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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别人睡过的女人(二)方东流

发表于-2012年07月31日 下午3:35评论-4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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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兰是方善本的父亲方继辉捡回来的孩子。按照抛弃孩子家庭留下的生辰八字,秋兰要比方善本小两岁。秋兰的名字是秋兰的亲人替她取的,方继辉就没有替她改,因为他捡回来秋兰后,看到秋兰这孩子长得白生生的,五官也很好,于是打定主义,等两个孩子长大了,就让他们成亲。那时候方继辉在方山村很有地位,老婆——方善本的母亲——也生得漂亮。

随着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方继辉发现方善本有口吃的毛病——这一毛病直到后来参军入伍之后才改掉——还一头黄毛,一点也不像他,但他确信方善本是他的骨肉,况且方善本跟他特别亲热,反而不亲热他母亲。

等到方善本跟秋兰到了上学的年龄,方继辉就送他们去上学。

方善本跟秋兰一直读同一个班,但方善本的学习成绩却没有秋兰好。

放学之后,两人一起回家,帮母亲干活,围着父亲方继辉转来转去,就好像两只蜜蜂围着花儿一样嗡嗡直叫。

两个孩子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从来不曾闹吵过架,相反,他们的关系特别的好。在学校里,有次方善本被一名男同学骂成结巴,秋兰就把那位同学狠狠地咬了一口。

放学路上,他们当中经常一个人跑到前面躲起来,让另外一个人去找,一次方善本跑到一棵树上,而秋兰却在树下周围到处乱找,边找边叫善本哥,方善本就是不答应,急得秋兰坐到地方,大声哭了起来,用双手的两只袖子不停地擦拭着眼泪,这时候方善本才从树上跳下来,秋兰瞬间破涕为笑了。

他们还经常在放学的路上去捡菌子,遇到下雨,雨停之后第二天,松树梁就会生出很多菌子,有松花菌、棕菌、九月香、桥面菌、石灰君、青杯菌等等。每当这个时候,方善本跟秋兰就会在放学路上,经过松树梁的时候进去捡蘑菇。他们将捡来的蘑菇用草串起来。他们每次都会捡两大串,回家要炒一大盘子,两个孩子吃得香极了。

摘映山红吃,或将映山红的花瓣摘下,抽取中间的花蕊,用细树枝串起来玩,或者拿回家一片片取下来放进嘴里,酸酸的,但他们就喜欢吃。大人说,映山红吃了会流鼻血,但他们不相信。他们依然摘映山红吃,每年四五月间,方山村到处都是映山红,无论是上学路上还是松树梁还是田埂上,到处都开着火红的映山红。杜鹃鸟也在这个季节叫了起来。他们也从书中知道了“杜鹃啼血”的典故,同时,也知道了杜鹃鸟就是他们叫的布谷鸟。杜鹃鸟一声声啼叫着,甚感伤悲。每当听到杜鹃鸟啼,两个孩子总会相互“哇——”一声,然后笑着追着向家的方向跑去。

当他们不上学的时候,会经常去放牛,挖车前子,摘遮耳根,打猪草。要么就是疯狂地玩闹,爬树啊,捉鸟啊,叠纸飞机啊,捉弄瞎眼老人啊…..他们最喜欢捉弄人是队长的瞎眼母亲。队长的母亲一个人住,她家有很多果树。有一次,两个孩子去队长母亲家偷樱桃,队长的母亲眼睛看不清楚了,但耳朵特别灵。偏偏她家里又有很多樱桃树,她宁愿樱桃被鸟儿啄食掉也不愿被这些孩子摘下来吃,因此,这些孩子就去偷着吃。

那天中午,当方善本刚刚爬上一棵樱桃树,骑在上面摘下一颗放进嘴里,队长的母亲就出来了,秋兰还在树下望着方善本,直叫着:“善本哥,快点给我扔点下来。”方善本刚折断一枝挂满红红的樱桃的樱桃枝扔给秋兰,队长的母亲已经到了他们面前10米处。

先看到的方善本,他突然心生一计,马上折断一根长长的樱桃树枝,从树上跳了下来,将树枝横放在地上,大声喊着:“蛇——蛇——”队长母亲一听蛇,赶紧听了下来,“蛇在哪里?”

“在这里!”方善本说。秋兰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樱桃,没有反应过来,听到方善本说蛇,瞪着大眼睛问方善本:“蛇在哪里?哪里有蛇?”

“这不是蛇吗?”方善本指着地方的树枝说,秋兰看到后立即哈哈大笑起来,方善本立即用手捂住了秋兰的嘴巴。队长母亲也不敢过来,只是站在那里,用竹竿乱打,他看不太清楚,以为方善本就在她面前似的,嘴里不停地骂着:“你们这些小家伙,看我不打死你们。”

方善本跟秋兰早已经从另一条路上跑开了,两个孩子立在远远的地方,秋兰大声喊道:“来啊,来打我啊,你这个瞎老太婆。你来打我们啊!”队长母亲只顾着骂,手里的竹竿拄在地上,下颌放在双手的手背上,手抓住竹竿的一端。方善本说话有些结巴,只在那里大笑着。两个孩子闹够了,方善本对秋兰说:“走吧,秋兰妹妹,我们走吧,等她回去,我们又去偷。”

他们不但去偷队长母亲家的樱桃,还会去偷她家的梨子跟枣子吃。队长的母亲拿他们也没有办法,气得将粪水泼到果树上,但这两孩子照样去偷,摘下来的果子只在手心里擦两下就吃,洗也不会洗一下。方继辉经常见俩孩子高高兴兴地从队长的母亲家方向回来,知道他们又去偷果子吃了,总是一笑了之。

到了夜晚,等吃过晚饭以后,两孩子的妈妈到厨房中收拾碗筷,他们就跟方继辉到院子中来,坐在板凳上要方继辉给他们讲故事。

他们最喜欢听方继辉讲月亮中有颗梭罗树的故事。方继辉曾经告诉过他们,月亮中看起来呈暗色的是一棵桫椤树,当年孙悟空犯了错,如来佛祖为了罚他,便骗他去砍那颗桫椤树。可是每当孙悟空要将那棵树坎断的时候,他就累得不行,想要休息。可是孙悟空贪睡,等他醒来打算接着砍的时候,那棵树却意外的恢复了原样,被他砍下的缺口从新长了起来。他尝试了许多次,每次都想一口气把树砍断,但每次都是要砍断了,就累得想睡觉。于是再三,仍然如此。有一次,他想了一个办法,当树要砍断了的时候,他又累了,想要睡觉,于是他灵机一动,干脆就睡着被他砍下的缺口中吧。然而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长在树中间了,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后来如来佛祖驾到,孙悟空问他何时放他出来,如来佛祖说,等到铁树开花马长角吧,可是今天铁树已经开花了,马依然没有长出角来,所以孙悟空依然没有被放出来。

