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幼时，那县城里高耸的楼层，光洁的街面，斑斓的霓虹灯以及玲琅满目的店铺和喧嚣的人流，就早已深刻的映在小小的脑海里，满生着憧憬。且县城里有一位父亲交结的开公交车的朋友，曾送过我一套绸缎衣裳。上褂儿圆领、对襟、布扣，还绣着圆形的“寿”字图案，玄光耀眼。穿在身上，再戴上一顶小瓜皮帽，便被村里人唤作“小地主”了。我虽憎恶这绰号，但父亲每次将我驮在肩上走亲戚时，都要换穿上它，于是感觉城里的东西皆美好，心中得瑟且自豪。因此，当堂兄建议去县城时，我年幼的梦忽而插上了翅膀，翩然蓝天，毫不犹豫的拉着弟的小手随他　“进军”大县城。

显然，堂兄不是第一次逃亡！走到那片高高的桦林下，就停住了脚步。原来那儿横卧着一座低矮的车站。几个大人正焦虑地等候着公交车哩。不久，一辆公交车靠路旁停下来。乘客下车，而堂兄乘那空当里，领我俩猫着腰钻上了车。尽管忐忑不安，却终逃过了检票，大约是认定大人携来的吧。

车开动了。风从车窗上往里呼呼地刮，浑身舒爽；车外的丘陵、田野、村庄风驰电掣般向后闪去；蜻蜒如一架架小小的飞机，倾斜着翼，迅速躲过；车后已扬起黄尘滚滚，迷漫了天空。我们一路兴奋，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并不觉得前方的路将是一片晦暗。

当我们在东门车站下车后，却已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沮丧。满目的人流雍滞，喧哗声充斥耳朵；高大的楼层似要倒过来，叫我不敢喘气。堂兄却脱了凉鞋提在手上，赤着脚行走在光亮的水泥汀上。我们也效仿，赤脚与这座城市亲密地接触，但走不过百米，脚底被烫得似要冒出青烟来，让我们举足难下，便又穿上凉鞋。后来才知道堂兄脚后跟磨起水泡了，赤脚似乎舒服一点儿。而我平生第一次亲切的交结城市，却被炙烈拒绝了。

烈日炎炎下，我们游走在城市之中，越走越累、越走越烦，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惊异的目光瞟过来，叫人如芒刺背，极不舒服！与城中的小孩干干净净的穿着相比，我们似乎确是满脸油垢、衣衫腌脏的流浪小乞丐，且弟弟愈加胆小，躲在身后牵着我的小背心儿，似不敢见人。渐渐地又饥又渴起来，弟疲惫之极走不动了，老要瞌睡；责备他又是撇嘴怂眉要哭的样子，且说想回家了。我无计可施，只有背起他，居然搭拉着小脑袋，在城市喧闹中睡去。

肚子早饥饿难忍了！却已身无分文，哪里弄填肚的东西？当初所谓周密的计划包括讨米讨饭，竟是不可能实施的。只干望着满街的水果美食暗咽口沫儿，四处寻找清水来饮。虽然也觅到过自来水龙头，终因大人们站在一旁，胆怯得不敢上去饱饮一顿。东转西转间，来到东门大桥头——其实逛了好几个小时，也没走出方圆二百米。忽然，见桥头竟然挺立着一根自来水龙头！且旁边只有一位老妪在卖西瓜。那瓜皮翠绿，瓤儿鲜红，叫人满口生津！毕竟是要花钱买的，远不及那根水龙头的诱惑。堂兄奔上去，拧开塞儿，自来水哗哗地流出来。他斜仰头，张开嘴，咕嘟吐嘟地喝，呛得他频频咳嗽。我欣喜若狂地唤醒弟，趴上去，张嘴就饮，随它有滚热的温度！随它还有漂白粉的味道！一口气饮了个饱儿——权且充一顿饭吧！弟弟也尽喝足了。一旁的老妪却竭力地劝道：“不能喝！不能喝…是生水！”　但见我们喝够，拍着肚皮时，问怎没大人领着。而堂兄故伎重演，我们大出意外的得到三片西瓜，如狼似虎般啃噬尽了，只剩青皮没咽下肚去。临走时，堂兄老成，又喝了一气自来水儿。

