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个的傍晚,我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在黄浦江边一个迎风的台阶上消夏纳凉。其中的一个朋友说:我们今天不聊别的了,就聊聊我们一生当中最高兴的一天吧。
朋友的这个提问,似乎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试想,哪个人的一生当中,没有过最高兴的一天呢?可是要是真的细想起来,真能引起你的震撼、惊秫、刻骨,然后是潸然泪下,转而又是喜极而泣的这么一天,一般的人还真想不起来。
有个朋友说:结婚那一天最高兴,但不震撼。
另一个朋友说:一辈子都是平淡如水,不记得有过最高兴的一天。
这时,坐在我右侧的李博士,缓缓地看着我们大家。这个仪表堂堂,气质儒雅的医学博士,向来以低调、稳重、平和而著称。依他的性格,他是绝不会在睽睽众目之下,袒露他的所谓的最高兴的一天的。
但是,那天是个列外。博士先生不但讲了,而且口若悬河、慷慨激昂。他的这个充斥着曲折、充满着惊险,既跌宕起伏、又震人魂魄的故事,使我不得不违背博士个人的意愿,把它公布于众。
一
我出生在山西南端的一个小镇里,小镇的名儿叫“古镇”。我所说的南端,就是说它紧靠着黄河,河的那头就是河南省了。
可爱的小镇,是个顶顶古老的镇子。有一年,小镇聚集了全世界最顶级的考古学者。他们在这里发现了地球上、迄今最古老的具有三千多万年灵长类的化石。中央电视台说小镇至少有3600多年的文明史,对此我一点也不怀疑。
“文革”那一年我十岁。那一天是我十岁的生日。妈妈也是一时的高兴,上午吃饭时,竟然破列的给我蒸了一个二茬面的小白馍。小白馍有多大的个头?说出来大家可不要见笑,就和现在大饭店里的“黄金小馒头”一般般大。
我手端着小白馍,一会儿在院子里走几下,一会儿又回到屋里,那个高兴劲儿你别说有多美了。哥说让他尝一小口吧。哥咬了一口,笑着走了;姐也咬了一口,也笑着走了。妹妹咬了两大口,还说不过瘾,她还要吃。眼看着本来就不大的小白馍,就要被穷人们瓜分光了。我急忙对妹妹说:好东西要慢慢的吃,吃快了会肚子疼的。一溜烟儿我上学去了。
小白馍静静地躺在我的书包里,好几次我用手触摸到它,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和幸福。我想等放学了,找个安静的地方,然后再慢慢的享用吧。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老师说,让我等一下,有话对我讲。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老师。老师说:
“云白,是这么回事。你这一段先回家停一段时间,过了这一段,说不定你还能来学校读书。”
我明白老师的话,就是说我这一段时间,不能再来学校读书了。因为学校好些个出身不好的学生,已经被勒令退学了。
我问是怎么回事?
老师说:
“是大队来的通知,回家你就知道了。”
我一下子就哭了,跑着往家里赶。
我家的邻居,是个歪歪嘴,此人好占别人的便宜。前几天他家砌院墙,不经我家的同意,就擅自占了我家的一小溜儿宅基地。我爸当然不会同意,勒令他拆除掉了。歪歪嘴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那天,他跑到大队部,竟然当众造谣说我大爸没有牺牲,而是跑到美国去了,还是个大资本家。
我大爸就是我的亲伯父,是一名烈士。他在攻打山西的临汾城时牺牲了,死的时候已经是一名团长了。那块金黄色“光荣烈属”的牌匾,就挂在我们家的大门口,这在我们当地是家喻户晓的事了。
我把老师对我说的话,告诉了爸。我爸就去找大队主任(文革时期大队主任,相当于现在的书记。)。主任说这事他不管,得去问大队副主任。
大队副主任是歪歪嘴的表哥。他说这是群众反映的,当然得引起重视了。他还举了个列子:说我们公社一个大地主的儿子,以前被公认为烈士。前一段有人揭发他没有死,而是跑到美国去了。后来经过调查,他就是跑到美国去了。什么烈士?都是假的吗。
至于是哪个龟儿子跑到美国调查了一番,那可没有人管。
“文革”就这样:说你是好人,没人信。说你是坏人,那肯定是群起而攻之,恨不能置你死地而后快。
大队副主任给我家下的结论是:群众的揭发,大队也不能不信。我爸和大队副主任吵,吵也不顶用。于是我们家就被暂定为“里通外国”的家庭。我这个小屁孩自然也就不能再上学了。
二
没过几天,我就作为一个小社员,到生产队里头上工去了。因为年龄太小,还没有铁锨的把子高,体力根本不够用,大人们怕吃亏,不愿意和我一起出工。
有一天队长说:
“云白,你去放羊吧。”
“那,那个放羊的怪老头呢?”
