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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烟花满城时沐葛叶

发表于-2012年06月13日 晚上11:39评论-6条

【第一节·那年烟花满城时】

不必等到天荒地老,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陪我。

——题记

提起安城沐家,怕是方圆几百里亦无人不晓。

常听人说,沐家祖上是云南沐王府,后在清雍正年间迁至了浙江。许是因着祖上是王公府的缘故,沐宅是修得极为考究的。两进两出的黑木青砖大宅,坐北朝南的盛风水,门前两间耳房便可当寻常人家一间屋。先不说宅中七拐八转的数百间房,单从仪门入正厅的一路上便足令人眼花缭乱。两旁的抄手游廊皆是一并溜儿的朱红漆柱,上好的青漆描画了龙凤,入得正厅便是德化白瓷双耳模印方立鼎。上座一张黑漆带雕花桌,两旁乌木刻喜上眉梢图椅。下首两边对座排着六张榉木镶骨椅,中间安着小桌。

可话又说回来了,沐家在安城一带如此闻名,还因为一个人——沐幺女。

知道沐家的必然知道幺女,知道幺女的却不一定知道沐家。沐幺女是沐家老太爷的小女儿,比着老太爷的长孙还小着一岁。幺女自幼是当宝贝明珠养着的,年纪越大越发宠得什么似的。她的娘亲已不知是老太爷的第几房妻妾,生下幺女不足半岁便过世了,也是因着幺女极得老太爷欢心,方才安了个侧夫人的名号入了宗祠。

幺女平素最是胆大,方四五岁上,便敢在后院一棵梨花树上打秋千。那秋千架本设得较低,原是为了幺女人小坐着方便,谁知竟招了幺女一番无理取闹。老太爷拿她无法,又怕她出门游玩有个好歹,怎说也得留在府中,只好命人重新将秋千架往高处设。这回倒好,幺女每每打了秋千,都能听见梨树枝叫她扯得依依呀呀直响。

平日里老太爷是从不拘着四处的女儿家来寻了幺女玩的。本想着女孩聚在一起,常玩些斗花斗草的小玩意,虽偶尔也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时候,到底还是和和气气的。没奈何幺女是头一个好玩的,借着出门的功夫,竟渐渐和四处的男孩也打得火热。都说男女有别,老太爷虽也上过新式学堂,终还是要避这男女之讳。几说不听,老太爷一狠心,将平日里方便幺女出门的小门上了锁。本想这么着总能安静上几天,哪知不足七岁的幺女却是极重朋友间的约定,硬生生翻了墙出去,却是跌了一跤,把那雪嫩的小手划了道口子。老太爷心疼得什么似的,又管不住幺女比小子还野的心,只好准了她与其他府上的孩子玩耍。

到了八九狗都嫌的年纪,幺女更是做了件几乎吓怕老太爷胆子的事。她偷拿了大侄儿的长衫溜出府去,顺带抱了她二嫂嫂的狗儿下河去游泳,差点把自己个儿呛死。

老太爷对着宝贝幺女简直无计可施。

管得严了,幺女敢一哭二闹三上吊。管得松了,幺女又无法无天。府上的人都说是老太爷太宠幺女,劝他不如冷两三分心。无奈老太爷就是心疼幺女,她一撇嘴,老太爷恨不得亲自做小哄她高兴。

话说回来了,这幺女虽是有些胡闹,到底还是明事理的。野起来时就像野马驹似的,到了正经事面前就像变了个人,一副端端庄庄的样子,也就难怪老太爷这么喜爱。只是眼瞧着幺女一天天长大了,老太爷渐渐存了些事儿在心上。

幺女十年那年要正式取名,可说是沐家一等一的大事。老太爷特地下了拜帖,请了安城中有名的先生来。那先生姓刘,见了幺女先说了句够机敏,又考了副对子。刘先生说是比着老太爷出了上联贤出多福地,又叫幺女对下联。幺女便说是比着先生对了下联地福多出贤。刘先生是地地道道安城人,这一句自然是讨了好的。先生也高兴,直说老太爷好福气,有个聪慧的闺女。又思索了半天方才定了幺女的名,大字葛叶,小字颦。