每次方继辉讲完,两个孩子就会揪着方继辉问,孙悟空为什么不能把那颗树砍断,要是想睡觉可以砍断了再睡啊。方继辉只是笑笑。于是,两个孩子就开始争论起来,但争来争去也不会有结果。于是只好沉默下来,望着天空看,直到两人都想睡觉了,才会进屋去。小学四年级以前,两个孩子一直睡在同一张床上。当他们躺在床上,望着透过窗户漫进来的月光,往往又会展开一番讨论。但他们始终无法搞清楚,为什么孙悟空不一口气把桫椤树砍断呢?甚至到了梦中,他们还在为这个问题思考着。

他们还经常在夜晚的院子里大声唱着那些被他们认为很有趣的词,比如:三十晚上大月亮,贼娃子进屋偷水缸,聋子听见脚步响,瞎子看见翻院墙,脖子起床撵一趟,独手臂端着冲锋枪……或者,相互说着对方早就知道谜底的谜语让对方猜测。他们经常让对方猜的谜语的谜面是:穿钉鞋,上瓦房,哪个猜到喊亲娘。每当一个刚说出谜面,另一个马上说出了谜底:“是猫!”第一个说:“你喊猫亲娘啊!”另一个说:“你才叫猫亲娘呢!”于是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相互追一圈,把对方抓住为止。

三月的夜晚还有些冷,方山村有句古话:三月还有一个桐子花。就是说,三月天桐子树开花的时候,会冷一阵子。但两个小毛孩子向来就不怕冷,他们喜欢在院子里跑来跳去。等疯够了就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听猫头鹰叫,偶尔也会听到几声鹧鸪声,但三月的夜晚不多,四月的夜晚倒是听到,三月的夜晚经常听到远处传来的狗吠声,狗吠声悠悠扬扬地传过来,一阵一阵的,更能凸显夜晚的宁静。他们望着房子后面的山头,告诉对方山像个什么样子,或者讲他们有次在山上看到的那只猴子,猜测那只猴子现在藏在什么地方。

三月的白天却是非常暖和,弄得人昏昏欲睡似的。方山村的三月到处都是花,蜜蜂嗡嗡地唱着飞来飞去,好像赶集似地。樱花白得刺眼,桃花羞涩着绽放,油菜花铺满了田。方善本最喜欢跟秋兰到油菜田当中捉迷藏,碰到一身的花粉,等出来走到田埂上,蜜蜂都会追着他们呢。田埂上车前子又肥又嫩,在路板草或杂草间特别显眼。方善本跟秋兰用扁锄挖着车前子,倒不是因为缺粮,而是车前子特别的好吃。田埂外有一排排的柳树,柳树正开始抽出嫩芽,在微风的吹拂下,好像是挂在风中的风铃。

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会看到黄莺,黄莺唱着歌尔在柳树间分来飞去,波浪般翻飞着从这颗树飞进那颗树。阳光撒在柳丝上,柳死的嫩芽闪烁着光芒,黄莺好似一块块金子,更显光亮了,叫声更美丽了。两个孩子在田埂上更开心了,油菜花散发出一股醉人的芳香,把两个孩子都熏大了。从童年熏成了少年,从学生熏成了少男少女。

方善本还穿着棉布褂子,带着一顶瓜皮帽。秋兰梳着两条长长的鞭子,走起路来鞭子在背后甩来甩去,好似一条美丽的蛇,弯曲着游走着,永远也不肯停下来。

方善本早已不跟秋兰睡同床睡觉了,俩孩子除在吃饭和干活的时候依然有说有笑,私下里再也不打成一片了。长大了,两个孩子从小时候的亲密无间变成了相敬如宾,方继辉跟妻子再对两个孩子开玩笑的时候,两个孩子都会脸红着,埋着头一个劲儿地吃饭。而在他们小时候,当方继辉跟妻子对他们说:“等你们长大了,就成亲。”两个孩子都会问:“成亲干什么呀?”方继辉的妻子说:“成了亲好啊!成了亲你们就可以睡在一张床上啊!”秋兰就会傻呵呵地说:“妈妈,我现在就跟善本哥哥睡在一起,是不是结婚呀!”方善本也会跟着说:“是呀,妈妈,我们现在就睡在一起啊!”

方继辉跟妻子相互望着,再看看两个小鬼,都笑开了。

此刻两个孩子正弯着腰在麦田中扯着杂草,绿油油的麦苗长到了方善本的膝盖处。当他们伸直腰的时候,方善本就会摘下一片麦苗叶子,双手交差握在一起,将麦苗叶子放在两只手的大拇指之间,用嘴对着大拇指指缝吹,吹奏出美妙的歌声。秋兰也会从麦田间扯下饱满的弯荞子,用指甲掐去后半部分,剥开将子去掉,再将空的弯荞子的头部放进嘴里,也吹了起来。弯荞子只能吹出单调的声音,方善本的卖笛却能吹奏出美妙的音乐来。

秋兰望着憨憨的方善本不服气,又做了第二个弯荞子,还是吹不出音乐来。只能发出单调的长音。几声杜鹃从树林间传出来,跟着一群燕子从天空飞过,撒下一串串呢喃。

“善本哥,燕子在叫你呢!”秋兰扔下手中的弯荞子,对方善本开玩笑说。

“妹妹,燕子是在叫你呢!”说完又对着麦笛吹了起来。秋兰望着方善本,羞涩地弯下要去,继续寻找起麦田中的杂草来。

方善本已经学会了耙田耕地,家里的重活都能干了,劈柴挑水样样都能。秋兰经常帮着妈妈打猪草,收拾家庭。方善本跟着父亲种地。遇到插秧苗种玉米,载秧割稻的时候,全家人就会一起出动。秧田里长了稻草,往往就由方善本跟秋兰去扯。稻田中氤氲着雾气,绿油油一片。方善本望着长势较好的稻田,弯着腰,一手的手肘支在大腿上,一手滴着水,用手背擦着额头,望着秋兰傻笑。秋兰被看得低下了头,就说:“善本哥,快点扯啊,扯完了才能回去吃午饭呢!”

