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生于忧患杨启贤

发表于-2012年06月05日 清晨6:49评论-6条

(1)

经历1976年这场运动,我觉得自己被人误解得太多了。我要如何剖白,才能表露自己的真诚?我还能做些什么?才能释放我的热情,拯救我自己,我不停地思考着。记日纪,写回忆虽是美好的,那都是属于自己的,只有通过创作,才是实在的东西,可以更完美地呈献给大家。

自从1964年走过人生岔道口,一个新的理想就开始萌芽,并一直滞留在我脑海里,在我的心里,它不时躁动着,要伸长出来,我也无时不想把它变为现实。一位作家说过:“人民在受苦,难道我不应该去为他们说话吗?” 他说得真好,我每天梦里都在找这样一位有责任感的作家。可是难呀!我不知道到哪儿找去,即令我找到,也不知道他能否明白我的心。于是我大胆地想,还是自己动手写吧!况且我要写的全是真的,而写真话,写一颗赤诚的心,应该不会很难吧!

可是生活不能安定的时候,我只能为生存奔波。心想,等生活有了保障再来努力吧!后来又被疾病拖累了,风湿性关节炎时而发作,疼痛难熬,一个时期怀疑引起心脏病变,对活下去的念头更加强烈,便想什么都不干,治好身子再说。

那些年点燃在心里的希望,没有因不幸的遭遇而破灭,这时更不能因疾病而退却。我为此作了种种努力,请教名医,试服偏方,象相信上帝那样,虔诚地吞吃药物,把大碗大碗的草药毫不迟疑地送进胃里,可疗效甚微。我又坚持锻炼,做气功疗法,靠着书本,按照说明和图解,一招一式地学,硬是把二十四式太极拳学会了。一段时间我每天早上醒来,先躺着做“床上八段锦” ,然后到场子上打“太极拳”;晚上再打一次,上床又做“八段锦”。大家都说贵在坚持,这点对我不可怕,完全取决于我的意志。我不是为长寿来保养身体,我更强烈的愿望,是为我的理想恢复精力和体力,期待有一天我的健康能承担这一重任。

1975年风湿病有了好转,我开始拼全力去学习我需要的东西。这时神经官能症却来了,经常失眠,有时整夜睡不着。我的脑力又给摧毁了,不能持久看书写字,昏昏沉沉,支撑不住深入的思考。作文只能匆促而过,企图一气呵成,没有一个完整清晰的构思,想到写到,杂乱无章。刚开头又近于要刹尾,心想再拉一点,则成了拖泥带水自相矛盾,除了通篇不满的词句,没有一点实在的内容。我又象犯了过错,遭遇挫折那样,垂头丧气,毫无把握。我不得不停下来,再次把宝贵的时间,花在健身怯病上面去。

其次,我也不敢指望能在当时的刊物上发表一点文字。一个时期文坛上崇尚什么,只要看当时那些搬笔弄墨的人是啥样的,便可知其一二。“文革”中我曾认识一位“文艺工作者”。他大讲特讲“高举”、“突出”,强调文章要有“思想性”,“政治性”,就是不讲现实性和人民性,象赶时髦似地研究“当前的需要”。如此产生的作品,作为一个时代的装饰品也许可以,要想有深远的意义,恐怕就不是这类人写得出来。

有一天,我在那位“文艺工作者”的桌案上,看到他刚写完的一首诗,我想他并不怕别人看见,就大胆地读下去。题曰“盐工颂”,令人感到又大又俗,凡作诗便要”颂” ,也许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特色,好大喜功,不管大事小事,企图包罗万象,面面具到,从盐工的过去写到现在,又从现在推到未来,似乎如此才觉完美。我感到就象小孩穿大人衣裳一样可笑。为了不落入”俗套” ,显示诗歌的一点”新”和”奇”, 他竟生造不少词汇,什么”朝勃”,“ 竞发” ,真觉别扭。我知道他对所写的生活一点不熟悉,硬要“颂” ,只能堆砌词句,作文字游戏。