就这么着,沐家这心疼得眼珠儿似的幺女,总算是有了正经的名讳。既是取了名儿,老太爷自然便也就请了先生来教葛叶习字。比着安城几家有头有脸的府上,共给葛叶请了两位先生。一位是教国文的李师,曾中过举人的,在安城的名声极响。另一位则是个女先生,既教洋文,又因着老太爷的要求教些闺阁女儿的玩意儿。

眼见得葛叶年岁渐大,十三四的女儿家,出落得也是亭亭玉立,自然有不少人家都存了提亲的心思。安城中的大家不少,其中犹数城东边做珠宝生意的张家和城南边做粮棉生意的李家。张家的孙少爷子言大了葛叶三岁有余,现在东洋留学。李家的少爷安远倒是三天两头往沐府跑,偏生都给葛叶命人挡了回去。

老太爷尚未出阁的女儿就剩了葛叶一个,又是打小偏疼的,她的婚事自然免不了老太爷好一顿操心。葛叶只是每日在后院中习了字,打了秋千,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老太爷也是存心要多留葛叶几年,不知是不是因此有了几分愧疚之意,每每有人往他处去做生意时,总是叫给葛叶带这带那。渐渐地,葛叶屋中装了满满一柜的衣物,整整一匣的首饰。恰逢她一位哥哥成亲搬出了宅子,老太爷干脆命人将后院好生打扫了,将葛叶一个人安在了后院。葛叶本是天性最怕安静的,哪知这么一来却是沉了性子,许多本家亲戚都说葛叶这番倒像是换了个人。虽偶尔还是好玩,比起小时却不知强了多少倍。

葛叶在屋中放了个小红木箱,把多年来的玩物儿尽皆放了进去。有哥哥给她做的弹弓,有她从侄儿处偷拿的男装,还有她曾和他一起做的“小古筝”。不过是一件泥巴做的玩物,却保存了这么多年。

不错,葛叶动心了。

若非生为女儿身,她定是要陪他一起去东洋留学的。

这么多年,她只看上了他一个人。

张家的定亲礼送来那日是个大晴天,十余抬礼依着次序送进了正厅,老太爷瞄了眼屏风后两颊羞红的葛叶,便即应下了亲事。张家来的是张子言的三叔,由他将张家祖传的碧玉镯交给了老太爷,这亲便算是定下了,只待子言回来后再登门下聘。

葛叶的亲事定下了,老太爷便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他忙着给葛叶准备嫁妆,什么好的都往里放,几乎要将大半个沐家都塞进箱子里。而葛叶一反常态的安静,甚至连打秋千的声音也没了。只是有日老太爷偶然见了葛叶在忙什么,也就释怀了。

她正忙着给自己制嫁衣。

葛叶虽是谁也没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自打定亲后的喜悦。只是时局渐紧,这份喜悦也渐被担忧家国的情怀取代了大半。

张子言来的那日正是葛叶的及笄礼。

及笄礼在古代是表示女子可以出嫁的礼节,而老太爷这么重视葛叶的及笄礼,无非是向张家传达一个讯息:葛叶已然及笄,可以尽早成亲了。在战争随时可能爆发的时刻,老太爷不得不为葛叶想好退路。按着他的意思,葛叶嫁给了子言,两人便即刻坐船前往东洋。子言在东洋留学多时,想来各方面也还是有些关系,两人的生活决然不愁。至于未来的日子,非是他夸口,即便单凭葛叶的聪慧,也不成问题。何况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子言必是个有大出息的。

老太爷思虑得极为周全,然而张子言却不领情。

按着规矩,葛叶虽是入了正厅,却是坐在了屏风后边。透过屏风,她只能隐隐的看见张子言的身影。到底还是小女儿情态,就这么着,还是红了脸。

哪知张子言开口便是要退亲。

老太爷虽也是惊诧万分,到底还是平复了下心境,问他为什么。

张子言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葛叶是沐家小姐,自小养在闺中,子言今后是个要拿命去拼的人,配不上她。”

葛叶只觉鼻子一酸,眼前便已是一片模糊。说的冠冕堂皇,不就是你看不上我沐葛叶吗?!是,你是有大学问的人,你学了这些年什么新思想,看不起我这宅子里出来的娇小姐。可你张子言,也为免把我沐葛叶看得太轻!只若我肯,陪你拿了命去拼又有何不可?你张子言,我才真是配不上!

