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寻找母亲飞雨点点

发表于-2012年06月19日 上午11:32评论-10条

(一)

在薄暮十分,天有些暗淡。在一处辽阔、旷朗的空场上,寂无人迹。母亲朝西边慢慢走着,她只能看见母亲年轻的后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渐渐地母亲消失在一片神秘的空茫里。恐惧、孤独像飘荡在周围薄薄的、不怀好意的暮色,渐渐包围了她,吞没了她。她跪在洪荒一样的沉寂里,想去追赶,却无法动弹。她哭喊,然而发不出一丝声音。她那样小。

(二)

记得那天是个恶作剧般的晴日,天晴得不透彻,浑浊,苍白,天上罩着层陈年棉絮般的云,太阳笑着,笑得叫人恶心。那个大水池早就干涸了,里面填满垃圾,灰土土的,和迫近的太阳亲密地拉着话。村里没有狗叫。什么声音也没有。宇宙变得肮脏、丑陋和单薄。她站在水池边一个土堆上,土堆像个坟头,光秃秃。她无言地注视着宁。宁却不看她。宁兀自做着他的梦。阳光沾满腥臭的手划拉过宁的单薄如纸的脸,宁黄表纸一样的脸黄得叫人恶心。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宁,她想宁还欠她一只胶泥模子,印着关公像的胶泥模子。宁是那样一个忧郁的男孩子,穿一件灰色的上衣,制服一样板正,口子扣到脖根,总是垂着手,靠在生产队牛屋的泥窗台上,紧闭着嘴,用一种陌生的,遥远的目光默默地看着她造胶泥模子。她害羞,她不说话。她默默地团起一团紫红色的胶泥来,拍成鸡蛋大的椭圆形,饼状,然后小心地按压在小小砖模上。宁两只手在身的两侧扣住墙,后背抵着窗台,一声咳嗽都没有。一上午,阳光稀薄如中午的面汤,耀着些恍惚的景儿。她慢慢地走向宁。给你。她说。她胖胖的小手上躺着一只晒干的胶泥模,关公拿着大刀。宁陌生地看着她,宁不敢要。给你。她说。宁慢慢伸出一只苍白的小手——那小手单薄如纸。她离开宁回家了。太阳正当头,白晕晕地照着。

宁善良地闭上眼睛,不看眼前黑的白的这一切。

宁真善良。宁的爷爷畏缩在朝阳的麦秸垛下,慢慢地啃一只黑黑的死面饼子。他的开绽的老棉鞋边有一只褐色的小木碗,宁的小勺还在里面放着,有几朵金黄色的鸡蛋,像绽开的牡丹花。宁!母亲在村口叫。宁仿佛没听见,袖着手。冬天的太阳照着他净净的小脸。宁的脸白,没鼻涕,宁是个干净的孩子。宁!母亲又叫。宁不应,他陌生地望着什么,出神地望着。母亲也就回家了。她知道宁不乱跑。宁的爷爷嚼着金黄的鸡蛋花,把小碗给宁。宁捧着小碗默默地回家。

母亲来了,母亲拉她的小手。回家吧,母亲说。她顺从地跟母亲往回走,又回头看了一眼宁。宁的白净的脸上有一种空洞的表情,像一张漂白的纸板,没有任何符号。

母亲给她做了一顿好吃的饭。馍筐里有一只白面烙饼,没有表情地蜷在筐沿。母亲给她卷起来,卷了一筷子鸡蛋。她咬一口,想起宁。宁。。。别说他。母亲说,吃饭吧,吃饭别说话。她大口大口地咬那张烙饼。母亲经常看着她。冷了。母亲说,以后别玩那么长时间,我给你缝一件小花袄。母亲搬开方桌,在泥地上铺上油布,开始缝小花袄。她呆呆地坐在油布的一角,想起那只胶泥模子,关公拿着大刀。母亲用剪下的碎花布缝了一只大沙包,里面装上麦子。玩吧。母亲怜爱地说。她没心没绪地玩着大沙包,听着门外的动静。听见远远的脚步声,她的心跳一下,又跳一下。父亲的脚步声年轻而稳健。她抬起头,父亲的微笑善良而又年轻。她幽幽地望着父亲,父亲摸摸她的头,走过母亲身边,他停下,对母亲说了些什么。母亲涨红了脸,嘴嚅动了一下,沉默着。父亲走进里间去了。母亲低头缝了一阵,忽然怨怨地说了一句:你有钱。然后垂下泪来,手里依旧缝着。她放下手中的沙包,怯生生地望着母亲。母亲不看她,也不抬头。

