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浑黄的水头年年来,像女人的经血一样及时,可那一年春咋那么大呢?像守了很久的童贞,非要寻一条发泄的河道,整个河床就是一片液态平原,太阳把密密层层的波浪照得发亮,连天空也似汪洋流淌……
那是怎样的一片大水啊!带着雷霆般震慑人心的凶险,巨大的水头卷上二滩,隆隆响着摔碎在岸头,考验着鲁西南的黄河大堤。“发大水啦!”惊慌失措的人们纷纷往大堤和救生高台上跑,大水打着漩涡冲倒土坯墙,冲塌陈年劈材垛一样的房屋,冲走来不及上岸的几成鱼鳖的人。远处那排榆树露出的顶梢如同一簇簇灌木,木板、树枝、劈材流矢一样从上面疾驰而来……父亲、母亲紧紧挟着两个孩子,抱住一根碗口粗的梁木向下游飘去。一个老太太仰坐在漂浮着的麦秸垛上呼喊,麦秸垛眼见越冲越小、越冲越矮,极快地漂向河心,老太太呼天抢地的声音没了,麦秸垛散成一滩打旋的浮草漂向下游……
堤上风并不大,却仿佛空气中有很大阻力似的,披着棉袄的张留根行走得很慢,后来坐下来,坐在夕阳下的河滩,看着落日洒下菠萝色的光辉,河水泛起金色炫目的鳞片,眼中透出幽如远山的哀思;他把帽子扯下来,双手搁在膝盖上,河风在脑袋周围喃喃地细语。父亲曾回忆说,那个老太太原是大水上来时她儿子扶上去的,以为麦秸垛上安全,可水继续汹涌地来,冲走了麦秸垛,反而害了娘亲的性命……
就从那一年始,政府开始拆迁二滩里村子,大堤内一下迁出几万人,大都搬到了外面。虽然住得拥挤些,收种二滩里面的庄稼远了些,可那样的险事毕竟是少了。而那一次险,两个哥哥都没逃得性命,他张老三是有哥哥的啊,可他没见过他们,他成了张家后来的独苗苗。
两个哥哥一个十一、一个九岁,抱不住那木头,哇哇地哭。冰凉湍急的河水利刃一样切割着肢体,波浪一股又一股地缠绕,豁啦啦打着漩涡,木头翻着滚,两个哥哥一次次翻落水中又一次次被扯拽上来,父母要拽住儿子就控制不住木头,木头打起旋子,不时把人甩出去。堤上有人跟着他们往下游跑,大堤矮得如一堵水上的短墙,他们提着绳索呼喊着,一点忙也帮不上,眼睁睁看着四个黑点一会儿成了三个,一会儿又成了两个,木头不仅靠不了岸,反而向河心冲去。
“天要灭我全家啊!”跟洪水搏斗得精疲力竭的父亲仰天喊道,还没喊完,就见女人一侧身把两个儿子推下了木头,一转眼他们就没影了。
“儿啊——”母亲惨叫了一声。
父亲嘎着嗓子破口大骂:“驴日的!你狠心害死大小、二小?”
母亲不回嘴,任他不成体统地骂,游到浅滩的时候,看着踉踉跄跄从木头那一端奔过来的丈夫,她打着寒战,抖掉脸上涔涔直下的水珠和泪滴,像母鸡上岸做的那个机械的抖索动作,用拳头堵住嘴哭泣着、咳嗽着:“——啥法子?——只能顾大人,再给你生!”
两个苦命人嚎啕着搂抱在一起。
那一年春淹死十多个人,二滩里埋着二哥的坟,大哥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时光就像手掬之水一般一去不返,他张老三已年届五十,要是两个哥哥都在,早就抱孙子了,他仿佛听到他们呼唤他,仿佛他们就站在河边嬉戏,提着草茎串起来的小鱼,交替地倒着脚,脚底板搓着光光的脚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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