葛叶从屏风后转身离去,张子言虽从间隙中看见了她,却没看见地上点点斑驳。

回了房中,葛叶拿着剪子将床榻上鲜红的嫁衣狠心剪碎。嫁衣上细腻的花纹尚未完成,已然从中断开,再难修复。偏生老太爷叫了小丫鬟来问葛叶的意思,葛叶一把将嫁衣摔在地上,“他张子言既然配不上我,就让他给我离开沐家!此生此世,但我是沐家小姐一日,他就休想踏入我沐府半步!”

此话说得是极狠的,只是小丫鬟一走,葛叶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若不娶我,何苦要定亲。你来退亲,不就等于告诉了所有人,你不要我。女子被退亲,比折辱更甚。你怎么忍心,张子言!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

直到晚间,葛叶都没有踏出过她的房间半步。沐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退亲这事对她的打击有多重,也不敢多事。退亲对一个女子而言是极重的,原本的娇客转眼间便会成为众人耻笑的对象,古今多少被退亲的女子都因受不了这样的耻笑自尽。只是葛叶身份不同,凭着老太爷的怜惜,想来结局也应当不同。

将寝时分,后院四处都落了灯,只有葛叶屋中一盏西洋灯还亮着。

老太爷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轻推开了门,老太爷抬眸便看见梳妆台侧的葛叶。她已然梳了髻,描了眉,俨然是及笄礼后的模样了。只是一双灵动的眸子模糊着,看着镜中的自己发愣。

“幺女。”

葛叶看了看老太爷。自打十岁那年取了名,老太爷就再没唤过她幺女。

“出去走走吧。”

葛叶看着老太爷将一只藤制小箱放在桌上后出了去,她慢慢走到桌前打开箱子。几件料子算不上太好的衣裳,一叠银票,一些女儿家常备的手霜之类的东西。

最底下,是定亲那日老太爷收的碧玉镯。

沐家的幺小姐,沐葛叶,失踪了。

沐家的人在找,张家的人也在找。他们几乎将安城翻了个底朝天,却依旧没有葛叶的下落。

沐老太爷没几日便去了,去得悄无声息。

不久之后。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

日本人的枪弹很快就打到了江浙地区。华丽的院宅,没多久就空空如也。随着那朱红漆柱慢慢黯淡了颜色,前院的花木枯了,后院的梨花树亦渐渐失了生气。那承载着沐葛叶近十年悲喜的梨花树,在日本人进入安城前便死了。

夜,一道惊雷撕裂天幕,那树被从中劈成两半。

大雨倾盆,秋千架落在泥水中。

树死了,人还活着。

张子言带着军队打回来的时候,整个安城只剩下了跑不动的老弱病残,丧尽天良的日本人还在凌虐他们。那被霸占了的沐宅,鲜明的日本国旗成了张子言第一枪的目标。

而后,他将那旗子烧得连灰都不剩。

这位年轻有成的国民军官,死守安城半年,击退日本军队多少次进攻。原本毫无生气的安城,让他守得滴水不漏,成为日本军队继续南下的一只最大的拦路虎。

五年的战争,早已教会他如何在乱世中生存。

他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沐葛叶再回来时已成了沐颦,南京驻浙闽军区第一战地医院护士。

他放佛老了很多,而她,心老了很多。

不可否认,五年前最后一次见她已是惊鸿一瞥,五年后见她便是惊艳了众生。刚过二十岁的女子,身上背负了太多的鲜血,却依旧存着王公家那种贵气。她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便令这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团长支吾着红了脸。

张子言是懂得的,当年的事,是他对不起她。

她是带着军令来的,要留在城中顶替前些日子因高烧不退送往军区医院的宋医生。

也不知她一个女孩子如何闯过层层封锁线,身边竟是一个人都没带的。

子言自知理亏,也不敢没事找事。自打沐颦进了安城,他便将整个沐宅还给她住。沐颦只住了后院,有时战事紧了,一个炮弹打下来,整个后院的窗子都在抖。子言怕她一个人害怕,好说歹说还是在前院安了几个兵。

