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走到离村子三里之外的那座小桥的时候，月亮已经爬到柳梢头了。这比村子里面凉快，周围除了草丛里蛐蛐的叫声，就没了别的声响。五爷在桥头的石墩子上坐下，石墩子被太阳晒了一天，坐上去还有些热乎乎的。一股温热的气息从屁股缓缓升至后脑勺，五爷觉得挺舒坦。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着火，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瓶酒，一包花生米和两个咸鸭蛋，打开瓶盖，“吱”的呷了一口酒，一股浓浓的酒香瞬间弥漫了整座小桥，五爷又使劲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在五爷周围飘散开来，他有点飘飘欲仙，突然有了一种想唱歌的念头。但他没敢唱，因为今晚很特殊，他不能一时忘形而坏了大事。

五爷在等一个人，一个女人。

其实五爷岁数并不大，因为他在家中排行老五，又当了十年这个仅有二百多户小村的一村之长，说话很有威力。更重要的，五爷是个高中生，有知识，脑子活泛。所以叫他五爷是个官称。听人说，当年五爷上高中时铁饼扔的非常好，去县里开运动会，只轻轻一扔，铁饼就像个开足马力的飞碟一样飘出运动场的围墙。说来也巧，这铁饼飘进一家小院，不偏不倚正砸在一只正下蛋的鸡身上，据说那家人还找到运动会的组委会要求赔偿。这件事是真的假的我没亲眼看到，但是五爷因为这一扔被市体育学院看上了。市体育学院的领导发话，只要五爷文化分考够三百五十分就录取他。凭五爷的脑瓜儿考三百五十分不算个啥。活该五爷没有上大学的命，高考那天早晨，五爷换衣服忘了把准考证掏出来，该进场才发现。考场离家有十里路，等他气喘吁吁把准考证拿来的时候，已经超过允许入场的时间。五爷这个悔呀，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然后扔了铁饼和书本不再考了，任谁劝都没有用。

不再念书的五爷开始下地干活了。但五爷可不想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他开始找挣钱的出路。起初他和自己的叔叔大爷们一起搭伴到外面做沙发，他去过甘肃去过新疆，这样东跑西颠的跑了三年。手头有些积蓄后，五爷就不出去了，他又有了新的打算。五爷先是在村边盖起两排房子，然后一趟趟地往县城跑、往乡里跑，跑完了县里乡里，他又去了一趟山东带回了十多个人。终于，“顺心家具厂”在鞭炮的噼里啪啦声中开业了。那年，五爷才二十五岁。

家具厂的开业无疑给小村带来了活力，晚上人们有事没事都爱到家具厂大门口那呆着聊天。五爷头脑灵活，路子也广，把个小厂经营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

发了财的五爷致富不忘乡里，他每月都给村里的五保户发生活费，谁家没钱买种子化肥，谁家的孩子考上学，他都会无偿资助。后来，他为村里修筑了第一条公路。

在原任村长的举荐和村民们的积极拥护下，五爷当上了小村的村长，一当就是十年。这十年里，原先的“县”变成了“区”，变成了“区”的政府领导班子更加重视扶持村办厂。村里先后成立了养牛场，绿色养殖场，印刷厂，地毯厂，引来大批的外来务工人员；为每位六十岁的老人上了养老保险，解决了老人们的看病难；小学盖了新楼房，成立了敬老院。如今村子里家家有水户户有花，老有所养少有所乐，可谓一片祥和。这十年里唯一没变的就是：十年前五爷是单身，现在十年过去了，五爷还是单身一人。这是为啥呢？

五爷手握着酒瓶子坐在桥头的石墩子上，借着晚来的风，五爷有些微醉。他也在想：我这是为啥呢？

五爷开始喜欢秀子是他刚成立家具厂那会儿。秀子和三婶在家具厂食堂给那些山东来的打工的做饭。秀子只上了半年高三，家里实在穷极了，便退了学来家具厂上班。秀子刚满二十，比五爷小五岁，正是姑娘家如花似玉的年龄。秀子家和五爷家住的不远，秀子是五爷眼看着长大的。在五爷眼里，仿佛昨天秀子还是鼻涕涟涟地和大哥家的侄女玩，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头上的两个小羊角辫，不知不觉地长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

