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在茶花正繁的时节,然而母亲难产而死,正应了一句“繁极则败”。白爷当时正在外经商,闻此消息大恸,给她取名“夕茶”。
夕者,落日也。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她在家中一直不受宠。每当哥哥姐姐绕在白爷膝下笑闹,年岁最小的她只能由靳娘陪着坐在角落里。
靳娘是夕茶的乳娘。这些大户人家自矜身份,往往给幼子幼女请上几位乳娘,只恨不能向潞城全城宣布这孩子有多娇贵。因此上,只有靳娘陪伴的夕茶,便不免显得有些落寞了。
而只有三、四岁的夕茶,也仿佛察觉出什么,从不哭闹,乖巧得令人心疼。
白家世代是做茶叶生意的,当家人每年总有数月在外颠簸。每次白爷从外间回来,总带给哥哥姐姐各式玩意。而给夕茶的,只有一朵干枯了的白茶花。
白爷初次给夕茶一朵白茶花时,她只有六岁。她不懂得这朵干花有什么含义,只是高兴地告诉靳娘:“父亲给了夕茶一朵花。”而靳娘也只是温和的一笑,寻了个丝绸裹的盒子小心帮夕茶收好。
而后,当夕茶渐渐长至十岁,她便越发温静从和了。夕茶总爱穿一身蓝锦色绣白茶花的衣裳,家里的亲戚都极爱她。夕茶性子安静,若没人找她,她便待在自己房中泡茶,她泡茶的方式繁复,但泡出的茶清香又不失馥郁。白爷偶然间尝过一次,便许了夕茶在茶房中去试茶。
所谓“试茶”,是指在茶场中刚采摘下的茶叶送到茶房,由当家人定下的茶师泡茶,经几位长辈品尝后定下这一年茶的成色,从而定价格。说是看成色,其实白家的茶走工夫,泡出的味道才是关键。
白家一向重视试茶,这一次由十岁的夕茶担任茶师,不免引得众人非议。品茶的长辈都是经年的尊老,茶叶的价格更是关系白家上下一年的生计,怎可马虎。然而白爷却不管这些,径自带了夕茶入茶房。
平常茶师一洗盏,二走城,泡茶的手法大同小异。而夕茶却不同,先取三成茶叶泡水洗盏,再加三成洗盏,最后将剩下一成单独泡水,待泡好后掺入壶中走城。几位长辈未尝先定,一直定下了“上品”。
幽雅的茶房中,紫砂壶口轻渺渺的白烟飘出,好似已然将壶中香气透出一两分。一直神情严肃的白爷终于露了丝笑意,他将一直捏在手中的白茶花别在了夕茶的发髻上。
自此以来,“白夕茶”这个名字响透潞城。每有人来买茶,必问一句:“可是白三小姐白夕茶家的铺子?”
大概也是自此以来,白爷对夕茶也上了心。他不再仅仅带一朵干枯的白茶花给夕茶,还给她带各式精美的饰品,不过图案花色总是茶花。
约莫又过了两三年吧,有人上门提亲来了。来者是潞城天仁堂的大当家陆振天,为儿子路泽来提亲。天仁堂是潞城最大一所药行,陆泽又曾留学西洋,颇得潞城的长辈赞赏。白爷倒也乐意,只是终究按下了这事,只说等夕茶再大一些再说。
话是这么说,可陆泽如何不懂,这是明摆着要夕茶松口才行。
他不敢惊动夕茶,拐弯抹角地找了靳娘替他说好话。靳娘见陆泽诚恳,又得了白爷的嘱托,也就话里话外地透出这么点意思。
夕茶开始总不言语,直到靳娘都耐不住性子了,她才开口:“他若有心,何必找别人来跟我说。”靳娘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也是高兴极了,连忙找人带话。
夕茶这么一应,两个人在白爷的默许下,也就渐渐有了那么些意思。只是虽说定了亲,夕茶到底尚未及笄,婚事也就拖了下来。
然而就这么一拖,政局大变。
潞城地处偏僻,附近方圆数百里都是茶场。哪知那日本军队来势汹汹,不足多时就打近了安城。安城距潞城不远,这下众人都慌了神。
陆泽本打算尽快成亲,然后带夕茶离国。然而战事逼近,大好男儿,哪里还肯安享太平?他连夜托人捎信给夕茶,一人一骑出城投军去了。
夕茶已然睡下,听闻叩门又翻身起来,拆了信看:“夕茶,待战事结束,我们再成亲。”
短短一句话,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陆振天心疼儿子,不肯他上战场,估摸是陆泽寻了个空当口,毅然去了。夕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谢过那送信的人自回房去了。