哪知不过几日,沐颦突发重疾,全是子言一人照料。过了些许日子总算好了,子言倒是应她的话又搬回了沐宅住。毕竟沐宅临近安城各大地点,子言四处勘察也方便些。

子言手下的兵好几个都是安城出去的,见了他和沐颦这样情状,自然总是开了玩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年的碧玉镯沐家可是没有还给张子言的,而今若能胜了这场仗,子言便是娶了沐颦也算是情理之中。

不知沐颦有没有这个心思,子言倒是想过的。他自是见过那给沐颦剪得七零八落的嫁衣,心里也是一直愧疚着的,总想怎么补偿一番。何况,这些日子同沐颦相处,也是看出了她的不同。要说动心,怕也是动了的。

张子言是安城最高将领,沐颦是整个安城驻军唯一的医护人员,两个人的时间总是阴差阳错的凑不到一起去。好不容易有一日有了时间,张子言献宝似的带她去看了梨花树。

自打沐颦回了安城,她就从没看过那树。不过是一棵死树罢了,看了倒叫人伤心。

然而,那梨花树上,接了一枝青翠的嫩枝。

他像是一个等待表扬的小孩一样看着她。

她只一句话叫他脸色全白。

她说,接上的再好,也不是原来的了。

有日雷炸得惊天响,张子言在城楼上督战,沐颦一人在沐宅院中。她立在只剩半边的梨花树前,任凭惊雷扯着天幕。

若非她任性不肯离了浙闽,今生今世可能与张子言再无相见之日。

她曾见过战场上堆积如小山的尸体,也曾见过战俘身上骇人的伤口。太多的鲜血与仇恨,将她年轻而鲜活的生命压得如同蝼蚁。张子言,当日是沐葛叶配不上你,今日是沐颦配不上你。

若非是我一个人回了安城,日本人不会发现他们的百密一疏,也不会如此猛烈地进攻安城。

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再回来。

豆大的雨点打在她手上,泛白的手已然微青,手上紧握的匕首轻轻在梨花树上刻着。

一横,一横,一撇,一捺。

闪电打过,黑森的夜瞬间如白昼!

匕首占了滚烫的鲜血,落在地上,无辜地睥睨着倒在青砖地上的女子。

不知是泪,还是雨,湿了她的心。

对不起,张子言,我退出你的生命。

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意思。

日军的进攻好不容易暂停了下来,张子言算了算,应是他们准备的炮弹没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守在沐宅的人便来了。

张子言交代了守城的弟兄,几乎是不要命地往沐宅冲去。

当他冲入屋中将尚很虚弱的她拥入怀中时,不知是他身上未干的雨水还是滚烫的泪水将地上冰冷的青砖润湿,彻底瓦解了她最后一份不甘心。

原来他的心中,还是有她的。

战争,从外战到内战,一打就是十八年。

国民党准备东撤的消息是先从南京传出来的,浙闽军区与第一战地医院同日收到辞职书。

一份来自张子言,一份来自沐颦。

他轻抚着梨花树上刻下的字,仿佛要抚平这些伤疤,也是抚平她内心的伤疤。

朝阳缓升,梨花树上嫩枝微动。

四个字。

天荒地老。

他拥紧了身侧的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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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绍庆推荐:绍庆
☆ 编辑点评 ☆
绍庆点评:

不必等到天荒地老,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陪我。
沐家因玄女而出名,他从小聪明伶俐,又调皮大胆,长大后和张子言订婚,但张子言却又悔婚。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两个人在战场上相见,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事业,又使他们结合在一起。很精彩的故事,推荐了!

文章评论共[6]个
绍庆-评论

早上来拜读,问好,祝福天天心情愉快,写作快乐!(:012)(:012)at:2012年06月14日 清晨7:02

沐葛叶-回复我一定坚持下去,用心去写文章。谢谢编辑。 at:2012年06月14日 晚上9:13

雨素-评论

最欣赏战场上的儿女爱恨情仇了,太值得纪念与推崇。at:2012年06月14日 中午2:41

沐葛叶-回复我也很喜欢,总在想那些年的硝烟战火下,怎样的爱情才不算辜负.谢谢支持哒. at:2012年06月14日 晚上7:57

月下的清辉-评论

下午好。欢迎来小说版发文章,一杯茶感谢。at:2012年06月14日 下午5:39

沐葛叶-回复谢谢支持,我才写文不久,还请各位不吝指教。 at:2012年06月14日 晚上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