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麦子熟了我在凌晨北上

发表于-2012年06月11日 晚上8:52评论-1条

打左脚迈出田地,右脚在泥土与柏油交界处迟疑起,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渴望再踏进熟透了的麦田。空气中麦香的诱惑终于让我逃出了机械的工作。我要跑,要飞,要去用每一寸肌肤呼吸麦子的温度!

当我融进麦田的时候,下午四点的太阳正好。

无边无际、苍茫之类的形容词,无法在中原的土地上找到窝巢。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村落若澄澈的碧玉,闪亮在金黄的麦子的海洋。低首处一支支麦穗剑指云霄,稍远处麦浪起伏,绿树寒烟。鼻尖是麦香、泥土、汗水、灰尘发酵的特殊香味,耳畔是大人笑语说丰收孩子打闹欢蹦跳的合音!我贪婪地吮食着这大片大片膨胀饱满的金黄!

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传来,那是康麦英在收割二胖家的麦子。我望着那庞然大物,不禁怅惘起来。

我的童年少年的麦收时光,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麦稍儿稍微变黄,父亲便把收藏在棚子顶的镰刀拿出来,盛一盆清水,把镰刀磨得铮亮。然后喊我们姐妹三个到前,挑选各自喜欢顺手的镰刀。其实,早在父亲低头磨镰刀之时,我和两个姐姐早就把眼光在镰刀上滚了个熟透,单等父亲一下令,三双小手便像鸟啄食一样,直冲那相中的叼了过去。父亲这个时候也少了往日的严肃,满脸慈祥的笑着:慢点,慢点,别割破手了!

我们姊妹五个,两个弟弟小,三个小姐妹就成了麦收时节的劳力。父亲为了激励我们,用五分钱一垄作奖励。后来,五分涨到一毛、五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三个小姐妹摩拳擦掌。只是我不记得这幸福的时光是何时开始又止于哪一年了。

镰刀准备好后,就要操场(chang,阳平)。选场的位置是有讲究的。一要与自家分散的几块地距离适中,二要看邻家选场的地块,因为少不得邻里帮忙,一起干活也嬉笑热闹。场块选好后,父亲母亲就用锋利的新铲把麦子连根铲下来,腾出方形空地。然后洒水。水不能多不能少,水太多了要晾干花费时日,太少了碾不瓷实。在湿地撒上麦糠,用石磙子碾。碾得瓷实平整,晾干了等候麦秆入场。这段日子,我们姐妹在母亲的指导下,腌制一盆子糖蒜,割麦子时饿了,就着馒头吃。再买一包糖精(那时候不知道这东西不健康)五分钱买好大一包,预备着放进开水里,晾凉了,汗流浃背时喝一口,甜爽甜爽,好似又增了干活的能量。

麦子熟透了,焦黄黄的,手轻轻一碰,饱满的麦粒就噼啪噼啪大珠小珠落玉盘了。一家人大早起来,父母下地,我们姐妹做饭。饭后用饭盒盛了饭菜给父母送到地头。小姐妹仨便开始争着选麦垄。因为都不想割倒伏的。做出让步的通常是二姐,她好说话儿,让着我和大姐。我们一把两垄六趟麦眼,或蹲踞或猫腰,心怀希望又渺茫地放下第一镰,说也奇怪,平时干活不是多下力气不多利落的我,割麦子竟然是能手,一会功夫就领先两个姐姐。每每直起幼小的腰身,边用沾满麦灰的手揩汗,边回望满是羡慕的姐姐,自豪的喜悦在两片碎牙上闪亮成花。全不管被自己镰刀放倒的麦秆横七竖八不若姐姐那样放得整整齐齐。只顾又埋下头去,猫腰赶超父亲。而这种豪情并不是永在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情形不减千年前。累极了觉得胳膊腿都成了别人的。所幸我们的脊背上没有凶官恶吏的压迫,累了便可自由地躺在放倒的麦秆上,用湿手绢或者草帽盖了脸,小憩半时。又或者走到田头,饭筐子里拿起白面馒头就着糖蒜喝着糖精水,猛一阵狼吞虎咽。

麦收期间最翘首企望的,是卖冰糕的吆喝声。“买冰糕-------冰糕哦-----”这韵味十足的吆喝声无疑是一支兴奋剂,不但扫除一切劳累,而且在瞬间让童稚的心奋异常。“爸-----爸-----卖冰糕的来了!”惊喜的尖叫,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也无非如此。自己挣的钱是舍不得花的,冰糕应该属于父亲额外的奖励。父亲拿出破钱包,翻找出三毛钱,一人一个一毛钱的冰糕。父母亲大多是不吃的,他们舍不得。两毛钱的雪糕最好吃,可是很少吃,太贵。一只冰糕在手,贪馋的舌头上下左右吮吸,嘴巴滋溜溜作响。另一只手托着,若是掉下来一滴,也赶紧舔进肚里去。后来,有了手扶收割机,节省出来劳力,二姐也加入了卖冰糕的行列。从舅家借来的冰糕箱,长长方方,刷着白色的漆,很干净。绑在自行车后座刚刚好。母亲做了保冷隔空气的棉套,围在箱子里面。二姐把批发来的冰糕码得整整齐齐,盖上棉套,合好箱子,就开始七里八村逛着卖了。最初她的声音怯怯的,没两天也响亮成麦收场地最富魅力的高音了。后来大弟弟羡慕,把这差事给夺了过去。但他不敢吆喝,以至于冰糕常有剩余,够我们饱餐一顿。我们把融化的冰糕盛在碗里吃,边吃边鼓励弟弟,然而心里边又盘算着剩余,有理由吃个够。

