似曾熟悉的笑脸，一时没有想起来是谁。

她看出了我半梦半醒之间的疑惑，没有回答，只是端起了桌上的杯子，俏皮的晃了晃脑袋：“呶，你看！”

淡淡的清香从飘着热气的杯子里漫溢而出，让我在刹那间找到了梦里飘香的源头，我用双手接过来，惊喜的喊了一声：“你……碧雪……”

“嗯！碧雪春！”她点了点头，开心的笑了，一股春的气息在她的笑声中起伏荡漾。

我端起杯子，轻轻的嘬了一口，舌尖触及的一瞬间，只觉得一丝淡淡的清苦在口中泛起，待咽下之后，唇齿间却涌上一阵浓浓的醇香，不由得心头一畅，顿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

“怎么样？”她盈盈的看着我。

“嗯，真香！”我使劲的点点头，“不愧是绿茶中的上品！”我看了一眼手中的杯子，突然发现这杯子竟然从来没有见过，透明的玻璃杯上，几棵竹子栩栩如生，越发映衬得杯中的水澄澈晶莹，那一叶叶碧绿在水中缓缓翻腾起舞，随着袅袅冉冉的雾气，一阵原野般的清新气息扑面绕鼻而来，让人恍若远离尘嚣，置身世外。

“这杯子……”

“是我送给大主持人的！而且，绿茶最适合用玻璃杯来泡，水温在八九十度之间最好。但是，水温咱们很难控制，选一只好的茶杯还是可以的！”

我不禁升起一丝默默的感动，不知说什么好。那天，一个小小的玩笑，却让她这般认真又这样用心，让我怎能消受？我没有说话，又喝了两口茶，只觉得一阵清新怡人，一种贴近自然的惬意和亲切在这一刻舒展开来，我不由得想起了三毛的句子：“第一道苦如生命，第二道甜如爱情，第三道淡如清风。”或许，说的就是这清香淡雅的碧雪春茶吧？

“主持人……”

我轻轻的摆了摆手：“别叫主持人了，我比你大，你就喊我一声大哥吧！”

“嗯！”她点了点头，“大哥有点绕嘴，我就叫你哥哥吧！”

“嗯！”我心中升起一阵甜甜的暖意。

“哥哥，你知道吗，这是我今年采的第一道茶，也就是茶尖，一般人是喝不到的。在江南，第一道茶一般会在清明节之前采摘，叫做‘明前茶’，采到的通常只有一芽一叶。而咱们这儿天气暖得比较晚，我便在谷雨前进行第一次采摘，叫做‘雨前茶’，采到的有一芽一叶，也有一芽二叶。在碧雪春乃至整个绿茶系列中，这些都是极品。”

“这……”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我怎么受得起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

“嘻嘻，这是我答应你的呀！如果你真的过意不去，等我结婚的时候，你免费给我主持，好不好？”

“好！”我也微微一笑，脉脉的温情伴随着淡淡的清香在屋子里慢慢飘散，随后消失在初夏对春天缠绵的回忆里。

或许是碧雪春茶那久久不散的清香，抑或是碧雪春天般阳光又美丽的笑容，都在那一刻的屋子里飘散开来，也在我的生活中撒播开来。她把整个的春天和着满园的茶青冲泡成了一杯千古飘香的琼浆玉液，我就着她层林尽染的妩媚和轻盈如天籁的笑声轻轻饮尽。她渐渐成了我的常客，我也渐渐习惯了碧雪春的味道。虽然我不是懂茶之人，但也喜欢上了茶香中的那份清新、雅致和沉静。一如古人所说：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有时候，连续几天的忙碌把我搞得身心俱疲，碧雪便会跑来跟我说：“哥哥，你跟我去采茶吧，我们翠龙山里的茶园可漂亮呢！”我轻轻点点头，第二日便跟她去了茶园。

翠龙山有一百多亩茶园，她家有十三亩。春天的翠龙山是一片芳草萋萋、茶树吐芽的一片盈盈新绿，而初夏的翠龙山则是溪水绕山转、清香飘满园的一望无际的悠悠翠绿。碧雪穿一件浅蓝色小衫，腰间系一条细碎小花布围裙，背着一个竹篮，翩翩起舞一般穿梭在一片绿色的茶树间。她的纤纤十指翻飞如蝶，宛如花间扑蝶一般在茶树上轻轻掠过，看得我一阵眼花缭乱。