“好勒!”方善本答得很干脆,一点也不结巴。

这年方善本刚满18岁,秋兰16岁。方继辉跟妻子商量着准备为两个孩子成亲,一家人都处在幸福当中。方善本每天起早摸黑,越来越勤快了,什么活儿都揽着干。秋兰开始注意起了打扮,常跟村里其他的姑娘呆在一起了。她把屋里屋外的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把屋子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锅碗瓢盆洗得发亮。菜刀放在案板上,也闪着银光。方继辉跟妻子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对人又热情,村里没人不夸她是个好姑娘。村里人都知道她将嫁给方善本,好不嫉妒。

方善本跟秋兰的婚事就定在端午节这天,全家人都在盼着这一天早一点到来。然而就在端午节的前五天,村里突然来了一群穿得奇奇怪怪的男子,歪带着帽子,手臂上的袖章也奇形怪状。他们个个手里端着步枪,把方山村的大部分男人都抓走了,抓到了镇上。同时被抓的不止是方山村的人,全镇几乎所有强壮的男子都被抓了起来,按照村分为组。他们全都被关起来,那些人用皮鞭抽狠狠地打他们,让他们自己说自己是猪猡,看谁最听话,听话的就会少挨皮鞭抽。

那些人不但要他们骂自己是猪猡,还得为自己找出一个充分的理由,这个理由能够很容易证明自己有罪,证明自己挨抽是应该的,是一种高贵的奖赏。所有被抓来的男子都开动了脑筋去想,以便找一个完美的理由,这样就可以证明自己有罪了,从而就会少挨皮鞭。他们开始还以为有机可乘,以为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将那些人胡弄过去。但接二连三抽打在他们身上的皮鞭很快让他们清醒了过来。为证明自己有罪不是什么小事情,而是一件神圣而伟大的使命。

为此,一部分人开始搜寻记忆当中的每一个角落。为了能够找到证明自己犯了罪的完美证据,有人不惜编造谎言。但谎言很容易就被戳穿了,换来的结果是挨一顿皮鞭,并让他们深深记住:这里没有谎言。被抓来的一个人为少爱皮鞭,竟为自己找了30条罪证,但前29条都被否决了,挨了29次皮鞭。最后,他终于替自己找到了一条完美无缺的罪证,他说他曾喜欢过他母亲,想用毒药毒死父亲,占有母亲。那些人听到之后,无不拍案叫绝,为了奖励他,那些人任命他为他们村人的组长。

方继辉只挨了4次抽,就找到了罪证,他找的第一个罪证是秋兰是他捡来的。那些人将他吊起来狠狠地大了一顿。他又说妻子是他逼迫丈人将女儿嫁给他的,但那些人仍然认为不够充分,又赏了他几脚。于是,他又讲出了小的时候骂过一个伙伴,骂了一句“干你娘”,被那小子的母亲当场抓住,一个劲儿地叫他干,还不停地抽他的脸,并揪住他的耳朵使劲地扯。那些听了人之后大声笑了起来,被抓来的那些人也跟着大声笑着。他知道又被否定了,这次没有挨打,只是让他继续找。他便说出了小时候用屎糊住了瞎眼老寡妇门上的锁,瞎眼老寡妇开门的时候摸到了一手的屎,拿到鼻子上嗅,他在旁边高兴得直拍手。这次没有上次幸运,几个人过来拳打脚踢,照着他脸上吐口水,又脱下裤子将尿洒在他身上。洒完尿之后,那些人叫他反思反思,如果再当玩笑,就要他的命。最后他只好把年轻时曾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一个想法当作真事来叙述。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曾强j*过邻居老张的女儿,后来老张的女儿得痨病死了。他在讲的时候老张也在场,老张听到他的叙述,高兴得拍手称快。那些人也正是因为这一条罪证,免去了他的皮鞭。

这些被抓来的人没有不挨皮鞭抽的,没有一个人一下子就发现了自己的罪证所在。所有的人只有在皮鞭下才能发现自己有罪孽。所有的人也只有在皮鞭之下才能理解皮鞭抽打在身上的充分缘由。当这些被抓来的人都找到了自己充分的罪证之后,新一轮的审判又开始了。那些人已经将他们的罪证记录在案,并将其交到另一批人手上。于是,另一批人又按照他们自己提供的罪证来惩罚他们。惩罚的手段千奇百怪,只有天才才能想象得出。那些手段永远也不会让你想到死,反而随时让你想到了生存的重要性和诱惑力。

三个月过去了,被抓来的每一个人都变得诚实了,变得众口一词,见到那些惩罚他们的人都极为礼貌,只是眼神失去了刚才,一个个人的眼珠都变成了死鱼的眼珠。那些抓他们来的人早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当那些人发现他们被改造得差不多了,白天就把他们赶出去下苦力,一天至少干14个小时。早上天不亮就被赶出去,晚上往往要干到深夜,而且吃得又差。家人根本无法把东西送进去,即使是送,也无法亲自送到他们手上。下工后,他们被赶进一个极大的院子,院门又高又宽,是用铁管焊接而成的。

方继辉被抓走了之后,方善本和秋兰的婚事也就搁下了。村子突然被抽去了男人,只剩下一些女人和未成年的男子和姑娘,方山村变得安静了许多。方善本的母亲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那天她亲眼看着丈夫被人抓走,连话也不敢说一句。当那些人将方继辉跟村里其他男人抓走之后,她便跑进屋内躺在床上大哭了三天三夜。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秋兰整天陪着她,劝导她,结果两母女哭作一团。方善本也突然被抽去了魂一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呆呆得望着屋子的大门。