“老卞吧,老卞快死球啦,我看过不了几天就不算话了。”
队长说的老卞,是个右派分子,听人说他以前还和苏联专家在一起工作过,是个大知识分子。这个老头儿真怪,除了和羊说话,很少和人交谈。每天羊一回到圈里,他肯定要和羊儿们说一会儿话,那个认真的样子,就好像在交代什么挺重要的事儿呢。然后就钻进他的窑洞里,再也不出来。
每年过年,队里头要杀一只羊,分给几百号社员吃。虽然每家每户只能分到和筷子粗细差不离的羊肉,社员们也是眼巴巴地盼着。大伙儿看好了哪只羊,非要老卞点头不可。要是老卞不答应,谁也别想把这只羊拉走。
天快黑了,雨还是下个不停,我去找老卞要羊鞭儿,准备明天就去放羊。叫了几声,没人答应。推开门,屋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大叔!大叔!”我一边叫着,一边看老卞在哪。
过了一会儿,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从窑洞的深处飘过来:
“谁?是找我吗?”
“大叔,是我!队长叫我来找你,他说你病了,让我以后替你放羊。”
煤油灯点着了,我这才看见了老卞。他戴着眼镜,靠墙坐着,头发乱糟糟的,看着我用手指着门口说:
“羊鞭就在门口挂着”
他这个样子,我真有点害怕。
“孩子,你喜欢读书吗?”
“喜欢!”我轻轻地回答。
“那,我床底下的书,就全归你了。你赶快拿走吧,不然就糟蹋了。”
这是我和右派分子老卞的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天老卞就死了。
三
过去我们在电影里头,常见到的是那种情景:蓝天白云下的草原,草原上有数不清的羊群。阳光明媚,歌声嘹亮。羊儿欢快的吃草,牧羊人的脸上露出了愉快的微笑。实际上根本不是那回事儿。放羊的人很苦,可以说是苦不堪言。
在这一年当中,唯有五六两个月是最好的季节了:不冷也不热,不渴也不燥。过了这两个月,一到了七月份,你看吧,北方的干燥焦热的气温,每天缠着你,几乎片刻不离的你的身。放羊的人,一般都是打早出发,傍晚才回家。每天只要到了上午十点那会,太阳光就拿出它的刀子,戳你的脸扎你的身。你根本无处躲藏,只能光溜溜的任其折磨。渴了,就喝河里的水,饿了,拿出窝窝头咸菜,填饱填饱肚子。
这样一直到了十月的中旬,天气才转凉了。这一个月稍稍好过一些,总算是摆脱了酷暑的煎熬。可好景不长,寒冬接着又随之而来。
你们没有见过,天上飘着鹅毛大雪,西北风狂呼乱叫的场面。雪花一片片坠入你的眼睛,是你张不开眼。刚开始还觉得好玩,觉得这漫天的雪花是不是能和白面一个滋味,于是我张开大嘴。但很快不敢了,因为这样做的后果,是我更加的寒冷,几乎不能忍受了。
大雪还在飘,草滩变成了白色,我也变成了白人。羊群停止了吃草,它们也害怕起来,紧紧的依偎在我的跟前。脚冻得受不了了,我就试着跺脚,跺脚还不行,我便围着羊群开始小跑步。这个办法不赖,脚很快就有了知觉。
可是问题又来了,跑了一会儿,肚子又开始咕咕的叫了。我从书包里拿出已经冻得像冰块一样的窝窝头,尽管我的牙齿可以和非洲草原上的鬣狗相媲美,但对付硬如铁坚如冰的窝窝头,根本无济于事。我只好撬动两块石头,把窝窝头砸碎,然后再一点一点的送进嘴里,用我嘴里面的热量,融化它,再慢慢地吞咽下肚。要是大雪再不停的话,我就只好赶着羊群回家了。
四
我整整放了五年的羊。十六岁那年,队长又叫我担茅粪,于是我又成了生产队里担茅粪的人。在生产队里担茅粪的人,一般是成份不好,或者是有问题的人。我家是贫农,我爸不在乎这一点。关键是我喜欢担茅粪,因为它是“计件”制的。就是说它每天有一定的数量限制,比如说今天你往五里以外的地里头担茅粪,队长会规定你一天要担够多少茅粪为止。一般我都是提前完成任务,然后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的看我的书了。
忘了告诉诸位,放羊的时候,我怀里总是揣着一本老卞送给我的书——《水浒》,刚开始读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因为怪老头老卞,把送给我的所有的书的封面和封皮全都撕掉了。书就像一个扒掉皮的橙子,只能看到果瓤。我想老卞这样做,是为了保护自己吧。当我读了四五遍了,听到有人说什么宋江、李逵,是《水浒》里面的人物,我这才知道我怀里揣的是一件宝贝。
管菜园子的老头姓王,听人说他以前是上海一所知名大学里的教授,因为写了一本挺“反动”的书,被打成了右派。他怎么到了我们这个小镇里,谁也不清楚。
那天我给菜园子送茅粪,无意间看见了教授先生,拿本书在看。我很好奇,便簇了上去。
“大叔,在看书?”