碧雪回头看了一眼我傻傻的样子，不禁一笑，说：“哥哥，你知道吗，采茶的时候，对手法的要求是极严格的。有一种手法叫‘扑蝶’，也就是‘掐采’法，需要用一只手轻轻扶住茶树的枝条，另一只手用食指和拇指的指尖夹住叶芽或一两片嫩叶，小心使劲摘下，绝对不能用指甲来掐。而且，采下的芽叶要随手轻轻放入茶篮中，不能让手上的温度影响了茶青的鲜嫩。”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这么麻烦？”

“也不全是啦！掐采法一般用在明前茶或雨前茶这些极品绿茶里面，中等茶青就可以用‘提采’法了。用食指中部和拇指指尖把枝条新梢夹住，食指用力向上摘，或用拇指往两边将嫩叶摘入手掌。可以采满一把后再放入篮子，但同样不能破坏茶青的鲜嫩。”

“哦，那也够麻烦的！”

“你以为呢！喝一杯碧雪春茶容易吗？！”她清脆的一笑，随口哼起了一首歌：“翠龙山下茶花香，阿妹清早采茶忙。碧雪春早芽尖尖，清泉一杯谁先尝？……”

看着她的身影，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丝凝重：作为第一缕新绿，茶叶把最好的品质留在了春季；而碧雪，却把自己的青春和朝气留给了这片青青茶园。茶叶最终的归宿流向了那澄澈晶莹的杯子，碧雪呢？她的归宿在哪里？我吗？

我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想？难道……我喜欢上了她？曾以为，我们俩的相遇就像春天里的一杯新茶，我只是走过江南梦里水乡的一个过客，在欣赏和品尝过那抹淡淡的清香过后便走向了下一站。下一站，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又如何将这灵秀纯净恬静优雅的碧雪春永久的珍藏？

然而，转念一想，我本是一个粗人，碧雪这样一个无意间跌落凡间的女子，又怎会与我发生一段浪漫缠绵的故事？等待她的，应该是一个众里寻她千百度，最后在灯火阑珊处蓦然守候的人吧。

我把这欲说还休的心事悄悄掩进一片新芽下面，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让时光安然在那缕茶香里飘过。我不知道碧雪是否理解埋藏在我心底的这份袅袅沉香的期盼，只是在我每次累了的时候，她总会出现在我身边，为我泡上一杯碧雪春茶，让我在这淡淡的清香里甩掉尘世的喧嚣和烦躁，在她甜甜的酒涡里走向一个静谧安逸的烟雨胜境。我喜欢看她泡茶的动作，先用茶沫将杯子轻轻的洗过，然后用一只木勺将少许茶叶投入杯中，再将热水沿着杯子的一侧缓缓注入。她说：“哥哥，你不要喝浓茶，茶叶里面含有大量的咖啡碱，喝多了对心脏和大脑神经不好。况且，碧雪春茶比一般的绿茶耐冲泡，你只要放少许的茶叶，便可以出来其它绿茶常用量的香味。”

当清香氤氲在淡淡的雾气中慢慢升腾而出，碧雪就会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看着我。我喜欢看她默默注视的眼神，宛如一个沉醉在古乐府诗歌里的女子，把少女的心事和一腔的柔情漫洒成一幅清纯唯美的长卷。只是不知道，长卷里，满园的茶树青青中，可有我期待和凝望的影子？

然而，即便是有，我也看不到了。漫漫长卷里，我宛若一片普通的芽叶，每天都在渴望着她温柔的小手轻轻拂过我的心头，从烟雨朦胧的春天等到雨打芭蕉的夏夜，再到云淡风轻月高洁的秋天，终于在冬雪来临的时候在无奈中凋零与飘落。

也许是我经营不善的原因，我的生意开始出现了滑坡，当冰封河流满山萧索的时候，我的人生伴随着事业一起走向了低谷。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精神也变得焦躁不安。呆在冷清的店里，每天习惯性的泡上一杯碧雪春茶，然后蜷缩在椅子里呆呆的望着外面出神。我在心里默默盼望着碧雪的出现，可当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却又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反而经常的对她发一些无由的脾气。