家家户户的畜生叫翻了天,猪把圈给撞坏了,疯狂地冲了出去。牛也挣脱了鼻绳,跑到附近的田里啃着秧苗。平日里很少聚在一起的妇女三三两两地来到方善本家的院子里,他们一见到方善本的母亲还没有说上半句话,就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哭完了就离开了,又到别家去哭诉,但没有人给他们安慰,他们也不会给别人带去安慰,因为大家的男人都被抓走了。似乎只有村里的那些寡妇们开心了,他们习惯了没有男人,别人家的男人被抓走,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方母从痛苦中走出来之后,彻底地洗了一次澡,把头发梳理的又滑又顺,还在身上洒了香粉,穿上最新的衣服,拉着秋兰到镇上去看方继辉了。方善本留在家中照顾家畜,还要到田里去劳动。自从父亲被抓走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一坐下来就是大半天。他什么事也不想干,母亲跟秋兰一天到晚都挂着眼泪,他看到他们那样也就绝望了。今天母亲带着秋兰去看父亲,他只希望他们能够见到父亲。母亲去的时候给父亲带了衣服,还带了一部分干粮。

方善本并不能确定母亲跟秋兰能够见到父亲,因为最近几天以来,村里其他妇女们从镇上回来之后,哭得更加厉害了。那些看守告诉他们,他们的男人都是罪人,他们惩罚他们的男人是在替天行道,他们不能去见他们的男人,因为那些人都需要改造,等到那天改造好了以后,他们就可以相见了。每天都有很多女人到镇上去见他们的丈夫,但没有一个人不是失望而归的,有人甚至被那些看守用棍子狠狠地照着头打,打得头破血流。所以今天方母跟秋兰去见方继辉,并非就能够见到。

方母跟秋兰到了傍晚时才回来,回来时方母是由秋兰挽着走的。天上灰暗一片,好像马上就会下雨,方母跟秋兰从屋外慢吞吞地向家中走来,方善本从他们的表情上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当方母跟秋兰来到镇上,发现很多女人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了两条沟痕,一句问话或者一点小小的刺激也会嚎啕大哭。方母跟秋兰来到关方继辉他们的门口,那些看守远远地就对他们骂开了,并威胁他们说:“滚!如果你们硬是要走过来,我就打爆你们的头。”方母当场就哭开了,秋兰一旁安慰道:“妈,别哭了。”自己也哭了起来。

方母跟秋兰在关押方继辉他们的大门前呆呆地望了很久,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他们才慢吞吞地向家走去,饭也没有吃,水也没有喝一口,但他们一点也不感到饿,一点也不感到口渴。路上两母子又哭了两三回,他们一路走一路哭,路上也遇到很多的女人哭。当他们回到方山村的家里,天已经快黑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方山村每天都会有人到镇上去看他们的丈夫,他们一早便高高兴兴地往镇上走去,到了下午回来的时候,又都失去了光彩,一个个垂头丧气,见到邻居就直摇头,接着一声长叹。方母也去过几回,说是为了给儿子女儿买几尺布回来,但每次回来布没有买,倒是带回一脸的阴云。慢慢地也就不去了,成天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家务基本上落到了秋兰身上,田里的活儿都由方善本去干。

村子里的其他女人也都相继打消看丈夫的念头,他们也不怎么到镇上去了,除非是真的要购买东西。很多女人不再去,一来是他们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担心别人笑话他们,事实上没有人会笑话他们。另一个原因是,他们知道去了也等于白去,所以很少人去再去了。家里没有了男人,活儿还得继续干,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但他们的心里都在暗暗地盼着那么一天,可以与丈夫团聚。

农历8月,方山村已经收完了稻谷,并装进了谷仓。下午,方善本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槐树上结的豆角已经老了,有的张了口,往下掉子。槐树上的叶子也开始变黄了,地上落了许多。方善本望着地方的几只蚂蚁,那些蚂蚁正搬运着一条毛虫,绕过那些落在地上的槐树叶,往树背后去了。父亲方继辉已经被抓走三个多月了,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虽然他在人面前从来没有流过眼泪,但在夜晚,他也时常偷偷哭泣。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抓走父亲跟村里其他男人。

燕子已经成群结队地飞回南方去了,天气开始转凉,不知道父亲他们怎么样了,方善本想着,一想就是好半天,秋兰在屋内叫他吃晚饭叫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听到。以前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笑语不断,现在变成了三个人,吃饭的时候谁也不想说话,因为大家都不想提起那些令人伤感的事情。三个人默默地吃饭,吃完饭后秋兰收拾碗筷,方母回到屋子当中,也不点灯,一个人坐着发呆。方善本重新来到槐树下坐着叹气,直到秋兰出来提醒他已经很晚了,他才会进屋睡觉。

方母又开始出门干活了,她好像已经铁了心,也不再提去镇上看丈夫方继辉的事情。儿子方善本跟女儿秋兰也不提,一提起来就会弄得大家不高兴。男人没有了,这日子还得照样过下去。村里其他的女人也差不多,见面也不打招呼,自个往地头走去了。

田里的大小事情都由方善本做主。收割稻谷以后的田到底是用来蓄一个冬的水来年直接种水稻,还是用来种小麦或油菜,还是先把田旱着,春天开头用来种土豆,等土豆挖了之后再种水稻,这些都由方善本来安排。九月间,方善本牵着牛把田和地通通耕了个遍,又带着方母跟秋兰用锄头把土块弄细,三分之二的田种了小麦跟油菜,地全部空着,计划春天种土豆。

屋子周围的菜地中,方善本种了些白菜跟芹菜,还专门隔出一块种了打算。菜园子中的杂草常由秋兰去除,包括捉虫子,给菜喷农药。方善本负责施肥和浇粪水,浇了粪水的菜长得又大又嫩,大蒜才刚刚出土,蒜苗青黄青黄的。为了防止极进去啄菜,方善本还用蔑条将烟秆变成篱笆,将菜地围了起来。

方母每天除开打猪草,割牛草,还要负责弄柴,用来燃饭煮猪食或者烤火。秋兰主要负责收拾家务,洗衣服,烧饭,打扫卫生,打扫猪牛圈,给牛上草,喂鸡等等。就这样,一家人的生活总算基本上又安定了下来。

这天早上吃过早饭之后,方母没有马上离开饭桌,方善本也跟着母亲坐在饭桌旁,他是有事情要跟母亲商量。当秋兰将碗筷收在一起端到厨房,方善本望着桌面,用手指在桌面上面画着,怯生生地对母亲说:“妈,你看,爸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放出来,我跟秋兰的婚事——”

方母听到儿子提起父亲,顿时精神振奋了起来,望着儿子半天没有说话,又回复了刚才神不守舍的样子。

又过来一会儿,方母才有气无力地说:“去忙你的吧,关于你跟秋兰的婚事,还是等你爸爸回来再说吧!我做不了这个主,况且你们也不急于一时。”

“那要是爸爸永远也不回来呢?”方善本有些绝望又有些生气地问道,问完之后就开始后悔起来,好像他在诅咒父亲似的,“他要是不回来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吗?”