我正看着,他回来了,客气地要我提点意见。我坦率说出自己的看法。他虽点头称是,并不一定同意我的观点,因为他认定的标准同我想的不一样。当然,任何人都可以作文,可以自我陶醉欣赏。鲁迅先生说过:回看他早期的作品,就觉得如看小时候光着屁股的照片一样,虽是可笑却是自然现象。但是我看这位“文艺工作者”并不认为他的作品是“光着屁股的照片” ,好象已是一张穿着西装的标准像。因为他不喜欢说真话,象鹦鹉学舌重复着报上的宣传,为写文章而写文章,只能给人一种忸怩造作的感觉,而不是情感的流露,更不是现实的写照。他曾经自吹:“不用到现场,就能把一个事件写得绘声绘色。”如此踌躇满志,怎么会想到去揭露黑暗,激励人们创造未来?我恐怕是永远也比不上。

还有一些所谓“作家”,硬要把自己打扮成“人类进步的导师”,把一些还没有经过社会检验的话当作真理,硬生生要塞给读者,忘了他自己也不过是人类中的一员。可是他们的文章在那时却能得到发表,可以成为一名“文人”“作家”。我就大大不如,那种公式化的文学创作,我既无能也不感兴趣,除非我也去说假话,但说假话是写不出感人的作品,我只好把理想一直埋在心里,埋在我的日记里。

(2)

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套在中国人民精神上的枷锁终于脱落。一时间人们有了第二次解放的感觉,认为将会重新获得适于生长的气候和土壤,至少也会有一段“真空期”。我的健康状况此时也大有起色,这正是开创事业的大好时机。我立即从地底下把我的“反革命”——一大捆日记本——重新请出来。

当那些“反革命”摆在我的桌上,我顿时感到无限的欣慰和喜悦,象一个守财奴望着金灿灿的元宝,激动不已。可惜这次“隐藏”的时间太久,日记本已经潮湿发霉,上面有些字迹也模糊不清,有的受蛀虫严重咬伤,本子散了架,成为一堆堆纸片。我只好一页一页地收拾,一本一本地接着看。这里面有记述,有感想,有反思,有评击,但要想从中理出个头绪,选取有意义的东西整理归类,进行创作,的确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如果说当初记日记不是创作,这时的整理却经历着创作的艰辛,比重新构思去写一部小说还费事。

有时,我会感到十分遥远,一位朋友曾劝告说:“现在已经不是搞文学创作的年龄了。再说,我们的制度也还不允许自由发表,特别是有损领导者利益的文章。”年龄大,我不怕,可以用苦工来弥补。至于能不能发表,确实是个打击,但那时考虑这样的问题为时过早,我倘不知道要写的文章是啥样。只要我的文章能有一点与众不同的风格,只要它是独特的,有一定的社会意义的,我就不必为何时发表而操心了。

问题是怎么个写法,我的日记似乎都没有一个共同的中心,我记下它们的时候,也未曾想过要为一个主题服务。而是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想到很多就多写一点,一时想不出就三言两语了事。1968年在“文革”的“逍遥日子”里虽整理过一次,也仅仅是按时间顺序,选取一些较有意义的事排列下来,这算不得创作。我也考虑过几个题目,如“理想与现实”,“家庭和教育”,以及“政治杂感”,“个人奋斗”等等,我的日记里有不少这方面的内容。可是我怕力不从心,做不好这种需要精雕细刻的工作,我还是希望停留在日记这种体裁上。

我翻阅了鲁迅先生的《马上日记》及《马上支日记》等几篇文章,看看鲁迅先生是怎样创作和发表他的日记。鲁迅说,“写日记的人成了名人,死后便有人把他的日记印出,大家看了也格外有趣,而且因为他没有‘摆空架子’,有着‘真面目’,这是日记的‘正宗嫡派’。也有以日记为‘著述’的,‘志在立言’,‘意存褒贬’,‘欲人知而畏人知的’,虽然不象日记的正派,却不妨‘模仿着试试’。”

