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专心地看着电视，两只手举着白色的遥控器，正对着电视拨台。我走进屋子，礼貌地和老师打着招呼。

老人看见我，愣了，说，快进来，你怎么变了？以前头发短短的。

月说，妈，您记错了，她是雨。

没记错，以前她头发短。老人看着我说。

我站在老人面前，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从未留过短发。她一定忘记了，或者把我和别人混淆了。此时，我注意到面前的老人，有一段时间不见了，她比以前黑了、瘦了、老了。看着老人现在的样子，我的心酸酸的，都有些疼了，眼里有泪仿佛就要飞了出来。一年前，她患乳腺癌，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没有多久，老先生突然病重。也就半年吧，去世了。人生就是这么祸不单行。两年前见过老人，满面红光的。如今的她精神状态大不如以前。不过，再憔悴，再苍老的容颜，也难以掩饰她的美丽。

你婆婆还是那么漂亮。在月的书房，我对月小声说。

来，我带你看老人的照片。月拉着我走进老人的房间。

妈，雨说您还是那么漂亮。

老人看着我笑了。面对我真诚的赞美。她说，来，来，看我的照片。

柜子上摆着三四张她的照片。黑白的。老照片。她指着其中的一张，说，这是我30岁时的照片。我看着照片上的她，30岁，不像，一点儿也不像。清澈的眼神，一张充满朝气的脸。阳光的，无忧无虑的，也是漂亮的。老人拉着我来到她的卧室。我这才注意到，老人走路颤颤巍巍的。手瘦的只剩下一层皮了。她从柜子里拿出两本相册递给我，说，慢慢看。老人坐在我的旁边，陪着我看她的影集。影集里，全是老人的黑白照片。

她说，这是19岁，这是二十岁……她指给我看。我真有些感动了，多执着的老人，记得留下每一年的照片，81年，漫长的岁月，81张照片。月曾告诉我，别看婆婆高龄，依然喜欢到世界各地旅游。公公到各处讲学，她也跟着，陪着公公。公公讲课，她到当地著名游览区游览。所到之处也不忘找别人帮她拍照留念。

您每年都给自己照一张照片，真有意义。我说。

是啊，时间过的太快，留些回忆吧。她说。

我看到全家的合影。一个幸福的大家庭。老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外貌像父亲，也继承了父亲的事业，研究语言，在美国一所大学教书。小儿子学习机械，当过讲师，后又下海经商。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也是成功的母亲。我这样想着。

相册里，不仅有老人单独的照片，还有和老先生两个人的合影。

老先生是研究语言文字的。英语，简直就像老先生的母语。英语语法，他能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的明明白白。郎才女貌，用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再合适不过。在特殊的年代，老先生成分不好，没有女孩子愿意嫁给她，也没有父母同意自己的孩子嫁给他。可是她不。她看上了他的才华。骨子里，她有一种反叛精神。两个人恋爱了，结婚了，相濡以沫。她陪着老先生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如今，她一个人了，她孤独么？寂寞么？我想，只有老人自己知道。

这是我们两个人结婚时的照片。她说，我们在家乡举行了婚礼，回来后，大学要求补办一次，这张照片就是那个时候照的。老人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在那个年代很时尚。老先生穿着一条裤线笔直的裤子，戴着眼镜，微笑地站在她的身边。很幸福的一对。他们的神情，充溢着幸福。北海九龙壁前，颐和园的湖畔留下了他们的身影。我看着他们年轻时的照片，感受着他们的幸福。我突然想起林徽因，想到了张允和，她和她们一样，有着抗拒光阴的美丽。

您长着一张明星的脸。我没有恭维，很真诚的语言。我没有必要在一个81岁的老人面前虚伪。

你为什么觉得我漂亮？她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在寻找恰到的词汇。我说，您的五官无可挑剔。有些人经过化妆，弥补了外貌的缺憾，看起来很漂亮，但那不是真实的美丽，是化妆术的结果，经不住岁月的考验。人的五官，是脸的基础，到老也不会有太多的改变。年老还美丽的女人，年轻时一定是非常漂亮的。

老人看着我，说，昨天，我在楼下散步，一个小伙子向我问路，小伙子说我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小伙子说的没错。我说。我看到微笑，在老人的脸上荡漾着。

生活中，我是一个很不喜欢赞美别人的人，可是今天，当我好好端详这位老人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赞美了她。

我一页页翻着影集。影集里，记录着她从年轻到年老的照片。清一色的黑白照片。突然，我发现了一张彩色的，唯一的一张照片，存放在老人陈旧的相册里。老人穿着红色的外衣，带着老花眼镜，看着报纸，很安静。

她说，这张照片就老了。

不，我喜欢，很有味道。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使用了这样一个词语。

不同于一般老人的味道。那是岁月静好的安稳，是一个人浑身散发出的气质。我突然醒悟，那种味道，是气质，是由心而发的浓浓的墨香。岁月无情，夺走每个人的青春，唯一夺不走的是一个人的气质。优雅、高贵的气质，是一生文化、阅历、经历的积淀。看到身边的人，每天都在换不同的衣服，疯狂的买服装，价格还不菲。但是，看不出好，看不出美。她们，就像一块盐碱地，再怎么开垦、种植，也不会开出美丽的花朵。衣服不仅仅是外壳，它是有灵魂的。衣服是灵魂的一种释放。穿不出衣服的魂，再漂亮的衣服也会与你擦肩而过。有的人，五十块钱的衣服，能够穿出美丽，有的人五百块钱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感觉不出好。她缺的不是衣服，是气质，是一个人的修养，一个人的内涵。人的外貌需要化妆，心灵更需要美容。心灵的化妆才是最重要，最妥帖的。内心丰富的人，普普通通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一样的美丽。

一个晚上，时间不长，我的无意与真诚给老人带去了快乐。和老人告别，我一个人行走在长安街上，我看路上行走的老人，我在找自己年老的影子。年老，我希望做月的婆婆那样的老人，老着，也漂亮着，多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