方母感到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从来也不见自己的儿子说过这样忤逆不孝的话,加之自己从来也不曾从失去丈夫的阴影中走出来,失去丈夫的她比失去父亲的儿子不知要难受多少倍,她担心的是丈夫何时被放回来,而儿子关心的却是他自己的婚事。但方善本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方善本跟村里其他男人都被抓走近半年时间了,而家里人连他们怎么样了都不知道,他们能否回来就更渺茫了。

方母望着儿子方善本,半天也没有吐出一个字,嘴唇不停地颤抖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方善本望了母亲一眼,他无意去体会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自从父亲方继辉被抓走之后,他跟秋兰也有好长时间不说话了,两个人突然成了陌生人似的,他无法忍受这种折磨。虽然他有意跟秋兰接近,但他们之间已经找不到什么话好说了,而且他感到,秋兰也总是故意躲着他似的。

方母还在流泪,但忍住没有出声,秋兰从厨房中出来,见到母子两人坐在桌子旁也不说话,自己便转身出去了。方善本也站了起来走出去了。这天方母什么活也没干,在家里躺了一天。直到晚上才起床喝了碗米汤。方善本见到母亲,气呼呼地也不理会,只有秋兰劝母亲吃点饭,不吃饭和饿坏身子。

方母想起方继辉当年把她从家里拐走的情形,后来直逼着她父亲把她嫁给他。因为她的肚子里面已经怀上了方继辉的骨肉。方继辉对丈人说,如果不把女儿嫁给他,就把他女儿怀孕的事情说出去,看还有谁要她。方母的父亲没有办法,只好把女儿嫁给了方继辉。方母曾经很恨方继辉,但这么多年走过来,一家人过得总算还很幸福,也就忘了方继辉的坏。方母想起这些,又哭了一场,她对儿子说:“以前你老子欺负我,现在你又来欺负我。”

方善本没有理会她。想起这么多年来,方善本从来没有跟母亲真正像是一对母子过,记忆中似乎只有跟父亲说说笑笑,母亲一直扮演着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在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给他和秋兰讲过故事,从来没有带他们上过街,或别家娶媳妇,母亲也从来没有带他们去过,都是父亲带他们去的。而他跟秋兰似乎也只爱着父亲方继辉,对母亲一直都是不冷不热。这是不正常的,但这么多年过来了,已经无法改变了。

这天晚上方善本睡得很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脑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天气已经很冷了,前阵子刚刚下了一场雪,但方善本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而不进屋去睡觉。他好像要把天给望穿,天上连星星也没有一颗,什么也没有,就漆黑一片。

秋兰屋子里面的灯还亮着,她在等着方善本进屋睡觉时候关门的声音响起。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能够改变些什么呢?她一天累死累活地,又有谁去关心过她呢?虽然她是方继辉捡回来的,但在她的心里,方继辉比亲父亲还要亲。父亲方继辉被抓走,她比任何人都要担心。可是,家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她时常一个人在半夜里醒来,捂着辈子哭泣,希望父亲方继辉早点被放回来。她在等着,但半年时间过去了,连父亲的一点音信都不知道。天冷了,父亲没有衣服可以添加。父亲是否能够吃饱,家里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去关心过。一见到母亲整天阴着个脸,再看到哥哥方善本——如果父亲不被抓走,他们已经成为夫妻了——也一天无精打采的样子,她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只能忍气吞声地干活,企图躲开他们。但一家人在一起,怎么也是躲不掉的。

她在厨房中洗碗的时候听到了善本哥跟母亲的对话,要是善本哥不提,她恐怕都已经把这事情给忘了,忘了他们本应当在半年前的端午节成亲的。她现在正躺着床上,等着善本哥进屋,善本哥进屋睡觉时候关门的声音响起,她就可以安然入睡了。

她的脑子里很乱,刚才才在煤油灯下流了一场眼泪,现在眼泪都已经干了,只是还在不停的抽泣着。她躺在床上,心却在外面善本哥的身上,善本哥不进屋睡觉,她就无法入睡,这么冷的天,善本哥却坐在外面受冻,她比谁都要担心。她真想起床穿衣走到屋外,跟善本哥坐到一起,哪怕什么话也不说,只要坐到他身边就好,起码他不会再感到孤单一个人了。

但她还是忍住了。夜很静止,可她的耳朵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地叫着。突然,她听到了院子里的脚步声,她知道那是善本哥准备回房的声音。那脚步声朝她睡的屋子门前走来,她看不到窗子外善本哥的身影,但方善本看得到里面秋兰的样子。方善本的身子突然一热,走近了秋兰的门前,使劲地推,但推不动,又一用劲,门被推开了。秋兰只感到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油灯被吹灭了。

方善本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急促起来,他高一脚低一脚摸黑走到秋兰床边,秋兰早已将被子捂紧了头。方善本坐到床沿上,用手去抓秋兰的被子,秋兰在里面死死地拽着。他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促了,好像要从胸口蹦出来似的,只感到空气不够。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跟着,他感到耳朵跟脖颈都燃烧起来似的发烫,眼睛周围开始发涨。他用力抓扯着被子,秋兰始终不松手。

就在这个时候,从方母的房间里传来了咳嗽声。方善本立即停了下来,身子抖擞了一下,松开了抓扯被子的手,疯狂地冲了出去,推开自己的房门,将门“砰”地一声关上,并上了两道门闩,脱下鞋子衣服也来不及脱,就上了床,拉过被子,将头死死盖住,在被子下面瑟瑟发抖。

这边,秋兰见善本哥走开,里面掀开被子跳下床,跑到门边,将门闩好,并用长木棒死死地抵在门板的横栓上面。才回到床上,身子不停地颤动着,好半天才冷静下来。她又听到了方母的咳嗽声,方母的咳嗽声听起来很勉强,一点也不像受了凉而引起的。秋兰也就没有像平时一样,问母亲一声,“妈,你是不是冷。”秋兰的脑子还是乱轰轰的,刚才善本哥的举动真把她给吓坏了。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村子里面静极了,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也像是从梦的深处传来,更加衬托出山村夜晚的静。

第二天早上起来,方善本见到秋兰在厨房中忙活,他想走进去跟秋兰说些什么,但走到厨房门口就退了出来。秋兰看到方善本在厨房门口立了一阵,以为他会进屋,连刷的一下红了起来。方善本扛着锄头到地头去了,直到吃早饭的时候,他才回来。他感到自己跟秋兰的隔阂更大了。

这件事情方母从头到尾看在眼里,但她似乎对两个孩子的事情不感兴趣,她心里只有她自己的痛苦,失去了丈夫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吗?