我想,自己不是名人,将来也不会是。如果想发表“正宗嫡派”的日记,恐怕不会“有人愿意把它印出。”若说是以日记为“著述”,我又不敢“志在立言,意存褒贬”。我不外是想以自身作蓝本,以日记为载体,把我的遭遇和感想告诉人们。我所以要写,不是希望别人都象我这样。我仅仅想提供生活中无数模特的一个,让人们品评议论,能从中找到一点值得参考的,不论是正面还是反面,都算是我的目的。后来我想,只能用剪辑一部记录片的手法,把历来的日记裁剪移接,使之成为有中心主题,又有系列连接的文章。

我开始了“剪辑”。首先我得把需要的材料一段一段地抄在纸上,然后裁剪成许多字条,分门别类放在一起,从中去掉一些雷同的。再把内容主题相似的写到一块,并假定在某一日,或相联的几天中发生。于是我感到一种“失真”,感到“合并”太勉强,不如原来的日记,虽是短短几句,却干脆利索地说了一件事,一点即时的感想,可以完全看出我那时刻的真实情感。是“野生的天然产物”,完全的“原生态”。同时“合并”在语句上也失掉了原有天真可笑的模样,失去了野性,使原来有强烈情感的字句没有了锋芒,就象用大人的手笔去描拟孩子的字体一样,生硬而呆板。虽然这样可以显得我有足够的修养,可以省掉一些累赘,却毕竟不是我当时的情绪,看不到我本来的真面目。比如我小时候是剃光头的,现在看去很可笑,便说那时是理小分头的,使自己显得帅气,却不符合“历史事实”。

也许要创作就免不了会“失真”,要顾及文章的层次,结构和逻辑,有些事得补充说明,穿插叙述,让人明白,还要把自己打扮一番,就象要穿上衣服,免得暴露无遗,不够雅观。人们并不完全了解我的过去,也许我可以大胆地来说点“假话”,而保持身躯和灵魂不变。但过分的装饰,又会令人作恶。光溜溜的身躯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那上面有优美,也有暇疵,看的人没有不信任的,一穿上衣裳,就可以有种种猜测,显得神秘,也值得怀疑。我几乎要对这样的“剪辑”感到失望。

但我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写下去,因为除此外我没有别的路子。两个月后,我写出第一章,这开头的工作实在艰难,经过多次重写,不断修改增删,靠一锤一锤反复敲打,才有了一个形体。我感到它已经不是过去那样零乱,每一篇都有一个中心,可以拆得开,也可以合得来。我逐渐有了信心,步子也迈得更快了。

那些时候,我几乎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这上面。我避开了一切挑衅和刺激,尽量敷衍着忍受着现实生活中的不公正,把最难忍的委屈咽下去。我每天奔走于学校和家庭之间,做一个跟时间赛跑的人。该上课的时候,我骑上车花上半小时赶到学校去。下了课,又赶紧奔回来。到了家一放下自行车就伏到桌面去,一直写到支持不住才停下。每天路上来回骑车的时间,正好成了我锻炼和休息的时候。学校当局对此十分不满,校长婉言批评,同事背后舆论,说我“工作散慢”,“家庭观念强”。我无心理会,我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这会比“表现不好”的评语更令人担心。

经过五个多月紧张的拼搏,1977年4月,我的“剪辑”工作基本完成,我把这部日记体的文章题名为《心迹》。虽然我感到还很不理想,它无论如何受到我水平和能力的限制,不能把我的意图完全表达出来。但是我相信这绝不是最后的一次,我只是提做了初坯,今后还要反复修改,多次重写,只要一次能比一次好,我就有希望。一时我也想不出有更好的写法,没有一个能修改得更完美的计划。我的脑力已明显消耗了,可以说是精疲力尽,只好暂停下来。而此时所谓“揭批查学习班”也将开办,我不得不去面对另一场更可怕的搏斗。

(3)

1978年春,文学战线出现了可喜的苗头,人们敢于公开评论时政,敢于说出心里话。我感到《心迹》有了希望,它同国家的命运竟有如此的相关。过去我担心日记本落在别人手里,一些人会断章取义,无限上纲,从“帽子工厂”飞出无数臆造的东西套在我头上,还有“钢铁工厂”的打击,后果不堪设想。那些人害怕别人说真话,因为一说真话,就免不了要对他们不满,要揭穿他们的伪装。现在一再提倡实事求是,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这样就有希望了。我所写的东西,不但不怕别人知道,还想拿去发表呢!