宁的爷爷裹着开花的老棉袄,拄着根木头棍子在村子里蹒跚地走着。他老了,每走一步都很艰难。看见人,他说:找木头板子,得找几块木头板子。人可怜他。回家吧,人说,你年纪大了。他老泪纵横。得找几块木头板子,薄点也没啥。

宁的小木碗就在乌黑的灶台上放着。他爷爷点一锅烟,望着它吸。

(三)

小花袄又轻又软,穿在身上真舒服。还有一双小花棉靴,用剩下来的袄布纳的。她穿着它们,支撒着两只小手站在门边,袄袖长了一点,两只小手只露出几粒白胖胖的指肚。母亲左右打量了一下。正好。母亲说,别弄脏了。她抬起两臂。长了。她小声说。长点暖和。母亲看了看,想了想,还是蹲下笨重的身子为她挽了一截袖口,翻出淡绿色的里子来。她珍惜着新的小花袄,不敢用手摸它。外面的天暗沉沉地,北风也起了,冻硬的干枯的枝干不停地摇动着。快下雪了。母亲说。母亲袖着手坐在门里的小凳上,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定定地望着外面。母亲膝头拢着一只鞋底,洁白的。

果然下雪了。远远近近的暮色里,雪无声地落着,地面悄无声息地白了。有粉样的雪飘进门坎里来,淡白如霜,静幽幽地化去,门坎边湿漉漉的。小油灯飘忽飘忽地亮着。木棂窗外是神秘的漆黑。她躺在小床上,缩在母亲为她铺的厚软的新被子里。在油灯的光中,她看见墙壁上贴着的胖娃娃彩画。母亲偎在床头“哧拉哧拉”地拉着鞋底,父亲躺在灯下看书。她听见风“呼呼”刮着树木的声音,那声音如海啸。雪一定下得很厚了。她想起孤零零躺在野地里的宁。她想象着宁小小的坟头落满雪,在无边的黑夜里沉睡着。黑夜苍茫得望不到边。

(四)

很多天来她一直想着那个梦。那个下着雪的深夜做的那个梦。妈妈会走吗?她有时默默无言地看着母亲,想象着那个渐渐融进暮色的身影。她心里就有些空落落地,她就想哭。

妈妈。她叫不出声,她呜咽着哭了。

丫,丫?妈妈叫她,发癔症了?妈妈下了床,趿着鞋子走到小床边,她兀自伤心地哭着,泪水湿了被角。母亲坐在小床沿上赔了她一阵,她渐渐安静下来,仍一抽一抽地。

睡吧。妈妈在这里。妈妈为他掖了掖被子。妈妈轻柔的声音真像,真像那领花棉袄,那么暖和,那么暖和,那么安全。他又闭上了眼睛,睡梦中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息。

漫天漫野的大雪中,夜真黑,天冷。风像幽灵。,张着黑色的翅子无声地飘来飘去,像巨大的黑蝙蝠。仿佛是极为荒凉的远古。宁小小的黑影子在漫野白森森的雪地里蹒跚。他走着,她喊他:宁。他不应,走着,好像朝天边走。宁离她很远很远,可她能清楚地看见宁的白净的脸,没有表情,陌生,平淡,没有笑,没有愁,冰凉,单薄。她穿着小花袄站在黑夜和雪影的中心,手里拿着一只模糊的胶泥模子。关公拿着大刀。宁,给你。她说。然而宁渐渐地远去了,无数的夜的大翅膀恍恍惚惚地扑闪着。宁的小身影在雪野中幽幽远去,愈来愈渺小,成为揪心的细微的一点,仍朝茫茫的远方消逝着。