两人即将成亲,然而临近婚期,新郎官却投军去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夕茶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梦里,有陆泽带她上山采药,她险些从山下摔下去,吓得陆泽连忙背她下来。梦里,有她教陆泽泡茶,陆泽笨手笨脚打翻了茶盅,她又好气有好笑地替他收拾。梦里……
战火愈密,传回来的消息总不外乎陆泽无恙。只是正是战事要紧的时候,消息时断时有,令人不免悬心。只听人说,陆泽先是做了军士,后又因军医不足,随了军队去前线救治伤员。
夕茶心中焦急,不免面上也不安稳,每日少有话说。白爷依旧去做生意,仿佛战争中尚没有令他停下脚步的理由。一年中有大半年不在家中,白爷也不觉有什么,不过一年一枝的白茶花从未少过。
然而第四年,白爷殁了。那是个刚起风的日子,白爷在院中看伙计装茶。夕茶从后院出来,白爷招手叫她过去,不知怎的直接倒了下去,便再没起来。
哥哥也在外打仗,姐姐已然出嫁,唯有夕茶当家处理丧事。她红着眼替白爷换丧服,却在白爷的里衣中寻出了枝白茶花。她将花别在发髻上,忍不住抱着白爷大哭起来。
十一年,她匣中十一枝白茶花,都是白爷临走前揣在怀中的。一路上风雨交加,他从未落下过这一枝白茶花。
夕茶着人给白爷治丧,然而守灵的日子还没过,一个惊天消息传了回来。
陆泽死了。
来人是从战场上就下的,由担架抬着进了白家,交给了夕茶一封满是血迹的信。夕茶抖着手展开,忍不住地心惊:“夕茶,这辈子不能成亲了,对不起。”
夕茶身子一软,靳娘连忙揽着她。夕茶一身素服,脸色苍白,问那来人:“他是怎么死的?”
“军医说,如今两边都缺少医用物资。山田受了重伤,他们缺少军医,自然会来军中寻人。军医在身上带了手榴弹,假意被俘,入了鬼子军营里。后来,只听见里面一阵枪响,然后就爆炸了。”
靳娘连忙道:“还请先在白家养伤,缺什么尽管跟管家说。”夕茶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了,靳娘紧紧握着她的手往房里走。
日暮时分,夕茶一人站在茶场边,白茶花开得正繁。金黄的日晖镀上一层温静,夕茶从发髻上取下那枝白茶花,放在手心中紧握着。
夕者,落日也。落日时分的白茶花,最是静谧美好。
晚间,夕茶命人去告诉驻扎在安城外的山崎队长,她应邀参加茶会。山崎爱慕夕茶已久,也算是以礼相待,既得夕茶应承,自然喜不自禁,连忙派车来接。
夕茶梳了妆,着一身蓝锦色绣白茶花的衣裳,将那枝白茶花别在发髻上。山崎派人将她接到守卫军副官家中,请副官夫人帮夕茶换和服。夕茶不肯,也无人敢勉强。
副官府上有一茶室,清幽而静雅。山崎与夕茶相对而坐,其他人均在外守着。夕茶缓缓泡好了茶,共倒了四杯,做了个“请”的手势。
山崎忽而一笑,“夕茶小姐,你恨我们日本人,如何保证这茶中无毒?”他说话直白,虽不好听,但确是实情。
夕茶端起一杯,正要饮尽,却又放下浇了地,“夕茶不爱饮茶。山崎队长若不信我,不喝便是。”她伸手又端一杯,不饮,依旧浇地。
山崎按住她端第三杯的手。
夕茶并未抽回手,只淡淡地说:“医者仁心,茶者佛心。山崎队长非我中国人,自然不知。”
山崎从她手下抽出茶杯,一饮而尽。
夕茶端起最后一杯,放在手心中,“山崎队长如此小心,从茶叶到茶具都是自己准备,看来是知道我有多恨日本人。可是山崎队长忘了,茶与茶,也是可以相克的。如今世道艰难,山崎队长能有的茶叶,无外乎是这附近茶庄的。我白家世代做这生意,难道这几家茶庄还会有别家的茶么。”
山崎已然伏在桌上,显然已是毒发身亡。夕茶轻轻挑出指甲中残余的一点茶末,目光冷清,“都说医者仁心,可你们却逼得他杀了人。他既死了,我还有什么佛心可言。”
夕茶饮尽杯中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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