老头儿瞥了我一眼,好像不愿搭理,皮笑肉不笑的来了那么一下,继续看他的书。
“大叔,看什么书呀?”
老头儿没有正面回答我,反而问我:
“喜欢读书吗?”
我说“喜欢!”
“那说说你都读过哪些书?”
“读过《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和《红楼梦》”
老头儿这才转过身来,正儿八经的看着我:
“是吗?那你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你的这些书,是从哪里借来的?”
“你认识以前放羊的老卞吗?我的这些书,都是他给我的。”
教授说他知道老卞,只是没有见过面。聊了一会儿,教授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他说他要借我的《红楼梦》看,我高兴地答应了。
不知为什么,在教授面前,我显得谦卑,恭雅、甚至是软弱。因为我从来不认为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真的,我不说假话。反而我觉得教授身上有一种气场,一种吸引人的力量,使你想不靠近都不行。
因为书的关系,我和教授成了好朋友。隔三差五我就会求教教授,向他求教书里面我看不懂的问题。教授很乐意帮我解惑,甚至是不遗余力的开化我。我把教授当做了我可信赖的长辈,一个能赋予我知识的智者。
有一天,我大胆的问他:
“大叔,你看我只上了小学四年级,我还想读书学习,你能当我的老师吗?”
“孩子,大叔和你相处这么多天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就这样,没有磕头、没有送礼,教授就成了我的老师。
我借到了两套初中的课本,教授一套我一套。因为我白天还要上工担茅粪,所有的学习都只能安排在晚上了。我基本上是自学,就像现在函授这样的模式。我做完了作业题,送给教授批改。教授根据我的学习进度,再安排我的学习计划。文革时期初中的课本,薄薄的就那么几张,我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把初中的全部课程学完了。
经过测验,我完全合格。教授点了点头,就算是认可了吧。于是我又开始了高中课程的学习。高中的课程多,不可能再刻印了。我又通过各种途径,最终用四毛钱的价钱,买下了两套高中的全部课程。不瞒你们说,由于我初中的基础打得扎实,所以学习高中的课程,一点也不感到吃力。
在教授的指导下,我的学习的技能终于从量变达到了质变。也就是说,我当时学习的能力已经超过了一个高中生的水准。有天教授看完了我的一道数学论证题,他感慨地说:
“要是有那么一天的话,你一定会金榜题名!”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教授的这句话,它就像一股威力强大的力量,注入了我的心田。使我不知疲倦、不耻下问、就像一个冲锋陷阵的士兵,挥刀冲杀而忘我。
五
一九七七年,教授从上海探听回来的消息说:国家要通过考试来选拔大学生。也就是说,上大学要通过考试这种途径,过去那种从工农兵中推荐上大学“走后门”的办法,已经行不通了。
教授特意的来到我家,告诉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这是我们相识几年来后,教授头一次来我家串门。
“好好复习吧,如果不出意外,你会考上的!”他笑着走了,身后撒下了一串儿的快乐。这是多年以来,我第一次看见教授这么的开心呢。
我立刻摩拳擦掌、行动起来。白天担一天茅粪,只有到了晚上,星星出来的时候,我把褥子卷起,悄无声息的趴在床板上。面对命运唯一的一次转折点,我要紧紧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小小的煤油灯下,我如饥似渴、不知疲倦的学习。我不知道夜的黑有多长,但我知道这是我人生的最后的机会了——我不能错过。
当然没有这种亲生经历过的人,你是根本不会感到臭哄哄的茅粪和香喷喷的知识,这二者之间的能量是如何转换的。那种强大的无与伦比的动力,那种为了改变命运寻求重生的求生欲,就好比你是一列滚滚行驶中的火车,势不可挡,挡也是白搭。
考试成绩公布出来了。很幸运,我是当年我们那个小县城考得最出众的一位。“一个放过羊、担过茅粪连一天高中也没有上过的农民,竟然也考上了大学?”这在当时成了我们小镇里家喻户晓的头号新闻。
六
许多天过去了,我在等待中煎熬。有一天,大队里另一位考上大学的同乡,他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十天后,我的大学通知书还没有收到。我的父亲到大队部去询问,终于打听到了我的那份大学录取通知书,被大队副主任截留了:他说我们家,和美国人有勾连,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当然不能上大学。原来邻居怕我上了大学,日后会报复他们,就把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交给了他的那个在县城当教育局副局长的大哥。