丫,丫。母亲划火柴点亮煤油灯。她哭得满脸泪痕。明天你领丫去老崔家给丫叫一叫魂,她老发癔症,夜哭。母亲对父亲说。不定叫哪个王八羔子摸着了。

父亲折起身子,怜爱地叫了声:丫。丫,害怕吗?来跟爸爸睡。

老崔摘下她的小棉帽来,用一只又黑又瘦的大手罩着帽口,捧着它在屋里慢慢地走了一圈,在她跟前站定,挪开罩着的手,“噗”地朝里面吹了一口气。然后将棉帽又扣到她头上。她“哇”地一声哭了。

别哭,别哭,老崔说,我把那个王八羔子吓走了。是王三。

前几天丫跟她奶奶扛麦秸,在王三的林跟前过来。那个老狗日的。母亲咬牙切齿地骂。俺又跟你无怨无愁,凭啥缠着俺的孩子。这个没良心的。

母亲塞给老崔一盒“大鸡”烟。

父亲不肯到老崔家去,母亲只好领她去。

夜里丫没有哭。

睡前妈妈说,睡吧,丫,老狗日的敢再来,妈妈拿刀砍了他。

父亲看着书,说:丫,要怕,就来跟爸爸睡。

这天夜里她没有见到宁。

天明后她睁着眼睛躺在被窝里,想宁的样子,可是很模糊。

(五)

跟妈学针线活吧。妈妈说,丫,你长大要嫁个好婆家。

丫念书!父亲突然发作了。

妈妈默默地贴着鞋布,没再吱声。

过了几天父亲把她送到村前的小学校里。这是丫吧?女老师抚着她低着的脑袋,笑了。女老师剪着短发,穿一件的确良的花衬衣,很美。她想:我也要花衬衣。

没有讲台,课桌是土坯垒的,旧仓库很黑,后面还堆着些柴草,豁豁拉拉的泥窗低低地靠着座位,糊着泥巴,黑,潮,从窟窿眼儿里透出厚塑料纸一般的天光。

女老师站在旧仓库的一角,她旁边挂一块木头做的黑板,没有刷黑漆,像影布。女老师举起一只白白的,有圆涡的手,蜷起中间三个指头,只留大拇指和小拇指伸在外面。开始教唱歌。

大拇指,大拇指,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小拇指,小拇指,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她垂下头,呆呆地看着土坯的桌面。土坯打得很细,滑滑的像胶泥。胶泥模子,关公拿着大刀。宁单薄的小手。

她忽然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妈妈。

女老师愣怔了一下,迎面有一双幽幽的黑眼睛直嵌到她心里去,漾着,漾着,漾出一圈圈涟漪。孩子们都笑了。她却哭了。

女老师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

学的啥,丫?母亲说。大拇指,她说,小拇指。母亲笑了。然后母亲又说:红尾巴母鸡有娃娃了。丫去鸡窝跟前看,大太阳地里,红尾巴母鸡慢悠悠地跑着,它屁股后面罩着一只小麻雀一样的小黑鸡,黑得霸道。太阳光像煮沸的面汤,岑静的世界充满了光的撩乱。嘹亮的阳光无垠地涵盖着岁月,如一只哑音的鼓。她蹲在地上看小鸡,想起在班里的情景,丫低了头,有些难为情起来。

(六)

发现丫一个人坐着发怔,是宁死后一年的事情。深秋的天气很冷,树叶子萧索地飘落下来。空旷的远天送走了最后一只南归的燕子。小村前的几棵大树还剩下稀零的几片黄叶,挂着满身的疲惫和空旷凝立在深秋的黄昏里。那时有关宁的病带来的肃穆气氛已经渐渐消散,小村恢复了宁静而缓慢的呼吸,人们不再去想宁,以及有关宁的一些往事。大家都活得很简洁,很现实。宁的爷爷在黄昏时常常出来捡树叶,他背着一只很烂的粪筐,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枣木棍子。他的佝偻的苍老的身影同这个凄凉的秋天的黄昏有一种和谐。他慢慢地走着,慢慢地拾起一片片半干的树叶,他走向小村深处。