东门大桥下是水阳江，其实应称“河”　宽约有数丈，南北两岸市廛密集；下游碧天低垂，平原广褒，庄稼蓊蓊郁郁；江面上横七竖八停泊着一些机帆船，有帆有蓬，还有妇人正在槌衣。那深不可测的河水引诱了我们洗澡的念头，欢叫着下了河堤。

我们准备游过河，因为对岸不远种植着大片的玉米林。我和堂兄将书包和衣服一手托着先去对岸，然后返回一人牵弟一只手再领游过去。我俩游泳的技巧尚佳，狗刨式蛙式蝶式都行，且仰于水面，能浮起小肚皮来。初生牛犊不怕虎，才不管水有多深哩！当际，脱光了身子，我一只手举着三人的衣裳；堂兄举着书包，两个人下了河。一只手划水，两只脚蹬水，尽情戏嬉了一番才向对岸游去。好爽喔！

快游过河时，却听到弟拼命的喊我。一回头，不知他何时也下了河，正在水里挣扎，头一会沉下去一会冒上来。大约他只当故乡的小河，又怕被扔下吧？我俩慌了张，扑腾着河水向回划。我叫他喊救命，弟便喊一声“救命啊…”就沉下去喝数口水，喊一声“救命啊…”就沉下去喝数口水……小臂拼命地拍水，水花乱溅。堂兄急中生智扔了书包，卟嗵卟嗵两脚击水，快速地游过去。那书包内装着我们所有逃亡的家当，在水面飘浮了数米远，永远地沉入河底了。

幸好机帆船上一位妇女听见，忙奔至船尾，递了一根竹篙给弟抓住。弟双手努力攥紧，边大哭边唤我。堂兄游近去，在水里协助那妇女，把弟往船板上耸，但总是失败。弟弟一次次落入河中，喝够了水。当我游近，将衣裳扔上船时，弟已无力动弹了。我和堂兄一边踩着水一边把弟举过头顶，终被那妇女拉上船去。我俩也喝了不少脏水，爬上船板，伏在那儿呕吐。妇人象训儿子一样大骂了我们，并煮了姜汤。当我瞥见弟哭哭泣泣的样子，已没有多少勇气继续逃亡了。

在一声声“哥，我要回家”　的话中，我们放弃了远走天涯，永不回家的誓言。也不敢再走远，只靠在桥栏下，围着那水龙头当饭吃喝。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夜车偶尔驰过的声音，和街灯冷冷的闪烁。夜空冷漠而高远，那圆月极似妈妈的笑脸。瞥着弟在梦里滴出的泪珠，起初的壮志烟消云散，不禁想回家了。异地他乡的艰难不是这小小年纪可以承受的。其实离家已有一百华里之遥了。

第二天早上，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喝完一饱自来水开始返回车站。三个人的肚内尽是水儿，连走起路来也能清楚地听见“晃啷晃啷”　地水响儿。侥幸的是，在车站遇着了认识那位伯父的司机，将我们送上车。坐在车上，我们被颠簸得吐了一地黄水，好不难受！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记得回家后，母亲把我和弟紧搂在怀里，眼泪吧哒吧哒地落。叔伯们都说“两个挑子酱回来了”　因为我们仅穿着一件小背心和短叉，浑身上下晒得黑里透红，红里透黑，油光光得似用麦芽晒制的黑酱。父亲只严厉地觑着我，并没吱声。我似乎以逃亡的方式取得了胜利。

现在回忆起童年，却皆似沾着美丽的思绪。那曾经的痛与苦仿佛淡漠去，而历经沧桑，对于人生的喜悦竟油然而生。童年似一轴珍藏的山水横幅，尽管线条简约，色彩疏淡，但若打开了它，必有神韵之美和意外的收获。

我的童年呵！美丽的童年，永远怀念她却永远地回不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