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王新禧译日人吉田兼好的《徒然草》，有感于《译序》“《徒然草》所体现的无常美”而作此。

“无常”一词，始见于《书?蔡仲之命》：“民心无常，惟惠之怀。”意指民无恒产，因无恒心，唯利是图。汉人牟融《理惑论》言：“万物无常，有存当亡。今欲学道，度脱十方。”则是《百喻经?伎儿作乐喻》“无常败灭，不得久住，如彼空乐”之义矣，所谓“人身难得，无常迅速”也。

万物变化莫测，难可掌控，人遂生出“无常”之念，本不始于佛教。人生而有死，对死亡的畏惧，就产生了生命不可长久的苦闷。“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只有有自我意识的人类，才会在“不满百”的现实生活中去忧“千岁”之后的事，其他动物皆不然。西方人“失乐园”的神话，其实很好反映了“智慧果”的这一“副作用”。

吉田兼好早年仕宦，晚年出家，然后写此书，自然体现了繁华落幕的睿智，从“无常”世象中见出“美”来。《徒然草》首段云：

生于此世之人，欲求实多。御门之位固已尊崇至极，竹园生之末叶，亦非人间凡种，皆高不可攀。摄政、关白者，列位群臣之首，自是不敢奢求，即便是跻身内廷、称为“舍人”的寻常臣子，也不可小觑。其子孙纵然没落，而高姿雅韵不减。（皆王新禧译，下同）

其间充满了对世俗繁华的艳羡。又云：“与之相较，稍稍逢时得志，便自大骄矜、目中无人者，由旁人冷眼观之，实不值一哂也。”则如曹雪芹之传贾雨村，是过来人语气。有此资本，横说竖说，总是好的。其对于“无常”的欣赏，确令我们俗人耳目一新，摘录几则共飨——

霜露侵衣、漂泊无定，心怀双亲训诫、忧心世人讥谤，忐忑不安、片刻无宁，以致独寝孤枕、夜不成寐。如此度日，方有趣味。（第三段）

来世不可忘于心，佛道不可疏于常。吾心念此，深以为然。（第四段）

身份无论高贵或卑微，总以无子嗣为妙。（第六段）

若爱宕山野之露永不消，鸟部山之烟恒不散，人生在世，得能长存久住，则生有何欢？正因变幻无常、命运难测，方显人生百味无穷。

人生如寄，不得久住于世，徒然而待姿容老丑，有何意义？寿则多辱，年四十之内辞世，最是佳妙。过此年寿，便将忘却老丑，渐无自惭形秽之思，一心混迹人丛，抛头露面；待到夕阳暮年，又宠溺子孙，奢愿长寿以见彼等出人头地。似这般希图凡尘名利，全不懂人情物趣，耄耋丑态，流于下品。（第七段）

人心之花，未待风吹已自落。往昔岁月，佳人依依，情意绵绵之语，至今犹难忘怀，可叹别离经年，已形同陌路。生离苦，更甚于死别悲。（第二十六段）

其间绝子嗣、尚早死、甘困苦，皆非吾人所乐。然其实并非颓唐厌世，而欲以“瞬间”淡化不能“永恒”的现实。日本文学评论家山本健吉《关于“日本的美”》说：“与创造出坚不可摧的石结构城堡、寺院、都市的民族不同，在易朽的木结构房屋中居住的民族，有某种以断念、达观为美的意识。他们缺乏把可以永垂千古、可以引以为荣的东西造型化的执拗欲望，但他们却以造出临时的瞬间氛围为首义，即使为了那瞬间的荣光而即刻死亡，也在所不辞。因此，他们的艺术经常而且多半是片断的、瞬间的。人世无常生灭迅速，断无惟独艺术可以例外之理。勿宁说，恰恰在无常与迅速中显现出瞬间生命光辉，才正是‘日本的美’。”《徒然草》里边大量片段的文字，描摹出“瞬间”的美——

神无月之时，过栗栖野，造访山中某村。青苔满径，步行良久，至山村深处，见一草庵，寂寂独在。悬樋埋于落叶，水珠滴答，再无别音。阏伽棚上，散放菊花、红叶，显系摘下未久，据此可知庵中尚有人居。草庵粗陋，竟可栖居，令人心中感慨。抬眼又见前方庭院有柑树一株，果实累累，压弯枝头。唯树周围篱一圈，望之登失雅兴；若无此树，则无需围篱，可保野趣不失。（第十一段）

七夕祭极雅。夜渐寒，鸣雁飞来，萩下叶色转黄，收割、晾晒早稻等事相继而至，真可谓农忙秋季。清晨大风劲吹，亦觉有趣。

冬枯之景，不劣于秋色。汀草散红叶，白霜染晨朝，轻烟缭绕流水，一派清雅。将至年暮，人们忙碌置货，也自有一番感触。腊月廿日既过，月不逢时，无可观赏，但空月寒澄，予人清寂之感。（第十九段）

人定后，无以遣漫漫长夜，遂顺手清理旧物，竟于欲丢弃故纸中，睹见亡友手书，并有随兴所绘丹青，登时忆起彼时情形。而尚健在者之信函，亦已年久日深，回想何年何月收到，感慨良多。故人往昔所用器具，虽未刻意加护，却也不曾毁损，此刻目视，心间顿生悲凉。（第二十九段）

清晨落雪，饶有趣致。适逢有事须致书某友，乃援笔去信，信中无片语言及晨雪。然彼回信却道：“晨雪之事，可有遐思？缘何一笔未提，反尽言俗事？阁下当真风雅欠奉！”此话殊堪玩味。今时故友已逝，此事虽微，却绝难忘怀。（第三十一段）

持与苏东坡、袁中郎、金圣叹诸小品对看，亦自不恶。然而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饿着肚子打了这些字，还得赶紧下班回家煮饭伺候将放学的女儿呢。

2012年5月24日于教科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