暮色浓了。父亲和母亲拉着一车玉米秸回家来。玉米秸蹭着车辐,发出轻微的“哧哧楞楞”的声音。那时小小的院子已经被黑暗严严地罩着了,只有微弱的天光,稍稍稀释了黑暗的浓度,院子中的景物依稀起来。父亲和母亲把沉重的车子放在院墙边,疲惫地吁口气,这时发现丫在墙根边静静地坐着,不动,也不说话。在黄昏的余光中一团小小的黑影蜷在墙边。

怎么在这里,丫?没穿衣服,冷吗?母亲走过去牵她的小手。

进屋。父亲说。

她害怕黄昏到来。深秋的黄昏,她心中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莫名的。。。凄凉。她心中空落落地,好像把自己丢失了。她更加忧郁。有时不声不响地坐上半天,望着一件什么东西,失神地。

明天赶集,给丫买个书包吧。母亲同父亲商量。

买。父亲望着丫。父亲温和的目光很有力量。

丫想说:我要花衬衫。但她静静地坐在门坎上,没有动,也没有说。

母亲端着一筐花生坐在门坎上剥。母亲的手又粗又黑,布满了老茧。沾着湿泥的花生放在母亲粗浑的手指间,“啪”一声,露出嫩红色的籽仁来。母亲脚边的小白瓷碗里渐渐堆满了裸着的鲜亮的籽仁。她不想剥,她只是怔怔地看。母亲的脚那么真实地同丫的小脚偎在一起,条纹布的黑布鞋,那么熟悉,有妈妈独有的味道。妈妈穿着她的旧夹袄,青铜色地儿,浅淡的小花。丫回忆起那个梦,心里酸楚楚的。

她习惯了在每个黄昏等父亲回来。她总是坐在外门的低矮的门坎上,母亲在厨房里烧锅,火光红红地闪着。她坐在门坎的边上,期待着父亲穿旧大衣的高大的身影从夜色中慢慢地分离出来。有一天刮着冷风,树木“喀嚓喀嚓”直响,远处田野里风像哨子般呜呜直叫。母亲烧好了饭,一个人坐在火光闪闪的灶前出神。她坐在门坎边等了很久,父亲总不回来。他就摸着黑往村外的小学校寻去。小学校的一间破泥屋里透出灯光来。她不敢走过去,一个人静静地贴在对面一排房屋的砖基上,两只手在身体两侧抠着砖缝。很冷。她轻轻地抖了一下。

她等了很久,直等到那唯一一间亮灯的小泥屋也变成一团漆黑。她觉得她被遗弃了。她想哭。有几滴泪不声不响地渗出来。她擦去了它们,摸黑回家去。父亲和母亲正在堂屋的油灯下焦急地坐着。

你到哪里去了?!母亲发火了。

她抠着手指头,不语。

又去找小红玩了吧,丫。父亲温和地说。

她仍不语。她觉得父亲都知道。

父亲又说:我刚才到平娃家坐了一会。

她想父亲是说给她听的。父亲没有说穿。

她也怕父亲生气。乖乖地吃了晚饭,乖乖地去睡了。

梦里见了宁。宁坐在一处空场上,那空场坦坦荡荡,没遮没拦,天是一色儿青。宁坐在空荡荡的天地之间,遥远地坐着,他的脸依旧很白,没有表情。她想走过去,却找不到自己的身影。过了许久,宁没了,只剩了空荡荡的天和地。没有声音。没有风。

(七)

母亲打着一把黑伞站在雨中,母亲来接她。她牵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很暖和,伞很大,很结实。她却还是冷。在半路上遇见宁的妈妈,也举着一把黑伞,她淡漠地看了一眼她们母女,躲到一边去了。