麦子割倒后,要用车子拉到麦场里,一部分摊开,等晒干了碾,大部分要垛起来,等待下一场。碾场一般在中午左右,麦子晒得干焦了,父亲便开着三轮拖拉机(我们叫小托)挂着石磙子碾。一直把麦粒碾得脱壳,粗糙的麦秆也成了细腻的麦秸。这中间要有一次“翻场”,为的是碾得干净。麦子碾好了就该起场了。起场是需要人手的,程序多。这时候左右前后的邻居就互相帮忙。而我的父亲是拖拉机能手,邻居帮我们起场的时候,他便去帮邻居碾场。所以,碾场起场虽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却也是最热闹最欢笑的时候。大人们不时开个玩笑,我们孩子一旁似懂非懂地偷偷笑。起场,要先用大杈把长长的麦秸挑成堆码成垛,然后用耙子把稍短稍碎的麦秸跺上去。再用耙子、大扫帚、木锨把麦子拢成长龙一样。等到日头偏西的时候有风吹来,父亲、伯伯就开始扬场。

父亲看好风向,铲起一木锨麦子,向空中撒去,很美的弧线过后,麦粒落在脚下,麦糠随风而去。当然麦糠不会像蒲公英一样四海为家,它们就在麦粒前方散落成丘。扬场的高手,会使麦粒与麦糠散落得界限分明,为漫场的人省了力气。漫场,是在扬场的一锨扬起的时候迅速用大扫帚把下落的麦粒与麦糠分开。扬场的一起一落,漫场的一左一右,高低顿荡,起落有致。不一会,干净的麦粒堆成山,金黄,饱满,莹润。嚼上一嘴,麦香四溢。我和姐姐这个时候是拎着麻袋,一边装袋,一边踅满嘴麦子嚼吖嚼,嚼出汁水,嚼出纤维,粘粘的一团,舌尖一铺一顶,吹成大大的泡泡。比当下的泡泡卷多有趣味。

打场最怕下雨。小的时候气候还算正常。麦收期间对流雨多。刚还蓝天澄澈,眨眼间棉花样的云朵突然就聚拢层叠成峰,太阳隐藏烈焰,大风刮起,豆大的暴雨噼啪而至。还长在地里的麦子倒也无妨,最怕刚摊开没有碾的,场里就会忙活一阵, 气氛紧张若激烈战场。老天也有开玩笑忽悠的时候,一阵毛毛雨下来,徒惹一阵惊慌。

最喜爱黄昏时候的麦场。麦秸成垛,麦粒归仓。大把大把的空地可以供你赤足玩耍,地面摩挲着脚底,温温凉凉的。你也可以把麻袋摊开或者干脆席地而躺,眼睛所望之处是湛蓝的天,羽毛一样轻柔的云。凉爽的晚风抚弄着肌肤,苏苏麻麻。侧身向西,橘红的夕阳圆圆大大,火烧云诡丽多姿。啊。你的每寸肌肤浸润在明净,柔软,绚丽的黄昏!这种感觉,是我走出麦场后再也不曾体会到的!

后来,手扶割麦机取代了镰刀,再后来,三轮割麦机,打麦机,康麦英等现代化机械,转瞬就占领了麦田。镰刀盛了陈旧的摆设,被人遗忘在见不得日光的棚子顶,灰尘满身,蛛网缠绕。往昔的汗水、灼热、欢笑、晚风、羽毛样飘飞的云,都一脑的沉淀在斑斑锈迹里!

“该我家了······该我家了······。”乡亲的争吵闹醒了我的思绪,二胖家的麦子在十多分钟内打完了。他们开始争抢收割机先收自家的。其中,也有我父亲的声音。

我突然自嘲地笑了。穿着波西米亚裙来寻找满脸满身麦灰的小姑娘终究不合时宜。有些东西,只能在回忆里怅惘罢了。若真能把当年的镰刀磨得铮亮,浸染了现代富贵病的腰肢,还能像当初水嫩柔软的弯得下么?时光在走,侵占与被侵占持续。过去的,没有返回的路迹。姑且扬起波斯米亚长裙,兜一缕麦香,一缕麦田黄昏的风,回到属于我的路途,日日穿梭吧!所幸麦田还没有被钢筋森林侵略殆尽,所幸离田地没有太久远的距离,在下一个麦熟的季节,还有希望再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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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冲冠为红颜点评:

丰收的喜悦,令人激动不已。
收割的艰辛、微薄的奖励,总是让人难以忘怀。
如今,在隆隆的收割机声音中,
已经难以体会到从前的感觉了。
是挥舞镰刀感到自豪,
还是穿着波斯米亚长裙的感觉更好,
谁人能说得清楚?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晚上好!at:2012年06月12日 晚上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