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那一年，我上小学三年级。我在学校的宣传队里演节目，还是文艺骨干呢。分管演节

目的席老师，特别看重我，时不时还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告诉我怎样才能把我扮演的那个坏蛋演的更像些。这年秋天的一个晌午，席老师悄悄地对我说：

“　毛，（我的小名）明天我要结婚，你到时候来吃席吧。”吃席就是吃饭。席上的饭当然是最好吃的了。

第二天早上放学，回到家里老大一会了，忽然想起今天是席老师结婚的日子，急忙告诉了妈。我们家在镇上住，是“非农业人口”，就是现在人们常挂在嘴边的“城市户口”，妈妈是个裁缝，她也认识席老师，也给他缝制过衣服。听我急草草的这么一说，她慢腾腾像是很不情愿的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两毛钱，说：

“那你给席老师买几张画吧！”

拿着两毛钱跑到新华书店，买了四张大画，画面是《林海雪原》。画的内容是：保卫祖国。一个俊俏的姑娘在茫茫林海中，用枪瞄着前方，她的身后是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大爷给她指点江山。我没有征求任何人，凭自己想象，用钢笔在画上面题了我的字。

左上角是：

学生李天行。

右下角：

席老师结婚。

拿着画，我兴高采烈地往席老师家走，心里面那自然是美的乐开了花。边走还边想，席老师的媳妇长得好看不？白不？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再一个也就是我今天，终于能吃上盼望多时的香喷喷的饭了。

席老师的新娘子在东寨，黄河边上的一个小村庄，离我们这有三十多里。

一大早席老师就出发接新娘子去了。我把那几张画交给了席老师家里人，他们惊讶欢喜的表情至今我都历历在目且记忆犹新。用极快的速度把四张大画贴在了席老师的新房里，新房白白的墙，土炕上有一幅新铺盖，靠墙的东面有一口半新不旧的朱红箱子，窗户的小玻璃擦得很干净，这就是新房的全部。新房里挤满了闹洞房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伙盯住这几张画，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永远看不够似的。席老师的妈妈嗓门放得老高，自豪的对大伙说：

“　看吧　这是席老师的学生送来的。”

也真是，我的这几张画是席老师新房里唯一的，也是最漂亮、最耀眼的装饰品。那个年代大家都穷，穷到都不知道什么是穷了。谁家办事大伙都上不起礼，但吃席却是不请自到。当然了，我的贺礼是席老师收到的唯一的一份大礼。

席老师妈妈专门对我说：

“毛，你可不能走，晌午一定要吃席！”

我红着脸，还装模作样的说要回家呢。几个人把我拦住，悄悄的说：

“毛，你可不能走，你给了他家大礼，我们什么都不给，还不是照样要吃席？”

吃席的桌子筷子和碗，都是从各家各户借来的。桌子大小不一、高低不等。凳子不够，就找来几块砖头凑活，有的人干脆就蹲着。媳妇还没有接回来，饭是自然吃不成的，大伙就在桌旁傻等傻想。一个家伙调侃说：

“　要是什么时候，我看见了大肥膘膘肉，就叫我心烦，叫我呕吐。呸！怎么又是吃肉，吃肉！难道就没有别的菜了吗？这样的日子！哪怕过一天，我也甘心了。”

另一个家伙也说：

“桌子上摆满了鸡鸭鱼，整瓶的好酒伺候着，我不想吃，也不想喝，更懒得看。我偏要找咸菜疙瘩吃，找刺厥吃。（一种带刺很难吃的野菜）

大伙望着这两个说梦的家伙笑起来，乐的都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谁都知道，这是穷开心，永远也不会有的白日梦！

快下午了，新媳妇总算接回来了。席老师走在最前头，新娘子在后面跟，后头两个男的拎着两个红包袱，是女方娘家的全部陪嫁。一行七八个人一字长蛇阵，静悄悄的。快到家门口了，有人喊起来：

“新媳妇到了！迎客！”

女人们先是嚎叫起来，紧接着全村的人都围过去看。

终于，终于激动的时刻到了：能开始吃席了。心里这么想着，却紧张得不得了，觉得脉搏“咚咚咚'急速的直跳。盘子还没有上来，筷子已经紧紧的抓在手里了。再看周围的人，个个都是绑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要在战场上见分晓似的。

有个家伙不停地来回舔吧干瘪的嘴唇。他用轻微的一笑，想舒缓一下大家紧张的情绪，可是他脸上释放出来的表情，比假的还要假，难看死了。席开始上啦。第一盘菜是小炒白萝卜。当年所谓的“炒”，就是把菜放在锅里，添上合适的水，加调和面和些许的酱油水煮而已。席上的饭菜是队里头有名的厨师做的，当然要要吃许多倍。

小小的我，还没有开始上菜时，早就算计好了：用牙咀嚼既费工又费时，吞咽最快也最划算。自以为聪明的我，夹起一根萝卜条直接吞咽入肚。只觉得一股清香无比的味道，瞬间在喉咙里消失殆尽。待我再要夹第二根萝卜条时，盘子里早已见底了。原来这群恶狼们，和我一样都摒弃了用牙咀嚼的习惯。转而采取了：轮式输送、直接吞咽的方法。

第二道菜是炒白菜。还是和上盘菜一个样，我只吃了一口，再想吃，盘子里就没有我的份了。总共上了六道菜，中间的那三道我记不起来了。最后一道菜，是白肉片。因为席老师是挣国家钱的人，饭菜理所当然要比其他的人稍好些。我们这一帮用餐者，一共七个人紧挨着挤在了一张小八仙桌子上。一个中年人兴奋的说：

“　最后一盘，是白肉片！”

所谓的白肉片，就是把肥肉搁在水里加盐和花椒煮熟，晾干后再切成大小合适的薄肉片。这道菜是我的故乡，当年最高档的菜了。有些人三年五载不曾见过肉，有的人活到二十多岁了，还不知道肉是什么味呢。我爸爸也是挣国家工资的人，也只能是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

“七个人七片肉，这保准不会出错！”我美滋滋的定下了心力。三年级的我，头一次为这么简单的算术感到得意。

盘子终于端上来了：白白的薄薄的肉片儿，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就像一件高雅的艺术品似的摆在白色的瓷盘里。大伙先是一喜，又是一惊，接着相互对视。总之，谁也不好意思敢先动筷子。

“快吃吧”有人说话了　。

我立刻拿起筷子去夹肉片。恕不知这分秒的时间，我的那片白肉片已不知去向。

“七个人，七片肉，人家厨师是分好了的。前几道菜，你们大人多吃就多吃吧......”

我悻悻不快，大人怎么都这样呀！

“毛是上了大礼的，谁把毛的那块肉片吃了！快吐出来，真不要脸！”

“谁吃了毛的那块肉片，吐出来！”

“不嫌丢人，吃娃娃的肉！”

“毛不怕，下回再吃席，叔叔我一定给你留一块肉片。”

兴高采烈的大人们，摸着油乎乎、香香甜的大嘴巴，边说边走开了。反正他们今天总算是吃到了肉。我好后悔，为什么不再快一点呢。

许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和朋友们谈起这桩往事时，总是忘不了那片香甜无比的薄肉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