五爷毕竟见过世面。厂子刚起步，很多事情要处理，他雄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业，不想过早地让儿女情长牵扯精力，他把这份喜欢深深地埋在了心里，他要挣足够的钱，风风光光地把秀子娶进家门。秀子也喜欢五爷，这种喜欢是仰视的，她觉得自己家里穷，根本配不上五爷。她私下里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可是灰姑娘与王子毕竟是童话故事，现实里是不存在的，况且五爷从没有对他暗示过感情。

五爷愿意等，可秀子的母亲不等。秀子的父亲身体有残疾干不了重活，秀子的弟弟妹妹都在上学，弟弟学习很棒，马上该考大学了，家里等着用秀子的彩礼当做弟弟上大学的学费。

秀子的婆家是外县的，男的在乡里电管站工作。虽然不是正式工人，但月薪也是不菲的。出嫁那天，秀子在热热闹闹中被拥进了男方来接的汽车，秀子在家里临出门时哭的特别凶，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一串一串的，把新娘子的衣服哭湿了一片又一片。老人们说，看这闺女多孝顺，这么大了，还不愿意出娘家门。有人看见，秀子结婚那天，五爷喝醉了，吐了一地。

不久，五爷和五奶在媒人的撮合下入了洞房。五奶长的不好看，五爷真没有看上五奶，但五奶的父亲是乡政府干部，五爷的四个哥哥极力劝说五爷答应这门亲事，五爷一想反正秀子也嫁人了，娶谁不是过日子，就答应了。

五奶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对五爷知冷知热，对公婆非常孝敬，对哥哥嫂嫂也是尊敬有加，一家上下老老少少对五奶都很满意。慢慢地五爷对五奶也很认可。天下事没有人能做圆满的，五爷五奶结婚三年还是没有孩子，到医院一查，问题出在五奶身上：先天性无卵巢。虽然全家没有人怪她，五奶自己可受不了，整天郁闷，睡不着觉，怀疑每个人都在背后议论她。这种郁闷终结成大病，和五爷结婚第四年上，五奶一命呜呼。

再来说秀子。婚后的秀子常常回娘家，在娘家一住便是半个月，后来才听说，秀子有个恶婆婆，满心瞧不起秀子家的穷，就因为儿子看上秀子长得漂亮才勉强答应亲事。尤其她看到秀子把自己家的钱和物拿到娘家的时候，就非常接受不了。所以每次秀子的娘家人来秀子这儿拿东西时，秀子的婆婆都满脸的不屑，等儿子下班就跑去告状，只字不提秀子娘家来人的事，胡说八道一番来挑拨儿子和和秀子的关系，说秀子勾引村东头的光棍儿丁四，跟人家眉来眼去的，还说秀子不爱在家呆着，总往外跑，不知去干啥。起初秀子的男人不相信，还护着秀子说。时间长了，也有点相信了，就跟秀子打架。刚开始只是吵，再后来就动手。秀子的男人五大三粗的，整治秀子的时候就像拧一根电线那么容易。秀子的男人喝醉了酒就变本加厉打秀子，边打边骂，他把秀子当成传说中秀子勾引的那些男人。渐渐地他开始赌博、找“小姐”，常常彻夜不归。

两年后，秀子生了个女儿，她在家里的地位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一次秀子抱着已经三岁的女儿回娘家，听父亲说小村被市里确定为新农村试点，不久全村人都要住上新楼房，双水双气，由物业公司统一管理，小区里还有超市，住着舒服，购物方便，跟城里人一样。秀子听了半晌无言，心里却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又过了几个月，秀子抱着女儿回娘家了，这一次她不回去了。秀子离婚了。