宁的母亲是个很风韵的女人。她只有宁一个孩子。宁生前并不依恋他,宁很孤独,宁死后也很孤独,独自一个在荒郊野外孤单单地躺着。宁的父亲有了难肠的时候,就跑去宁小小的坟边坐上一阵。这个阴沉的男人通常不哭。宁死的那日他也不哭。那日太阳像巫婆苍黄的老脸,一头扎进无耻的垃圾坑的时候,他用架子车把遥远的宁陌生的宁拉回来,就在场边上,细心地替宁换了衣服。那一刻她就站在坟头般光秃的土堆上,看着。只有宁的母亲高高低低哭了几声,而宁的爷爷在满村里转悠着找木板。

小孩子没成人,是不能用板(棺材)装殓的。有人说。

宁的爷爷不听,他在找木板。

村里的成子蹲在朝阳的墙根下不声不响地抽烟。成子快四十了,仍是光棍一个。人家都说成子和宁的妈好。成子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照样起早贪晚,喝稀吃干,闷闷的,和宁的父亲有点相似。而今成子蹲在自家破败的院子外闷着头抽烟。宁的爷爷六神无主地走过来,走到成子跟前,站定。成子不声不响地抬头瞟了他一眼,掸一掸手中的烟灰,起身走回自己破败的院子。

成子在他家前边,是紧邻,她听见成子“当当”地敲击木板的声音,她想起成子当过木工。成子曾给她们家打过小板凳和小方桌。

那天她吃过晚饭出去赶鹅的时候,看见宁的父亲拉着一辆地排车从成子家出来,车上放着一口刚打造好的小棺材。小棺材太小,刚好能装下宁恬淡的童年,还有那只胶泥模,关公扛着大刀。

宁的母亲没有跟来。

雨渐渐地大了。她紧挨着母亲,母亲眼睛的余光瞟见了宁的母亲,但她没有去打破那个伶仃的女人沉寂的黄昏。她的小心眼儿里似乎压上了什么东西,挺沉,然而什么也没有问。母亲攥着她的手,铁紧。

(八)

丫坐在一个极清冷的早晨打着哈欠。母亲在屋里精心地收拾着一个笆斗。笆斗里放了馍,鸡蛋,还有烙饼之类的东西。最后母亲用一块很好看的红色花布把笆斗包起来。母亲开始站在镜子前梳头。母亲的头发很黑很顺,梳成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肩头。穿了半新草绿上衣的母亲很显年轻。丫望着母亲的后影,定定地。母亲转身看着她,很有些为难的样子。

丫,好好在家,听话。母亲说。

半天妈就回来。

她不语,仍是那么定定地看着。

母亲围上方方的头巾,抻了抻衣角,提着沉沉的笆斗出门。丫哭着赶到村头的时候,母亲已走在几十米外的大路上。母亲挽着笆斗走在中间,前面和后面是婶子,大姑等一溜女人。母亲没有听见丫的哭,她始终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走着。丫站在村头哭着,想起那个梦,她心中莫名地悲伤。她想她也许已经失去母亲了。许久,她抽咽着慢慢走回家去。

母亲天傍黑才回来,从笆斗里取出烙饼和红皮鸡蛋给她吃。她不想吃,只是想着清早那一幕,觉着委屈,便低了头,抽鼻子。母亲又过来哄她。

丫这孩子,也没有个玩伴。母亲说。

她不和小红玩得很好吗?父亲翻着书,接了一句。

她有时连小红都不搭理。母亲说:以前。。。

母亲把话咽了下去。她想起了宁苍白的小脸。

父亲一页一页翻着书,没再吱声。

丫呆坐着,也想起了以前。她想象着宁小小的坟头上生着枯草,有几只黄色绿色的蚂蚱在那草丛中跳,贴着硬硬的草皮。宁的父亲扔在那里的烟头被踩得瘪瘪的,依稀可辨顶端的一点黑灰。天很空阔,一色儿清。

初冬,燕子早已飞尽了。

(九)

这个冬天格外冷。母亲为她做了两身新棉袄,缝了小棉帽和小手套,然而她还是感冒了。一连三天,外面遮天遮地地飞着大团大团的雪絮,世界变成了明亮耀目的水晶宫,她恹恹地偎坐在火炉边。母亲为她做了葱花香油面条,做了荷包蛋,她无精打采地吃着。父亲出差了,在这样冷的大雪天,到遥远得像神话般的南京去。母亲坐在炉台对面看着她,母亲平和的目光中漫过一层忧虑,像冬末落在荒草丛中的傍晚的阳光,清冷,闲适而温情。厨房里橙黄的灯光映照在细细的面条上,是一种温暖的颜色,切实,强烈。

