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毛发鱼被叫成凤尾鱼是很晚的事，它更学究一些的名字是“璀毛”，多半是家里有师傅的时候，主人为了表示自己对师傅的尊敬，把供师傅的这碗菜很正式地叫成“璀毛”，嘴馋的孩子很现实，不说璀毛只是囔着要吃“毛发”。

毛发鱼很漂亮，虽然身子不大，眼珠却不小，无论是鲜鱼还是干鱼，做成熟菜的鱼眼珠都不变形，亮晶晶的如珠宝一般，教人想起“有鱼目混珠”的成语。我不记得是多大的时候，一次因为不敢对奶奶说要一条毛发鱼吃，就退步说要吃一个鱼眼珠。奶奶果然给了我一个鱼眼珠。于是我发现干毛发鱼眼珠不好吃，有一种石灰质一样的东西，粉粉的，但那种神秘感就根深蒂固地植入了少年的心。毛发鱼的尾巴很长，边缘有细而密且整齐的毛状物，因是而得名，整体的样子实在有几分像绣花枕上凤凰的尾巴，被叫做凤尾鱼那是比我家乡人给的土名贴切而且文雅些。

毛发鱼的肉很少，鲜鱼吃起来几乎没有质感，所以很难说上鲜鱼是什么味，对于经历了太多贫困的人来说，问他毛发鱼什么味则很容易回答，就是好味、香味呗。其实，毛发鱼被晒成鱼干后才有一种浓浓的独特气味，这种气味实在是很腥的，但很多人喜欢这种气味，甚至敢把生鱼干直接食用。当然后来被人把它的价值捧高的原因大约是源于它的营养丰富和不饱和脂肪酸含量高的说法，不管什么说法，反正现在高档酒楼的餐饮，凤尾鱼是基本不缺的冷盘是不争的事实。你要到市场上去零买，价格在二十元一斤左右，要是弄到新疆等不产鱼的地方卖，价格会高出很多是不用说的了。

其实，早年毛发鱼在我的故乡是价格很贱的鱼。大网船上拉到最多的就是毛发鱼。早年我曾听说“璀毛团”的故事。就是时来运转的渔民有朝一日拉到了璀毛鱼团而改变了命运。所谓璀毛团大约是一网的产量有千斤、万斤的意思。其实，现在的鄱阳湖里，捕鱼的设备好到了极致，一网下去，多的达到数万斤鲜鱼，当然是以毛发鱼为主。还有一种是小餐鱼也比较多，虾很少，河豚是绝了迹的。

下面我要说的事处于河豚多得很的年代。想来大约是这样一种景象：安静的村落，突然传来悠悠的“卖鱼哦——”的吆喝声，村民就知道河下大网船拢网了。不识事的孩子就丢下手中在正在玩弄的八哥雏鸟、苦味野瓜之类的玩物，死命跟着卖鱼的担子跑。园而扁的鱼盆里装满了用虾须草遮住的鲜鱼：餐鱼、赤眼、红梢……，当然最多的是毛发，还有河豚。河豚很漂亮，大而圆的肚子，闪着翠光的怪磷。河豚是没人买的。“不吃河豚，不知鱼味”，是说河豚味道好到了极致。但吃河豚不小心会死人，不是饿疯了谁敢吃这东西？多数的河豚在下网的时候就被丢掉了。卖鱼人多半是因为赶功夫才让它留在盆里的。一些家境略好的孩子就扯着鱼盆往自己的方向走，贫困家庭的孩子就央求卖鱼的送他一个河豚玩。卖鱼的就会吼叫：“毒死你个娘只！”被央求不过，也会丢个河豚给死皮赖脸的孩子玩。顽皮、无赖的孩子就用麦秸把可怜的河豚的鼓气的大肚子吹到爆开才罢。

我读初中的那年，正是家里最贫困的时候，我多半是饿着肚子上学的，有米炖饭的时候也没菜。但这时有个同学不但有饭吃，还有干鱼做菜，这真是幸福之极的生活啊。有一次，我实在被干鱼的香味诱惑不过，竟然开口央求那个同学给我一条小鱼吃，那个同学真的给了我很小的一条。我在羞愧万分的同时又心存感激。此后很多年都常常想起那个人和那条小鱼。那时另有个同学却不羡慕人家有鱼吃，他和我同桌，是棠荫人。他说棠荫的鱼多的是，家家户户都吃毛发鱼。我那时并不知道棠荫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棠荫是鄱阳湖上的一座小岛。只是知道那种口音有些怪，像外地来的“驼吧”（口吃）语调。可能因为毛发鱼的缘故吧，我一直对这个同学充满着尊崇，对他的生存环境充满向往。

后来每当有人说起棠荫，我就记起那个同学，就记起毛发鱼。十年前因为计划生育工作我第一次去了棠荫岛，才得以看到这个心中圣地的真实面目。那个同学因为生计漂泊在鄱阳湖上，我没有见到他。我感到十分的惆怅。很多年了，真的想见到他。

