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区一隅的小亭里,一张石桌一副象棋,观者如云人头攒动。别看这地小,这可是老哥几个退休后每日必到的休闲宝地。
鏖战中的俩老头,一白发矍铄一满脸红光,棋局明显在胶着状况,扑朔迷离。
这边“红光”殚精竭虑考虑老半天,刚准备落子,旁边闲人一哼哼,这手赶紧又缩回来。那边“白发”也是一脸严肃,不急不催不说话,貌似正在处心积虑,其实估计这会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
“劳驾,俺老牛来了,让让,让让,小心别烫着。”人未到,一个八十年代的大搪瓷杯子先到,上面印有硕大的一个“奖”字。
“哟喂,红棋可不妙,快完蛋了。哎呀,这黑棋怎么走的,我说你到底会不会下?”
嗓门很大,一句话就能得罪对弈的双方,这就是老牛的本事,你不服不行。没人接口,老牛显然不大受人待见,正殚精竭虑那位不耐烦地敲敲棋盘中间的楚河汉界,赫然几个大字,观棋不语真君子。
“什么狗屁!你可以欺负我棋艺差,可以怀疑我棋品不好,可却不能剥夺我说话的权利。我挤进来容易吗?我围过来,就是要嚷嚷得。”老牛义正言辞,连珠炮一阵猛轰。
“哈哈哈……”喜欢围观起哄,这是国人几千年来的陋习,不过很多的场合,的确需要老牛这种随时都能得瑟的,才有热闹可言,气氛也不会冷清。
来了就不会闲着,对于观棋抱膀子这码事,老牛有着自己的深刻体会,那就是“两个凡是”:凡是赢面较大的,自己一定支持;凡是苟延残喘的,自己一定踩死。
可今儿这局让老牛迷糊,形势不明朗,权益之下他只得走中间路线,两边都支招,可但凡这种“骑墙派”,水平高低不说,这左右摇摆的棋风,任谁都不爱搭理的。老牛有点郁闷,心里颇有些不爽,他可以容忍别人挖苦讽刺,可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被人忽略漠视。
“老马,你说说,他这步是不是应该跳马?”扯虎皮做大旗,这是老牛的强项,二人从三人众。
“出车。”言简意赅,老马的意思不能跳马,老马是高人,排名榜前三把交椅之内。
老牛没管正主的脸色,鸠占鹊巢,直接落子,“出车。”
“吃炮?吃马?”
“你傻哦,那都‘背篼’了,飞象。”
老牛老马,一问一答,几步就把对面的“红光”搞得红脸了,“干嘛干嘛?我说二位观棋还是说相声?这棋可真没法下了,谁爱下谁来。”
“来就来,有什么,我倒真想看看谁能欺负我。”毛遂自荐的老牛,话一说完就明显感到底气不足,虽然自己声音倒是挺大,可凭那三脚猫的水平,想让人知难而退,恐怕还是有些困难,他赶紧拉拉老马,挺挺胸膛,“我看谁能欺负我们!”
“得了吧,就你那小样,一臭棋篓子。”拂袖而没有离去的“红脸”,明显泄着私愤。
“不是谁敢和你下,问问谁愿和你下。输了赢了都窝心,赢的荒唐,输的窝囊。”刚被占了窝的“白发”,拿着接力棒,痛打落水狗。
“老牛啊,看你下棋,我这心情怎么比上坟都还要来得纠结呢?”墙倒众人推,这是一典型不嫌事大的闲主。
七嘴八舌,老牛人缘太差,明显犯了众怒,老马赶紧退后几步,摆出一副“我和他不熟”的表情,岁数大了,丢不起那人。
“别光说不练,我可是坐这了,谁来灭谁!”老牛大言不惭,把大搪瓷杯上那“奖”字给老哥几个来了一个特写,拉长了声调,“看见了吗?比赛,赢的。”
老牛从来都不会缺乏对手,当着面背着面,说话都一样难听,这是他一贯的风格,而心理承受力差的人,本来平和的情绪往往被他几句话就能挑衅得怒发冲冠。
“得瑟,反了丫的,一盘我将死你八次。”义愤填膺的仁兄带着杀气就座。
“八次?太夸张了!”
“准你悔三次。”
“那也远远不够?”
“今天心情好,多出来的算我白送!”
“我让你一个马?”来者不善,老牛以退为进,分寸掌握得很是火候,用的疑问句,没敢用感叹句。
“滚蛋!”
“这可是你不要我让的,礼尚往来,那你让我一个车?”
“行,我今儿让你死得瞑目!”在众人的哄笑中,这位仁兄咬牙又切齿。
老牛机关算尽,摆棋开战,可终归是棋差一着,束手束脚,十几步下来,他这毛毛汗就出来了,“老马,老马你别躲啊。”
明显这东方不亮,他赶紧一脸哀求样地看着西方的“红脸”、“白发”,摆明就想尽弃前嫌,化敌为友,再顺便拉人入伙。老牛现在这“范儿”,颇有一点“高山不拒微尘”的意思,奈何这两位都不领情,把脸偏到了一边,和弥勒佛一样做着神游状。
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的老牛,这土到脖颈他倒不着急了,“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这本就是他的风格,输盘棋,自己还是伤的起。
老牛心胸一豁达,眼界也就随之宽了,有句老话不是说山穷水尽什么就有了,他突然扯起嗓子吆喝起来,“老赵,老赵。”
打酱油路过的老赵,退休前是厂长,除了老牛,别人还得尊称“赵厂长”。老赵是仙人,比高人还得高上那么一两个档次,人家那是在县里面都拿过名次的。傻子有傻福,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先前老马是大个子,现在老赵来了,老赵就成了大个子,老牛这回终于算是傍上了大树。
搞不清状况的老赵,莫名其妙就成了老牛的“外援”,捋须含笑中他指点江山。要说这货和货真不能比,三下五除二,本来垂死挣扎的老牛没几下就咸鱼翻身了,刚那会的郁闷早抛九霄云外,一脸的忘乎所以还哼起了小调。
“将!”老牛这一嗓子中气十足,马步没扎稳的估计都得晃悠几下。有“赵厂长”这尊大佛镇着,输棋的急眼没有,白眼却给了老牛不少。
“不服气?不舒服?那就喊两嗓子吧,输了的人大声嚷嚷几句,那是理所当然。知道不,前辈高人说过,不战屈人之兵才是高,真正的高。瞧瞧我,不费吹灰之力,咔嚓!”
“切,臭棋篓子!”
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老牛脑残了一会,继而又露出了开心的神色,“甭管怎么说,赢了!”
老牛七十大寿,棋友们欢聚一堂整了两桌。说也奇怪,这么多年来,老哥几个一个没落的齐活,还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这让老赵老马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样是人,这差别怎么这样大呢?
老牛的孩子出钱,让老两口从自己呆腻了的地方跑到别人呆腻了的地方去玩了一个月,老牛觉得自己这心一直空空落落的。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上他那大搪瓷杯子,屁颠屁颠去找“组织”,可小亭里却黄鹤渺渺,石桌上已经铺满了一层灰土。
第二天,小亭又热闹起来,老远就能听到人声鼎沸、笑语欢声,“老牛,你个臭棋篓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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