她望着黑冥冥的窗外映射的雪光,想起镇死的那个冬天也下了这样一场大雪。下雪的那个夜晚她做了一个梦。

母亲在深夜里冒着雪去给她买药。她缩在被窝里,看见母亲顶一头雪花从外面走进来。她软软地叫了一声“妈妈”。这些日子里,母亲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她竟然没有想父亲。

她一连病了八天。父亲踏着满街的泥泞回到家,母亲正坐在厨房里,边烧火边垂泪。

她老不见好。母亲忍着抽泣说。我总怕。。。

母亲害怕想起那天的太阳,那有着苍白的血腥味的太阳,想起那个女人冷冷的泪眼。

一次感冒。父亲不屑然而强烈地纠正。他放下包,里面装着带给他的小皮马,和饼干。

母亲拿头巾擦了擦眼睛,给父亲盛饭,舀洗脚水。父亲默坐了半晌,走到丫的床边去,握着她的小小的温热的手,久久地望着她。

想爸爸了吧,丫。父亲的眼睛不争气地红了。

(十)

春天很快就来了。燕子也来了。天空很温润,像春姑的淡淡的生动的眼神。丫坐在门前的大树下,仰头望着一丝丝的绿从枯干的憔悴的树干中透出来。整个世界被刷刷的春雨清洗了一遍,到处透着清凉和纯洁。她望着一只乌黑的燕子在空中飞翔着,莫名地想起在冬天走去的宁。她想宁是上天安排给人间的一个生命,上天又把他带走了。冬天太冷,冬天也有恶梦。又是春天了,所有枯死的童话已经复活。小草绿了,微凉微暖的风中,宁遥远的目光走来。

成子弓着腰往地里送粪。他从丫面前走过。丫看见不远处他停下了车子,直起腰。宁的父亲把锄头卸下来,让一颗烟给他。两个沉默的男人无语地站在春天的风中,两双苍凉和沉默的眼睛都往无边的远方望着。他们目光的尽头,埋葬着一个没有答案的故事。

那个春天,宁的白血病是她进入人世后第一桩渐渐褪色的悲伤。在燕子的呢喃中她小草一样地长出洪荒一般渺远的岁月。

母亲朝她走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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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小说给人淡淡的回味之中渗透着某些辛酸和忧郁。小说至始至终贯穿着丫对宁的离去的无以言表的伤。并为此丫的生活发生的很多变化。文字凝练,对心灵的勘探、生命的写实。

文章评论共[10]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飞雨点点晚上好。不好意思哈,你的小说才审出来。(:012)送你个幸福补过吧。at:2012年06月19日 下午6:48

飞雨点点-回复清辉辛苦了,谢谢您的认可和精彩点评。 at:2012年06月19日 晚上7:17

月下的清辉-回复还非常感谢你给小说带来这么好的文章呢。 at:2012年06月19日 晚上7:24

月下的清辉-评论

发现你对文字的把后能力很强。at:2012年06月19日 下午6:50

飞雨点点-回复这是真实的故事,所以体验很深。谢谢清辉。 at:2012年06月19日 晚上7:19

月下的清辉-回复那个词是把握。看我这老掉牙的电脑有些慢。是啊,来源于生活的就非常感人。 at:2012年06月19日 晚上7:23

绍庆-评论

中午来拜读,祝福心情愉快!(:012)(:012)(:012)at:2012年06月20日 上午11:38

飞雨点点-回复下午好。 at:2012年06月20日 下午5:11

拈花汉-评论

欣赏点点深情之作来迟 自罚一大碗 问好at:2012年06月21日 下午4:53

飞雨点点-回复那好啊,给拈花炒两个很辣很辣的菜吃。哈哈 at:2012年06月21日 下午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