五爷和秀子又经常见面了。分别这几年，各自真是经历了沧海桑田！

五爷和秀子的父亲坐在秀子家的炕上，边喝酒边细数这几年的变化：撤县建区以来，咱们区的经济发展迅速，综合实力显著增强了，你看咱们这儿的小区，你看咱们这儿的公路，你看咱们这儿的大棚瓜果蔬菜……预计今年咱村人均纯收入能达到一万两千元！秀子，你回来的正好，你也别闲着了，咱们村成立了一个敬老院，你来帮个忙吧！

看着五爷兴奋的眼神，听着五爷热烈的话语，秀子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了，她说：“五哥，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干的！”

秀子到敬老院上班后，把所有老人都看作是自己的亲爹亲妈，为他们洗澡，为他们洗衣服，为他们剪指甲，为他们唱歌讲故事。很快，村里那些对敬老院有成见的老人也到敬老院来串门了，甚至有几个外村的老人找到五爷，要求到敬老院来落户。老人们嘴里动不动就说：秀子如何如何，秀子怎样怎样，嘴里还会唱几句“妹妹你坐船头”。大家觉得这是秀子的功劳，秀子认为这全是五爷的功劳。

秀子打心眼里感激五爷，她觉得自己只所以能够在村子里自信地活着，得感谢五爷，没有五爷的提携，她秀子就成了父母的拖累，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柄，在小村一天也呆不下去。　

秀子的敬老院和村委会前后院。一有时间五爷就到敬老院里坐坐，问一下还需要添些什么东西，有时候就闲聊天。

日子象流水般从指头滑过，转眼敬老院办了三年了，五爷当村长也九年多了。这期间，六十岁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可以拿到不同的补贴，村委会为村中每位老人上了养老保险，秀子还带着老人们体验了红色之旅，去西柏坡玩了一趟，组建了秧歌队，参加过镇里举办的秧歌表演。秀子编排并领跳的秧歌获得一等奖，着实让小村露了一回脸，村里的人都对秀子翘大拇指，认为她很有能力。五爷亲自主持在村子里开了大会，表扬秀子，并奖给她一千元钱。这一千元钱秀子自己没花，她偷偷跑到县城买回了一件米盖尔上衣，又偷偷地送给了五爷，以示对五爷的感激。

村民们看出了五爷和秀子的变化。

就在五爷和秀子的感情逐渐升温的时候，一场全球性的金融风暴袭来，五爷个人的两个厂子遭到重创，特别是产品一直出口美国的地毯厂。金融危机美国最严重，出现了通货紧缩，进口商不敢签订大的进口订单，导致五爷厂里的地毯积压。五百多口人的厂子面临倒闭。五爷急得头发都白了，可他的力量左右不了全球性的大趋势。厂子的贷款、工人的工资等都等着用钱。五爷卖了房子、车子给工人们发了工资。

五爷一文不名了。没有了钱拿什么给秀子幸福呀！他觉得跟秀子一起生活的梦想破灭了，他只身一人去了海南散心，为了躲秀子。

“政府就像大人，企业就像孩子。处在金融危机中的小企业就是那些正忍受着饥饿与严寒的孩子，如果小孩子倒掉太多，毫无疑义的会对社会形成冲击，那时的局面估计更为严峻和复杂。针对金融危机对经济发展的影响，区政府号召各部门‘应对金融危机保增长渡难关上水平’，并迅速出台了一系列应对措施。海关部门也积极采取措施应对金融危机对本区外贸经济的影响：一是做好台账保证金和风险担保金的减免和退还工作，减少企业资金占压；二是了解企业现状，制定一对一的帮扶措施……”。

这些内容都是秀子从区里打听来的，秀子坚信政府不会袖手不管。得知这些信息秀子高兴坏了，一遍遍给五爷打电话，却总提示关机。秀子就给五爷发短信，告诉他政府是一个多么替百姓着想的政府；告诉他全村人都在等着他；告诉他自己后半生算是跟定他了，甩也甩不开；告诉他某日某时自己会在离村子三里之外的那座小桥等他商量他俩以后的生活……

月上中天了，五爷坐在桥头的石墩子上，心里美滋滋的。

他等的女人马上就要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