一家人就这样过着,春节期间,方母到镇上去了几次,回来也没有说什么,心情不见好,也不见得更坏。正如村里其他那些女人说的,他们不过是到镇上去买打点灯油之类的,方母大概也是如此。方善本也到镇上去过,他是去看父亲的,但没有见着。回来的时候,他给秋兰买了一条红头绳,在秋兰做饭的当儿,悄悄走进她的屋,将其放到秋兰的枕头上。

第二天,方善本看到那条红头生出现在秋兰的头上,心里感到宽慰了些,但他们之间始终无法走到一起,好好说上几句话。他们之间的交谈无非是叫对方多添衣服,多吃一碗饭。方母没有注意到秋兰头上的红头绳,她眼里什么也没有。

转眼间又到了三月,山村里到处都开着花,洁白的樱花、粉红的桃花、紫色的土豆花、金黄的油菜花……山村里到处都是鸟儿的啼啭,布谷鸟、鹧鸪、喜鹊、燕子、黄莺……尤其是黄莺,随着它穿越柳树之间,洒出一串串啼鸣。

蜜蜂在油菜花田中飞来飞去,好像是在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太阳照在菜花上,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伴随着清风,油菜花的花粉飘散在风中,被人吸进鼻孔,感到一丝醉意,让人想睡觉。胡豆也开花了,紫色的花瓣躲藏在叶子中,再过一阵子,就可以扯胡豆叶了,这样才有利于胡豆豆角成熟。

方善本跟秋兰小时候经常在胡豆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摘下些豆角,剥开取出胡豆,用竹签串起来,放到火上面烧着吃,那味道鲜美极了。

等到胡豆真正成熟,豆角老了之后,就将其做成辣子豆瓣。先胡豆晒干,再用温热水泡上两三天,一颗颗放在牙齿上面咬去一点皮或者用小石碾子碾开,然后沿着咬开的地方剥去皮,再用水清洗,晾干,用南瓜叶子及瓜子叶盖着发酵,等到上面长满了霉灰,就可以将其混着辣子装进缸,这样,香喷喷的辣子豆瓣就做成了。

以前都是由方母来做,现在,这些事情就由秋兰去做了,秋兰做的辣子豆瓣更好吃。

开春以来,方善本又到镇上去了几次,还是没有见着父亲。他已经打算好,无论如何也要母亲同意他跟秋兰完婚,只是他还没有找到时机。他好像有一种预感,父亲不可能再被放回来了。要是父亲不被放回来,那他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

方善本打算中午在饭桌上当着秋兰的面跟母亲说,无论怎样也要使得母亲同意。他已经想好,要是母亲不同意,他就带着秋兰离开方山村。反正他是这样想的,他也没想过秋兰是否会跟他走。他现在正在给秧苗泼粪水,再过一个月,秧子就可以栽了。现在秧苗才有两寸来长,晚上还得盖上薄膜,以免冻坏。

方善本正挑着两只空空的粪桶往屋后面的粪坑边走,看到水沟旁的路上走来一大群男人,那些男人正朝着他的方向走来,一下子恐怕也难以数得清楚。方善本立即挑着粪桶立在田埂上,望着那些人,他好像一个也不认识。他望着那些人,好像是在梦里一样。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来干什么。

方善本没有做梦,这都是些实实在在的人,据他们自己称,他们是由上面安排来的。上面是哪里,上面是谁,他们从来都不说,也没有人问他们,就是问,他们也不会回答。他们一来到村里,就好像事先分配好了似的,自动散开,各自找自己的归宿去了。

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进了一个人,一个陌生人,这些人成天什么事情也不干,只会吆喝主人给他们弄吃弄喝,让主人伺候他们。要是大家不答应或者稍有怠慢,这些人就会大喊大骂,大发脾气,甚至会动手打人。

住进方善本家的是大约40岁的中年男人,听他自己说,他是从北京来的。他跟那些人一分开,就径直走进了方善本的家,站在院子里大喊大叫,说他是上面安排来的,他要拥有一间自己的住房,每日三餐。还得有人专门伺候他,并且随叫随到。

方善本从屋后粪坑处走进院子,手里握着挑粪的扁担,他好像还有些没有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想用扁担把那人赶走。谁知那人见他就说:“你是方善本吧,我姓胡,叫胡王,上面安排我住进你们家里,以后你得好好地伺候我。”

方善本举起扁担威胁胡王说:“滚!快给我滚!”胡王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带着嘲讽的讪笑对方善本说:“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找死啊?我看你是活腻了吧,还不快去把你把给我叫出来!”说着自己走上阶院,拉过一条板凳坐了下来。

方善本举起的扁担落下了,他好像被唬住了。他在想,上面一定是某个大人物吧。这年头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去年父亲跟村里其他男人被抓走之前,什么风声也没有听到,突然那些人闯进村里就把他们给抓走了。

这次方山村一下子又来了那么多陌生的男人,这都不知是哪门子的事,偏偏让他们给碰上了。只是方善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镇上其他村里也一样,这些人就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又或者是从天上飞来的一样,跟苍蝇似的,数也数不清楚。

正当方善本准备询问胡王的时候,方母从外面回来了,她刚从外面割牛草回来。大概她已经知道了村里来了人的事情,一见到胡王老远就笑开了怀。方善本突然发现,母亲的笑很陌生,他以前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笑。

方母走到院子当中,转身对方善本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忙你的事情吧!”说完就朝胡王身边走了过去,“你也看道了吧,我们家的条件不好,你要是住在我们家里,就只能委屈自己了。今天家里有点忙,地也没有来得及扫。”

“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胡王盯了方母一眼,拍了一下大腿外侧,“我有点饿了,家里现在有没有什么吃的。”

“暂时没有,你再等一会儿,午饭一会儿就好,秋兰——秋兰——”方母大声喊起来,“秋兰——这个该死的丫头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方面喊完不好意思的对胡王说,“她定是到地上去了,你先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弄午饭。”