碧雪知道了我的情况，总是默默的陪着我。在第一场雪花飘落的时候，她给我拿来了一包秋茶，说：“很多人只觉得春茶好，却不知道秋茶香。碧雪春是我们江北的名茶，深秋以后茶树的最后一次吐芽是迎着风霜顽强生长起来的，因此，茶叶中除了淡淡的清香，还有一种浓厚的温暖与甘醇。这也是很多人一年四季都喝碧雪春的原因。茶叶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我的心里一动，没有说话。

碧雪走到门前，打开门，看着外面漫天飘落的雪花，问我：“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碧雪吗？”

我看着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是在清明节前夕出生的，那天下了一场春雪，在刚刚发芽的茶园中，远远望去，一片银白之中镶嵌着一层淡淡的绿色，爸爸说，这孩子既有春天的希望，又有抵挡寒冷的顽强，就叫碧雪吧！于是，我便有了这个名字。”

“碧雪！”我凝视着眼前这个绿衣霓裳的女孩，心里突然泛起一股暖流，缓缓的注入了我的血液。我轻轻地走到她的面前，抓起她的小手，轻轻的，慢慢的将她拥入了怀中。那一刻，我打开折叠的心事，一任心中荡起层层的涟漪，任凭记忆中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的痕迹，只把她融化成心底最深处的那一抹温柔，谁也无法代替。

“碧雪春来早，茗香泉边飘。哥哥，等到春天，谷雨前三天采茶的时候，你来茶园找我吧！”碧雪在我的脸上轻轻一吻，然后迎着漫天飞扬的雪花走了出去。雪羽纷飞中，那一袭绿衫宛如早晨的一叶新茶，在视线中渐行渐远。

我的心渐渐静了下来。北风依旧呼呼的吹着，天地间依然是一片无边的寒冷。我把自己全部交给了碧雪春茶，和着淡淡清香化作漫天相思的雪花，在梅花绽放的枝头舞一曲千年无悔的眷恋。虽然，我依然走在人生的谷底，但是，只要那双嫩若柔荑的小手还紧紧握在我的手中，无论前方有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林花谢了春红，当几场如丝般的细雨朦胧着飘过大地，春天终于来了。在谷雨前那个飘着淡淡薄雾的春日，我如约来到了翠龙山下，走进了那片梦里寻找了千百度的茶园。茶园青青，一种久违了的清香宛若穿越了千年时空扑面而来，蝴蝶翩翩绕行其间，扇动着翅膀在露水晶莹的枝头悄悄诉说着别后的思念。站在阡陌纵横之间，我的眼睛迅速扫过茶园每个角落，却不见一个人影。我心里不禁一阵失望，一种淡淡的怅惘涌上了心头。

“小伙子，你找谁？”

我吓了一跳，蓦然转过身来。面前，一个老人悄然站在那里，面容中充满了和善与慈祥。

“我找……碧雪……”

“哦。她已经不在了……”

“……？！”我猛然一阵哆嗦，差点坐在地上。

老人叹了一口气，缓缓的说：“去年冬天，下大雪的那天，她坐的那辆车翻到了沟里……”老人的声音一阵嘶哑，问我：“你就是那个叫做开心的主持人吧？这是她最后留给你的信……”

我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来，嘴唇哆嗦着，艰难的打开来，几行娟秀的小字一下子映入眼帘：“哥哥，你知道碧雪春的真正涵义吗？其实就是四个字：宁静，致远……”

“宁静致远……”我喃喃的念叨了一声，终于明白了全部的涵义。流水淡烟红尘梦，落花没去人无踪，繁华过后，一切的追求与得失不过是笔墨极力渲染下的断章残句，只有留在心中的那嫣然一笑与甜甜的酒涡伴随着自己的脚步真实的走过，而我却在潮湿的枝头蓦然回首的时候失去了她。

薄雾渐浓，最后变成了丝丝细雨，我手中的信纸颓然变成两截，被风一吹，飞向空中，飞舞着飘向茶园的深处。我呆呆的站在那里，泪水泉一般的涌出来，沿着脸颊静静的滑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