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开满花的原野。

那些花开在一片悲伤的土地上。

我走过那一片土地。

曲园中的梨花雨还在风中轻轻地飘洒。我捧着我的教案和课本，仰望梨花之上的天空。

那白色的，美丽得叫人绝望的梨花。是春日了。曲园最为静美深邃的春日。

我走过那些凄美的凋零，开始我的岁月。

我无以搁置内心深处自怜的喜悦，和静静的悲怀。我拨响了邻居的电话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

我轻轻叫了声：妈妈。

妈妈，我开始实习了。我喜欢高中那一些孩子，他们亲热地叫我老师。

是真的吗？妈妈问道。

妈妈，是真的。

我的心微微地颤了一下。我知道妈妈不信。妈妈不信她多灾多难，创痕累累的女儿真的还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那段日子，我希望妈妈能来看我，能到高中的教室里听我讲一节课。妈妈说过：丫，你是最漂亮的。谁也比不上你。在我最自卑，最失意的日子，妈妈在我的背后这样说。

她看不到我的泪水。我已没有流泪的力量。

可是妈妈不知道，我在高中的讲台上，我在孩子们的眼睛里寻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谁也夺不去的美丽。

第一次迈进高一的教室，学生们整齐地鼓着掌，我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我是老师了。我卑微的生命，从此可以有了一个依靠的角落。我孤独的流浪，从此开始有了一个接纳的驿站。

一个晚上，我到高一班里辅导，呆到了很晚很晚。放学的时候，正给一个学生讲题，灯灭了。孩子们静静地趴在各自的座位上。一种格外清凉，格外忧伤的旋律轻轻地弥漫在教室之中。我默默地站在教室的后面，和他们一同享受着这秋月一般的静谧。许多狰狞的往事从我空洞的生命中穿飞而过，却不再惹我动容。我的生命是否是为这一刻而来？我在泥潭般的生命陷阱中声嘶力竭地挣扎到现在，是否只是为了同七十几个生命一起醉在这深夜的天籁中？

它安慰了我的沧桑，熨帖了我的孤独。在那个深夜。

后来，音乐停了，灯亮了。走出教室时，听一个声音在说：怎么实习老师没走？当老师这么辛苦！

辛苦？我笑了。他们不知道我的快乐。

正如母亲不知晓我的悲伤。

我的悲伤葬在了那个开满梧桐花的五月。

这段实习的日子，我已不再悲伤，不再狂喜，不再忧郁。这是一种成熟，还是一种麻木？我不知晓。

我已经不再思考我的处境。我只是在曲园的梨花树下穿行，在法桐树下的大道上踯躅，我希望遇见我的学生。我爱他们。

我喜欢看见他们在清晨捧着一只面包大啃的样子，他们默默地看着我，我也默默地看着他们。我喜欢教室后面小娃娃一样的孩子，他那么小，小得叫人心疼。我喜欢看他们在球场上奔波的样子。我在“高一加油”的声浪里微笑。我为他们自豪。他们是我的学生。

岁月淡淡而去。

我去吃饭的时候，我去买东西时，我去教室备课时，在早晨去跑操时，我听见他们叫“老师好”！

此生何幸，在这样一段时光。我不再是被遗忘的，我拥有了自己的世界。我是富有的。

站在高一的教室里，我望着楼下凝立的素雅的玉兰树。望着远处静默的图书楼。我想起了我的父亲。那个在一所破烂的乡村中学里执教了二十年的父亲，那个穿着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衣服，勤勤恳恳的父亲。我想：爸爸，今天，女儿成了你。

一个宁静的中午，放下梁实秋的散文，忽然开始想家。于是写了在曲园的第一封家书。我说爸，妈，女儿找了份工作，虽然在别人眼中它微不足道，但却是我的努力换来的。女儿没有求告谁。没有让操碎心的父母再替女儿为难，这已是对女儿最大的告慰。

我告诉他们班里有个学生长得很像我的弟弟。其实班里每一个都是我的弟弟和妹妹。我必须无愧于他们。也许别人可以不在乎事业，因为他们都有一个灵魂的归宿，而我没有。父亲不懂我的苦难，和我的绝望。是的。也许我早就绝望了。绝望的生命历程不是一段梨花如雨的旅途可以拯救的。但这个有着飘飘洒洒梨花雨的春天还是让我的生命明亮了许多。

在这段日子，我在高中的讲台上找到了我的皈依。而我的妹妹却开始了她新的流浪。我知道广东很遥远。我知道妹妹也是为了改写一个“相知不相许”的故事。我幻想妹妹坐在教室里，听我讲解一篇美丽的课文。

我以为这些岁月之中沉淀下来的自己已不会再感怀。可并非如此。我依旧感动。为小王鲁的一篇作文；为张明每次都要跑到身边叫一声“老师好”；为一个小女孩对我谈她朋友的故事；为杨琪写在作文本上的那声“对不起”。为刘婷婷的那声惋惜：老师，你们的实习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选择留下。为了我的学生。可我总会走开的。我留不下这段岁月。我留不下。我只能走向我生命中用二十余年的岁月守望过的麦加。在千里之外那个陌生的县城，那个陌生的学府。我没有梦了。我只有现实，在今天。我选择告别，告别我的大山，我的梦中的桃木疙瘩，告别我的西藏情节，告别我的遥远的北大荒。

告别我的家。

我需要一个庙宇。可我注定了漂泊和流浪。那天在班里读一篇文章的时候，种种不堪回首的往事蒙太奇般一闪而过。我不知道凭我的坚强还能够支撑多久。我得飞走了。父母的家是他们的，是我的童年，不是我的家。

远方还有我的原野吗？远方的原野会开满花吗？

何阳同学写了一篇《我的实习老师》。我知道他们原谅了我，接纳了我。我用我的真诚去扣每一扇无锁的门。我在那一种灵魂和灵魂的交流，生命和生命的亲和中感受活着。

我不想陷落。

焚烧过的丛林是很难恢复生机的，绝望中回首本是没有坦途的，但勇敢地走出这沼泽，是每一个强者明智的选择。

操场中的桃花开了。

我在一个“拈花微笑”的故事中沉迷。

我走过了开满花的原野。我走过了布满目光和心灵的日子。

这段日子，我走得很美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