胡王没有回答,看了方母一眼,自己研究起裤脚来了。方母转身走进了厨房,走到厨房门口,转身看到方善本还在院子里站着,便对方善本说,“去忙你的吧!”说完走了进去。方善本狠狠地瞪了胡王一眼,走到屋后去了。

他没有继续干活,而是去找秋兰了。

秋兰正再麦田中扯杂草,当方善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弯着腰扯着一丛弯荞子,没有看到方善本已经里在了田头。

“秋兰——”方善本站在田埂上叫了一声,自从父亲方继辉被抓走之后,他就很少叫秋兰了,平日里说话都是你呀我呀的,很少叫到名字。

“善本哥,什么事?”秋兰伸,左手抓着一把杂草,右手拿着刚扯起来的弯荞子,直腰之后,用右手的手腕将覆盖在额头的头发拂了一下。脸蛋红红的,胸部在花布薄棉袄下面高高凸起。方善本望着秋兰的脸,余光落在秋兰的脖颈下面。

“你刚才看到了吗?”方善本冷冰冰地说。

“看到了什么?”

“那些人?”

“谁呀?”

“我们村里来了很多人。”

“他们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

“那——那——那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他们说是上面安排他们来的。”

“上面?”

“嗯——”

“妈知道吗?”

“知道,她正在弄午饭。”方善本像是在念台词似的,没有半点感情。

秋兰望着方善本,目光落在了前面一根杂草上,正欲弯腰下去扯掉,方善本叫住了她。

“秋兰,我们该怎么办?”

“你怎么了,善本哥?今天怎么乖乖的?”秋兰放弃了去扯那根杂草的念头,专心听起方善本了。

“那些人一来就分散开了,还有个叫胡王的人住进了我们家里赖着不走了。”方善本蹲了下去,一拳咂在田埂上,将田埂咂出一个小小的群口,被咂落的土块掉进田埂下面的排水沟里。

“啊——”秋兰听到方善本的话,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那些人,我看到他们从水沟边的小路上走来,当我将粪桶放好,手里拿着扁担走进院子,就看到那个叫胡王的人了,他在我们院子里大喊大叫,嚷着要房子住,要我们马上给他弄吃的。”

“善本哥,那你说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啊?”秋兰从麦田中间走了出来,站到了方善本身旁。她将杂草死死地挽成一把,挂在了旁边的树上。

“我就是来找你商量的,秋兰——”方善本说,“自从爸爸被抓到了之后,我们这个家也就不再像家了,现在又来了那些人,我好像感到是在做梦似的。秋兰,你说——”方善本欲言又止,突然几只黄莺从田埂上的柳树间穿过,洒出一串串凄婉的啼鸣。

“善本哥,我们先回去吧,回去看看再说。”秋兰低着头,脚下踩着一丛草,不停地旋转着,把草都给踩死了。

方善本站了起来,手里攥着一块硬土块,他将土块使劲朝下面麦田里掷去,土块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迅速落下,落下的瞬间,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扔了土块,他还不满意,又对着秋兰刚刚挂杂草的树干推了两掌。

接下来的日子里,胡王越来越霸道,一点不满意就会大喊大闹。他白天什么也不会干,早上要睡到太阳上了三竿头,他才会起来。起来之后吃过早饭,就去找一个叫胡三的年轻人。胡三住进了跟方善本家隔一条田埂的方宏亮家里。

方宏亮也跟方继辉一起被抓走了。

自从胡王住进方善本家,方母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于胡王的大吵大闹,也好像不放在心上,还经常陪着一副笑脸。方善本跟秋兰再也不在饭桌上吃饭,挑了菜到碗边沿端到院子里来吃。由方母一个人在里面陪着胡王。

方善本跟秋兰蹲在槐树下,一边吃饭一边谈着话。

“秋兰——”

“嗯?”

“没什么,吃饭吧!”

方善本将筷子在嘴里搅着,收回目光,向口中送了两口米饭。

“秋兰——”

“善本哥,什么事?”秋兰停止了咀嚼,捧着碗望着方善本。

“我想把里面那个家伙赶走!”

“可以吗?”

“不知道。”

“再等等吧!”

“我怕——我怕再等下去,我就会杀了他。”

“哦——”秋兰只回答了一个字,又吃起饭来。这在以前是绝对不能出现的,也许她只当方善本说说而已吧。

方善本停止了吃饭,望着屋内母亲跟胡王吃饭的地方。自从胡王来了以后,方善本以前睡觉的地方就变成了胡王的了。他搬进了一间丢放木料的屋子,用一张木板临时搭建了一个床铺。他在晚上经常想着要把胡王给杀了。

不但方善本家如此,村里几乎所有人家都一样。那些人全都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白天偶尔聚集到一起,讲着方家山人听不懂的事情,伴随一阵阵哈哈大笑声。偶尔也会见到他们当中有人产生冲突,但怎么也打不起架来。胡王很少跟那些人聚集到一起,他只会去找住在方宏亮家的胡三。

两个人经常鬼鬼祟祟,昨天傍晚,方善本躲在墙后面亲耳听到胡三叫胡王爸爸。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方善本还听到胡王对他儿子胡三说他正在勾引方善本的母亲。他的儿子胡三也说,他看了秋兰。两父子商量着如何对方母跟秋兰下手。方善本担心被胡王发现,听到此处就走开了,他们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昨晚方善本躺在用门板搭建的床上,一直睡不着。他在想着傍晚胡王跟胡三的谈话。村里估计除他之外,还没有人知道胡王跟胡三是父子。他一直纠缠在要把胡王给杀了的念头中,但他无法猜测到如果将胡王杀了之后,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

近几个晚上,他经常听到母亲房门被开关的声音。他不用起床出去看,也知道是胡王走到了母亲的床上。他现在担心的是,胡王的儿子胡三也会在哪个夜晚走进秋兰的卧房。他要先采取行动,把胡王给杀了。胡王睡了母亲,他并不放在心上,他担心的是秋兰。秋兰本应当是他的妻子了。

“我怕等下去,我真的会杀了他!”方善本的语言更冷了,目光也变得冷了起来,只是在他身边的秋兰没有看到而已。

“善本哥——”秋兰停止了吃饭,将目光锁住了方善本的眼睛。

“嗯?”