去年，母校召开了1978届高中毕业同学会，为了寻找我那个三十多年没见过的儿时伙伴，我自发地担任了摄影任务。令我失望的是那里边没有我要寻找的人。曲终人散之后，我在处理图片的时候，有人指着某张图片上一个黑瘦的中年人说：这个是……我大吃一惊，这个名字终于出现了！我把那个人盯着看了很久，惆怅之情死死纠结着我。他来了，我却不认得他，那个细皮白肉、说话和善的孩子，那家家户户吃毛发鱼的美丽传说今日究竟是什么样的真实面貌？

昨天，我到学校值班。意外看到了大量晒制毛发鱼的景观。几个精明的男子看准目前鄱阳湖正处鱼讯的机会，在湖上收来大量的鲜鱼，利用暑假期间学校空旷的场地，自己晒制鱼干，再贩卖到外地。

数十米长的聚乙烯材料的晒网上铺满了已经晒干的小鱼，太壮观了！这正是差不多清一色的毛发鱼啊。两个很明显是老板的男子带着几个从附近村里请来的老太太在把杂色鱼挑出来。我发现毛发鱼很小，几乎没有一条大毛发，餐鱼儿也很小。我疑惑，但我问出的话是“怎么没有河豚？”

河豚现在的身份极高，大城市的高档宾馆才可能卖出这道佳肴。

“河豚现在是绝迹了！”一个黑瘦而又显得十分精明的中年男子一边快速地挑出杂色鱼一边回答我。为了强调，他加重语气：“一只也见不到！”

我忽然间发现那个人的外貌有些眼熟，在快速地整理了脑海里冒出的信息之后，我喊出了心中那个名字。

真的是他。他很愉快地站起来和我握手。他笑着说：“肯定是老同学。”

“当然是啦，三十多没见过了，我是彭城呀！”

他对我的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又说了几个名字，他依然茫然。我感到极大的失落。令我疑惑不已的是这么个精明的汉子怎么会把那个苦难岁月里的同桌忘得一干二净呢？

“我当年有些吊儿郎当啊。”我为了勾起他的记忆，我描述自己当年的特征。他依然没有任何记忆。我只好补充：“我是那个会画画的啊。”这时，他才记起：“你的老虎画得像极了。”

寒暄之余，我问起他的生意。他说：“本以为一天能晒个万把斤，事实上只能晒千把斤，一斤赚一块，不过千把块钱，一个人才五六百块，不合算啊。这个季节，一天给我一千块我都不稀罕。所以，干完今天不再干了。”我问他都干些什么，他一下子罗列出种种的赚钱行当，都和鱼的买卖有关。

我惊叹社会的发展给人民带来了许多的发展机遇。我看着眼前白花花的毛发鱼，感受到天堂般的光辉。渔歌互答，酒香泛夜，发达的物流把鄱阳湖里的美味带给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的人民分享，这是一种足可以引起自豪的生活方式啊！

我抓一把白亮的毛发鱼在手，细细地观察。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终于说：“老同学既然喜欢毛发鱼，我本当送些给你的。只是，这鱼不能吃。”

“为啥？”

“这鱼都被喷上了敌敌畏。”他有点尴尬地说：“为了防苍蝇、防变质，只能这么办，不然不过午就到处是蛆虫，产量低不说，颜色差，也卖不出去。”

“人吃了会得癌症的。”另一个年轻的男子恰恰地笑着。

难怪苍蝇都远而避之，敢情这白花花的漂亮鱼儿被洒满了农药！一天一千斤，会有多少个家庭、多少人会把这浚满了农药的东西当成美味佳肴而食用？一个普通的渔民都知道这样做，可见这样的做法十分普遍。一瞬间，我看着这些白花花的鱼干，心中感受到莫名的恐惧。曾经在我心中留下的美好而神秘的毛发鱼变得面目可憎。我想到了市场上摆放的颜色诱人的香蕉，但身体健康的我有一次竟然因为吃了少量的香蕉胃病发作。市场上许多的板鸭，竟然不会因天气的炎热和时间的推移变质，这说明了什么？细菌不敢吃了。细菌都不敢吃了人还吃得不亦乐乎，都是欺骗的结果啊。欺骗无处不在，你发现这个地方的罪恶，很可能已经多次成了来自另一个地方的骗局的牺牲者。

我的同学已经把干鱼用化纤袋装好，坐上了豪华的小汽车，大约是要在今天把货送到某个物流地点。他们一脸的笑容。我敢肯定，这笑容不是因为见到了三十年前的同学，而是因为可以预见的白花花的银子。

现代人生活在物质丰富程度超前的时代，竟然也是处于最可怜、可悲的年代。毒蛇被捉走成了盘中餐，河豚被灭绝了，蝎子、蜈蚣成了药物。以前很多生态的毒物都被人破坏了，天下无毒了。但天下无毒却膨胀了人的毒心；人为了私欲千方百计在毒害他人，同时也在悄然地被别人毒害。还有比这更可怜、可悲、可恨的吗？

人应当是最向往美好的，自然的东西都可以在人的心中留下长久的美好记忆。哪怕是一条凤尾鱼、一只河豚、一句方言，一个笨拙孩子的外形，都可以在人的心中留下刻骨铭心的美丽。人之所以会被物欲变得面目全非而恶毒无比，一定是受了毒害的。

这毒害究竟是什么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