同时我意识到时间对我来说,已经不多了,我也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十分孤单,死后不会有多少人来给我送葬,那墓头的花圈将是极少的。我因此一定要将《心迹》写好,作为敬献给自己的花圈。

我开始抓紧将《心迹》,再作一次较大幅度的修改和重写。这次我可以不受原始日记的束缚,不再做筛选剪辑材料的工作,专心从写成的材料中去组织构思,把繁多的章目合并缩小,再作补充和扩写,使内容更加丰富饱满,主题更为集中明朗。还是用五个月的时间,我又写了二十几万字。当时每写完一篇,心里就泛起一次美好的遐想,信心跟着一次次增强,希望的火花越燃越亮。不够有时候我也很怕回过头去看看写完的东西,我知道一定还可以发现许多不足之处。我也不希望在写作时让别人说我不行,或自己感到没有希望。这会严重挫伤我的写作热情,影响我的思路,对进一步创作失去信心。

后来我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我又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成功,我的《心迹》能有一点别人喜欢的东西吗?因此我又多么希望有人能看看我的稿子,给我提出意见或批评,给我建议,帮我修改,使我的作品能进一步完善起来。

我决定让我的《心迹》走出去“经风雨,见世面”。可是一位朋友还没有开始看,就先给我一大堆“鼓励”,其实我猜他的意思是不相信我会成功。后来他勉强看了几篇,道是“写得真实,有情感”,却不想把它看完。另一位朋友直率地说:“从文学观点看,只能算是习作;从内容来说,比你的遭遇更惨的多得是。为此花那么大力气,恐怕不值得。”我知道,我已经得到第一批读者的否定。

对写作,我是有过怀疑,能行吗?1976年内弟要参加“招生推荐”,当时岳母要我帮内弟写一篇“心得体会”,和一篇“批判文章”。我给他指点了一番。可是送到公社去,主管的人说,那两篇写得很糟,内弟因此没有被推荐去上大学。岳母就很怪我无能。我自己也感到沮丧,连这样的作文都不行,还奢谈什么文学创作?我所写的还会有人愿意看吗?不外又是下等人的秽物,跟我的人身一样,要受到无爱,受到岐视和耻笑。

再说,我所写的会不会十分幼稚,十分拙劣,没有一点价值,仅仅是自己珍惜的玩物而已,对别人毫无意义。记得有一次,一位学生拿了他写的一首诗让我看。这是他即景有感写出的作品,包含着他内心的感受和喜悦,我相信他是经过再三思虑才写出来的。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他感到多么满意。我不得不称赞一声“好”,以他的程度和水平来衡量是不错的。可是我说不出具体的好来,那确实不是一篇成熟的作品。文章好比是一粒成熟的果实, 开头如果皮, 鲜活艳丽会招人喜爱;内容如果肉,香甜可口能让人欲罢不能;结尾如果核,饱满坚实才可延育未来。我因此想到自己的《心迹》,不也十分满意地盼望着?说不定跟这位学生一样,只因为水平如此,用自己的尺度衡量,以为不错,一旦拿给别人鉴定,只会落得同样的下场。所谓“意义”,“价值”只是对自己而言。我心里很懊丧,担心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白费时间和精力,历来支撑自己的所谓“将来”,也显得十分可笑。

同时,我也意识到,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这样检讨一下是必要的。如果因此恢心丧气,放弃努力,半途而废,将是十分危险的。比起成熟的作品,我的文章无疑要看出很大的距离。可是不该过早去考虑自己的成果,能到怎样的水准,就到怎样。我的朋友也不外是那种,对不成名作者的作品,所持有的怀疑态度。他们并没有深入我文章中的主题,看不到我作品中寄托的思想,和我个人为理想奋斗的意义,更不用说去考虑我的作品对社会有何用处。他们只是注意文章的所谓技巧和表达能力,还有情节如何。我知道这方面会让他们失望的。