我爸当场就和大队副主任干起了仗,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以至双方的家族全部出动。这时有人给我爸出主意:去找县人武部部长,因为此人当年就是攻打临汾城时负的伤。
一大早,爸带上我,坐上头一班车,去八十里开外的县城找那位人武部部长。
“谁说的?我撕烂他的嘴巴。团长牺牲了,还遭人诬陷。狗日的胡说八道,简直是放屁!”部长肺都要气炸了,一口气喝了一大杯凉开水。
部长带上我们,去见了新来的领导、老县委书记。他和部长一样,都是当年攻打临汾城时受的伤。
老县委书记看着我,数分钟没有说话,显然他想起了过去、想起了他的团长。当他摸了我的头,我再也控制不住我遭受的委屈、压抑、苦闷、愤慨的情绪了,我纵声大哭起来,长长的眼泪犹如喷薄而出的溪水破眶而出。
“孩子,大叔领你去给他要。他还反了天啦!”
教育局和县委会同在一个大院里,不一会我们就到了教育局。局长和副局长立刻赶了过来。
“你是主管招考的副局长?”老县委书记问。
“是,主任!我是。”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段云白的伯父,跑到美国去啦?”
“主任,这是群众的反映,我们得引起重视啊!”
“你他妈放屁!团长早就牺牲了,我和书记就是证人!你狗日的太坏了,人家孩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你凭什么扣留人家的通知书?”部长气得满脸通红,也不知道骂什么难听的话才能解气。
“把通知书拿出来!像你这样的坏心眼,怎么还能留在领导的岗位上?”老书记板着脸,不依不饶的训斥副局长。
我邻居的大哥——一向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的县教育局的副局长,此时满面通红,一脸的羞愧,他双手捧着我的那份大学录取通知书,递给了老县委书记。
“好家伙!还是上海的夏旦,上海呀!呵呵……”老县委书记乐坏了,不停地拍着我的肩膀。
“上海是个好地方!好地方!我都没有去过。夏旦大学……了不得……孩子你真给我们团长装脸。”部长也是眉开眼笑。
“怎么会是夏旦呢?我没有报这所学校啊!”心里面嘀咕,但嘴上却不敢说出来。
出了县委会的大门,我急忙打开通知书看。才知道不是“夏旦”是“复旦”,老县委书记可能是情急心切看错了,也可能是夏和复两个字差不离,他就那么念了吧。
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手抖个不停,只觉的脑门上的血管突突的暴跳不止。我想哭,但我极力的克制住了。这是幸福的时刻,而且这种幸福和快乐,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我干吗还要想着过去不愉快的事呢?这么一想,我马上就又高兴起来。
一股暖流,真的是一股暖流,从我的脚底板,往上升往上升,很快涌遍了我的全身。陶醉了,真的是醉了,人就像在天上飞一个样。经过了无数的白天和黑夜,熬过了一个个严寒和酷暑,被人歧视被人瞧不起的我,现在终于得到了回报。
我和敬爱的老爸无比快乐的在县城的小街上行走。是的,是无必的快乐,一点没错。有人会问,你干吗老是用“无比”来形容你的快乐呢?难道天底下就再也没有第二种能超过你那时的快乐吗?是的!不能!肯定不能了!天底下的任何一种快乐,都远远不能和我那时的快乐相提并论。
“快看,那个小伙子,考上上海的夏旦啦!”有人大声地嚷嚷,并且尾随其后。我那个可爱的小县城,远离省城,是运城市比较贫困、闭塞的一个县。不要说去上海了,很多的人一辈子连县城也没有到过。
“不是夏旦是复旦!”我看了那人一眼,想纠正他的错。
“管什么这个蛋那个蛋的?只要是吃公家饭,挣国家工资就行!”爸不叫我说。
小小的街道上,一时间挤满了人。大伙儿眼勾勾的望着我们父子俩,那种羡慕甚至是有点嫉妒的眼神,让我好快乐好快乐。
“孩子,抬起头挺起胸膛,让他们看个够吧!”老爸背着手,后脚跟从不着地的走路姿势,此时看起来是特别的滑稽。
坐上了汽车,碰到了认识的人。老爸就喜滋滋地告诉人家:我儿子考上大学啦,是到县城领大学通知书去的。谁也没有见过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个什么样,于是大伙儿你也看他也看的。车上的每一个人都看了个够,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陶醉般的快乐,每个人至少说了两句赞扬我的话。哎呀呀!如要问我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打个比喻吧,那真是要比吃了糖吃了蜜还要甜一百倍呢。
太阳快落山了,我们才到了镇上。下了汽车,我和老爸在镇上那条蚯蚓般的小街上行走,谁晓得那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老段!老段!好狗日的,你儿子考上了大学,以后有你狗日的钱花!”我爸咧着大嘴巴,张开满嘴的黄牙:
“球,那还用说哩,不花他钱花谁钱?”