“你真的想把他给杀了?”

“是的。”

“可那样你会坐牢的。”

“我不怕。”

“那我怎么办呢?”

“你不用担心。”

“善本哥——”

“我不会让你难过的。”

“你的饭吃完了,让我进去给你添饭吧!”秋兰将目光收回,站了起来,有些伤感地说。

“不用,我自己来。”方善本也站了起来,但他没有朝厨房走去,而是走进进母亲跟胡王吃饭的屋子。

方善本径直走到母亲跟胡王中间的方桌一角,将手里的饭碗用力地咂在了地上,碗顿时碎成了一堆。伴随着咂碗,方善本恶狠狠地对胡王说:“你给我滚,你马上给我滚!你要是不滚,我就杀了你!”

胡王立马放下碗筷,好像被吓唬住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方母将碗底在桌子上一碰,再将筷子狠狠地拍在桌面上,站起来指着方善本的鼻子说:“你发什么疯,给我滚出去!”

“妈!——”方善本大声地呼叫着,“他是个杂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维护他!爸爸还被关在镇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去关心过,你说你到底为什么?自从这个人到了我们家,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不用你来教训!你这个该死的兔崽子,你居然管起你的老娘来了!”方母说着一几耳光扇在方善本的脸上,“你以为你爸爸还能够回来?就算是你爸爸在我面前,他也不敢这样对我说话。你现在马上给我滚出去!滚!”方母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我偏不滚,该滚的是他!”方善本指着胡王,胡王的眼皮不停地抽出着。

秋兰听到吵闹声,也进了屋子,站在门口观望着。

“我把你养大了啊?”方母指着方善本说,“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养大了啊?以前你老子欺负我,现在你又来欺负我!”说着方母竟失声痛哭起来。

胡王见方母流出眼泪,立马定神,也指着方善本的鼻子:“你还不快滚!”方善本好像被雷击似的,半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嘴唇不停地颤抖着。他在心里想着,这他妈的太荒唐了。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母亲会向着胡王,居然将父亲完全给忘到了九霄云外。

方善本认输了,他转身朝门外走去了,刚转过身来,他的眼泪就咂了下来。秋兰跟着他到了屋外,不停地叫着“善本哥”,方善本一口气跑到地头上,坐在田埂上失声痛哭起来。秋兰追了上来,坐在方善本旁边,一句话也不说。

屋里秋兰越哭越伤心,边哭边数落着方善本的不是。她说她在这个家里连个仆人都不如,辛辛苦苦把这个家给撑着,她到底是为了谁啊?以前方继辉欺负她,现在儿子长大了,也来欺负她。难道她就活该受罪吗?胡王假惺惺地安慰着她,抚她走进她的房间。

方母坐到了床沿上,胡王坐到了她的旁边。方母哭个不停,胡王感到心烦,出去找他儿子胡三了。

终于,胡王开始对秋兰下手了。秋兰在沟里洗衣服,胡三就站在沟沿对着秋兰说些流氓话。秋兰不理会,胡三就说,“你不理会我就是喜欢我。”

秋兰说:“不要脸!”

胡三说:“我只要你!”

秋兰说:“畜生,猪狗不如的家伙。”

胡三说:“骂吧,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痛快!”

秋兰说:“去死吧!”秋兰将一条浸满了水裤子朝胡三掷去,裤子掷在了胡三的脸上,脏水沾满了他一身。

胡三不气不恼,将裤子从脸上扯下来,提在手上抖动着,一手抹着脸上的脏水,一副淫笑的样子。

胡三说:“我的好媳妇,这么快就开始打情骂俏了?”

秋兰从水沟里摸出一块石头捏在手里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对你不客气!”

胡三见势不妙,将裤子扔到秋兰脚下,说:“我走,我走就是。”边说边退着走开了。

这一幕方善本没有看到,秋兰也没有告诉方善本,秋兰担心方善本会去找胡三算帐。

胡三只要有机会,就来骚扰秋兰。

所谓久走夜路会撞鬼,这天,秋兰正在扫地,胡三就来了。方善本牵着牛出去梨地了,走的时候胡三肯定是看到了的。

哪知胡三刚来,才对秋兰的袖子抓扯了一把,被秋兰一扫帚打在他的小腿肚上,骂他是狗的时候,就被刚从地头回来的方善本撞见了。

方善本是回来拿纤绳的,牛刚走了一犁,一根纤绳就断了。他的手里拿着大牛的黄金树条子,见到胡三对秋兰不规矩,跑上来对着胡三就是几树条,打在胡三的脸上和手臂上。胡三顿时哇哇直叫,又跳又蹦,好像身上着了火。嘴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叫声。

胡王循声跑了出来,夺过了方善本手中的黄金树条,将其折断成两节,扔到了几米远处。

胡王对方善本说:“你想干什么?”

方善本瞪着眼说:“不想干什么!”

胡三停止了蹦跳:“你居然打我!”

方善本对胡三说:“打你又怎样?”

秋兰在旁边抿嘴一笑,立即用手捂住了嘴。

方母从房中走出来,走到方善本与胡王之间站定,对着方善本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无非就是你现在长了可以欺负你的母亲了之类的废话。

胡三见状,灰溜溜地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对方善本说:“方善本,你等着。”

方善本天天都在等着胡三,胡三也没拿他怎么样。胡三还是不时地跑来骚扰秋兰,秋兰也不怕他。

转眼间,已经到了六月天。六月的方山村很凉爽,但镇上却热得要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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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琴心画舞点评:

秋兰跟方善本真的是一对苦命的人,面对家庭巨变,他们能够做什么呢?
小说构思非常独特,一开始就采取倒叙的写法,来写秋兰跟善本的重逢,
看样子应该是篇长篇小说,如果发到长篇去会更好,细节描写很出色,
人物形象也塑造得很生动,就是情节展开太慢了,感觉很拖拉。

文章评论共[4]个
绍庆-评论

早上来拜读佳作,问好朋友,即颂夏安。(:012)(:012)(:012)at:2012年08月01日 清晨6:22

走出沼泽地-评论

一篇构思精巧的小说,拜读了!at:2012年08月01日 中午2:33

月下的清辉-评论

晚上好。欣赏佳作。(:025)at:2012年08月01日 晚上9:23

湿度计的速度-评论

一篇构思精巧的小说,拜读了at:2012年08月03日 中午1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