(4)

后来有一位老同学对我的《心迹》作了较认真的阅读,甚至还在他认为精彩处划下红线,表明他颇有同感。于是我得到一种嘉奖,我的《心迹》能给人力量了,我同时说出了别人想说的话,我的努力终归没有白费。

忽然,我又着急起来,国家好象已开始允许人们畅所欲言,如果我不能争取尽早发表我的作品,而让别人的文章说尽我的观点看法,我的《心迹》又要变得毫无意义了,就象一项科研成果被别人抢先公布一样,同样的努力得不到同样的声誉。但这仅仅是瞬间的担忧,我清楚自己作品的尺度,不能企望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发表。而且只要冒出这样的念头来,我便放松了努力,缩短了目标,最多只能成为流行一时的摆设而已。

我决心继续努力,不间断地学习,隔一年或两年修改一次,就象一棵盆景要年年修剪,时时呵护一样,直到它成形定制的一天。而且勤能补拙,别人三易其稿,我九易、十易还不肯罢休,直到我认为十分满意为止,才算我的作品已走到尽头。我知道,不管我修改多少次,每次都能发现不妥之处,有时是一个字,有时是一个词,也有时是整句整段的增删。但每经过一次改动,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后来通过朋友的关系,我又让一位在报刊编辑部工作的人看了我《心迹》的一部分。他认为文章格调太低沉,埋怨数苦得多,感想多。认为我应该写一写周围同情和支持的人,才能让人看出这世界是光明的。

我想,对创作一部小说来说,对作品应起的社会责任来说,他讲得一点不错。也许他没能理解我寄托的意思,也许我的文字没有把自己的意图表达清楚。我所以要写,不完全是为了数苦,我的遭遇在全国数百万不幸的人中算不得什么。有的惨遭涂炭的程度胜我百倍千倍,我不过是极普通的社会一员,只是我要叫出自己的声音。我反复强调只想提供一些真实的情况,表明自己在逆境中的信心和勇气,并不懈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以及对社会的期盼和呼吁。这就不是人人都想办到。

我总结了经历过的一切,认为有自己的过错,也有当时社会的弊端。我的努力并没有靠别人来支持。事实上,在冷酷的现实生活里,在极“左”思潮横行的年代里,敢于公开执言,表示同情和支持的人并不多。许多人只是背地里议论着,替不幸的人惋惜,不平。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当年并不存在有一种议论的监督。后来倒好,许多作品写到“右派分子”时,就会有人暗中帮助,打抱不平,还有伟大的爱情伴随着,甚至把“右派分子”描写成一位当时就受人尊敬的英雄。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即使有,也是凤毛麟角,并非普遍现象,否则,悲剧就不该发生。有许许多多的生活,本身并不完美,为什么一定要自欺欺人?这跟阿q自以为“被儿子打了”,有什么两样。我知道“作品应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为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去编造,把典型的事例,作为普遍存在的法则,去表现生活,我恐怕还做不到。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写文章要遵循一个“规律”,或叫“模式”。我这样出示生活中也许是粗俗不完美的东西,却是真实存在的,反而成为是不合情理的。

我历次身陷困境,主要靠得还是自己解救自己。我一次次失败,我一次次努力,始终热情向上,毫不气馁。在整个过程中,我会埋怨数苦,就象不论谁受到鞭打,都会叫,会哭,也会有绝望的时候。我写《心迹》不光是为了诉说心中的不平和怨恨,还为了拯救我自己,为了逃避世俗的污染侵蚀。我也想尽自己一份微薄的力量,去纠正一点社会上的偏见。

我知道自己的作品有许多的不完善。我的文章不是一串串珍珠,但肯定是一堆混有宝玉的沙石,只要细心挑选,就可以找到有价值的东西。或者如一片荒芜的山坡,虽杂草丛生,很不美观,仍可以找到几株药草,医治那些正需要它的人,还因为这原始的景象,而让人们看到大自然的勃勃生机。