“云白,以后当上了大干部,可不要忘记了我们!”
镇上的人,谁见了谁问。没问的也冲你点头微笑。
穿过了小街,不一会儿就到了我们的生产队了。
“云白回来啦!云白回来啦!”看见我的人,端着碗边跑边喊叫着。大伙儿把我团团围在中间,说了许许多多祝福的话:
“云白,考上了大学,日后吃公家的饭,挣国家的工资,再娶个上海媳妇!云白,你狗日的总算是到了好地方啦!”
“云白,电影里头看见,上海女人个个细皮嫩肉的。领一个回来,叫我们看看。”
大伙儿为我能考上了大学,甜言蜜语的说个不停。
刚一进到院子,老娘就听见了,跑过来问:
“拿到通知书了没有?”
“拿到了!”
我把通知书递给老娘看。老娘拿过通知书,还没有打开看,泪水就出来了。
“快做饭吧,我们饿死啦!”老爸在一旁催。早上为了能赶上头一班车,我们没吃早饭。到了县城,一碗八分钱的饸饹面,老爸还是舍不得吃。你说到这会了,能不饿吗?
妈做饭去了。老爸把一张小八仙桌搬到了院子。他沏好了一壶茶,拿过小茶杯,准备好好地过一下茶瘾。这时,教授进来了。
“王教授,快坐,快坐。”老爸拉过教授坐了下来。
“王教授,今天晚上,你在我家就胡吃一下,明天上午,我正式的宴请你,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对云白的关心栽培。没有你,就没有云白的今天,你是他的恩人,是我们家的恩人!”老爸一口气,把他肚子里的学问全部用上了,而且说的还不赖。
我把通知书给教授看了。教授高兴地笑了。他像孩子一样的快乐,摸摸头发,捏捏耳朵,脸上的笑容就像花开一般。
“云白是全县考得最好的一个。云白悟性好,将来会有出息的。”听了教授的夸奖,我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吃完了饭,我们又开始聊了起来。从菜园子聊到了黄河,从黄河又聊到了他的老家——上海。黄浦江、南京路、城隍庙,教授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人的这种乡情的思念、家的依恋,是谁也割断不了的。
亮月升起来了,银白色的光辉,撒满了我们的院落。不知什么时候,院里来了许多人。
“教授,我的孩子数学不好,你能帮帮他吗?”
“教授,我作文不好,那天你指导指导我吧”
“教授,我是个军人,什么苦我都能吃,就是读书我弄不懂,你就当我的老师吧!”
人们开始请教教授了。似乎是在一天的时间里,那些雾、那些云、那些什么阶级斗争的,就都烟消云散不见了。人们终于幡然醒悟,明白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大道理: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夜深了,教授要回家休息了,人们这才依依不舍得离开。我送教授回家,到了他的家门口,教授对我说:
“我今晚真的是很高兴。大伙儿开始尊敬我了,不再叫我“王老头”或者是“老右”了。这就是知识的力量。你高兴吗?”
“教授,我整整一天都高兴着呢!我觉得今天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一天。”
告别了教授,我唱着歌儿一路小跑,回到了家里。他们都睡了。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这时我想起了一首歌曲里的两句歌词:“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我就记这两句,于是我不由的开唱起来。不停的反复的唱,声音有多大,我也不知,反正就是太高兴了吧。
老娘过来,推推我:“云白,都半夜了,睡吧!”
我扑哧一下,笑了,说:“妈,我睡。”
过了一会儿,我真的是睡着了……
2012年8月1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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