我的“感想”是多了,我认为那些都是肺腑之言,是生活的结晶,也是我文章中的那“几株药草”,绝非无病呻吟,没有遭遇同样不幸的人,恐怕很难写出来。那些哲理性的话语,更象是小品剧或相声中的所谓“包袱”,是最出彩的部分。我也注意到,许多“感想”是当年日记的摘抄,处在过分激动情绪下写出来的,有点偏激,刻薄,不留情面,可能无端伤及他人。词句上刺眼扎手的东西多了些,显得不礼貌,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在修改中,我会注意把它磨平。

也有人说,为什么我的《心迹》总是纪录过错和失败,没有成功和荣誉?首先我是一个极普通的人,自然没有辉煌的成就和业绩。其次我认为对一个社会人来说,有一点成绩是应该的,极为平常,唯有过错和失败是不可原谅的。其实如果一个人老是念叨他的成绩和功劳,他的动机就很令人怀疑。只有时刻不忘教训的人,才能清醒地看到自己的未来,才能对社会有所建树和推动。

(5)

不少朋友看过我的作品后,都力挽我将它创作成小说,甚至替我设计了这篇小说的层次,对一些情节提供描写构思,建议我为了使人物形象完整高大,具有代表性,不妨虚构,把别人的东西写上去。我十分感谢他的一片好意,这也许是不错的。我可以把自己写得十分高尚,把缺点错误栽到别人身上,可以对憎恨的人或事痛快淋漓地批驳。

优秀的小说,能鼓舞人们去创造美好的生活,揭示人生的美与丑,善与恶。但是,我个人总存有“偏见”。认为小说是那么完美,那么富有戏剧性,可以看到许多“巧遇”,虽然也可能是生活中所有的,必竟属于典型,不是普遍的。人们又喜欢种种“巧遇”,以致极力去创作它,却让真正的“巧遇”失去生活中存在的意义,成为不现实的东西。

那些缺乏生活经历的青年,常常喜欢逃避现实,去追求书中的生活情节,幻想过文艺作品中的生活,这就不见的是一件好事。象“文革”期间发表的那些所谓“三突出”的小说,反映的事件大同小异,只能是几个被推崇的小镜头。一提到“阶级斗争”,几乎就是“四类分子”不甘心失败,搞复辟报复。现实中就算有过这种事,所占的分量就如书上写的那么多吗?一些人又用书上提供的“典型”去认识生活,结果是无辜地伤害了许多人。所谓“中间的”,生活中大量存在的平凡事,却不能被选作创作的主题。而作品中描写的优秀人物总是“高、大、全”,极端的公式化、脸谱化。

我很不愿意去看它们,深知那是人为的塑造,是作者汲取各方创作出来的所谓“楷模”,甚至是臆造的怪物。尤如拾取百鸟之羽装扮成一只美妙而奇异的鸟类,尽管十分精彩,“引人入胜”,却是世间不存在,十分偏激的东西。我还是宁愿自己多观察生活,虽然也会受骗,但不是生活本身的过错,是我自己的幼稚和轻信。

此外为了改编成小说,我得象“整容”那样,在我的作品中去掉一些,再“人造”一点。按小说的要求来写,而不是提供生活中一个原始的模样,虽然它可以是许多美的侧面的组合,但这样的“美女”容貌表现在我身上,我会感到脸红,它违背我的本旨。为了能得到发表,我还必须去研究别人需要什么,怎么样才能让编辑看上眼,不得不说一些违心的话。这样做,恐怕很难,也不会快活,或者说我还没有能力去做到这一点吧! 

有一次钊人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把它留到二十一世纪再说”。我想这话不错,我的作品仍十分幼稚,应该让它生长几年,几十年,力臻真善美,直到瓜熟蒂落,如此才能为天下善良的普通人争口气。只有打动自己的作品,才能打动别人。我希望我的作品能象一件古董,年代越久,越有价值。因此只有真实的东西,才有保存的意义。

我觉得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写真实的可贵,越来越需要富有哲理的语言。人们对文学欣赏品味的提高,已经不再满足那些看后,可以痛快一时的作品,不相信那些脱离现实的虚构,虽然它可能十分巧妙和富有创造性。人们对一部作品评论最多的还是它的真实性,客观性。人们会因为看穿其中的一些虚假而否定它的全部,觉得读这样的书等于浪费时间。作者的一切努力也就白费了。称为“美”的东西,过了几年往往又会被人重新认识,唯有源于生活的真实才最长久。当然,我指得是有影响的社会作品,不包括娱乐性的供人欢笑消遣的作品。

真实的东西,本身就具有极强的说服力。一个饥肠沽漉的人,只能老实说“饿了!”无须多加形容。如果已近绝望,一句“我想吃!”该是表达了多大的欲望。只有经历磨难的人,才懂得说真话的分量。我听过一位农村妇女介绍她的模范事迹。她不识字,也就不用写讲稿,一口气说了两个多钟头,井井有条,生动感人,连她的内心活动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这是她确实做了一些事,真正有所体会,照着生活原来的面目,客观地描述,并没有刻意追求“重点突出”“因果关系”“合乎逻辑”,没有凭空塑造,窃取别人的形象,但是她成功了。唯一不足的倒是她想说些客套话,时髦话,有意无意夹进几句生硬的书本语言。不知那些是“辅导者”特意为她设计的“创作”,还是在她看来,这些华丽的词句,可以显示她多少懂得一些“文化”。结果是反显得别扭不和谐。要是她用日常说惯的家乡语言讲出来,可能还会更生动。

事物本身有它的完整性,有它内在的联系和感人之处,就看你是不是善于去发掘。我很庆幸,如果人生没有挫折,恐怕就写不出好文章,这是上天赐予我的财富,我要好好珍惜。有些话,有些感想,包括我一些观点看法,我的评论,在现在来看,也许并无特别之处。而当年我在日记上写下它们,可是冒极大的风险,不是一般人愿意这样去想,这样去做。如今我也不是要做“事后诸葛” ,我只想证明自己活得真实。

可以说,我的文章处处是真情,没有“伪劣假冒”,我愿意保留原来的面目,如此才能打动别人和我自己的心。任何时候好人都有缺点,坏人也有其长处,绝不会是纯粹的好,绝然的坏。只有真实地提供好的与不好的,人们才会更愿意学习那好的,并从不好的一面吸取教训。如果总想把自己的人物写得十分高大完美,由作者来塑造一个供人学习的楷模,这无异于在愚弄和欺骗读者,对读者采取不信任的态度。不应该总是由作者来指导读者,应该提供一个机会,让双方共同来评价书中的人物。

鲁迅先生说:“我们能够大叫,是黄莺,便黄莺般叫,是鸱鹄,便鸱鹄般叫。我们不必学那才从私窝子里跨出脚,便说‘中国道德第一’的声音。”就让我叫出自己的声音吧!不管这声音多难听!我愿意踏出一条路来,给如我般水平的人做个榜样,让那些也想将心里的话告诉人们的人,有信心和勇气来从事更多的创作,只要写得人多了,世界文学就丰富了。因此尽管我有种种犹豫,我的笔从没有停下来,我牢记住一句话;“拼命去争取成功,但不要期望一定会成功。”

在忧患中获得新生,尝到创作人生的甜味,我做了一件对得起社会,对得起自己的事,我感到欣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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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夜雨不朦胧点评:

厚重的知识文化,让我们懂得了更多过去的一切,学习了!

文章评论共[6]个
夜雨不朦胧-评论

厚重的知识文化,让我们懂得了更多过去的一切,学习了!at:2012年06月05日 清晨7:31

杨启贤-回复谢谢鼓励! at:2012年06月07日 清晨7:14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上午好!at:2012年06月05日 上午10:25

杨启贤-回复谢谢支持! at:2012年06月07日 清晨7:16

绍庆-评论

拜读佳作,下午好,祝福(:012)(:012)(:012)(:012)at:2012年06月05日 晚上7:21

杨启贤-回复谢谢!那么多幸福,让我受用不浅! at:2012年06月07日 清晨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