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时有月，清新净白。

在这夏夜。丫坐在奶奶的小屋里，关了灯，对了电脑。小屋里有奶奶的气息。她的木床，她的旧被，她的装满棉絮的花包袱，还有挂在竹竿上的旧篮子。奶奶不在家。丫静坐在这夜间，恍惚看见许多年前，奶奶穿了裙子合衣，貌美如花，眼神清净无辜，嫁到爷爷家里来。奶奶拿了冰糖，追着要丫吃。仿佛，她还很小。奶奶会说，丫有两个月零六天没回家了。奶奶会在丫离家时，站在村口，落寞地看她走远。

知道自己想奶奶了。丫，却没勇气去看她。奶奶住在城里，伯父家。伯父曾对很小的丫说，孩子你要争气。

可是丫没有做到。她在这神秘而温柔的夜里，让泪流下来。

月在窗外。

皎洁无尘。

父亲在门外喊，丫你还不睡么？一会儿。她说。

已是凌晨。少年时有很多这样的时光，这样的深夜里，她独对了一堆文稿，不肯睡去。一样的月。

一样的，月朦胧。

第二天丫起得很迟。父亲开他的三轮车，到集市上买了四条鱼。父亲说，丫在家，想让她吃好一点。丫无意间就会看见父亲的白发，白发那么多了。年轻时的父亲，有烂漫的笑。他的短发乌黑，棱角分明，眼神干净而温暖。会穿着永远整洁合体的中山装或绿军衣。丫那样依恋。很小的时候，总不肯睡，在深夜，等父亲的脚步声和咳嗽声在木门外响起。

母亲烙葱花饼，喊丫来烧火。丫沉默地坐在灶前，低了头，怕母亲问什么。母亲把做好的面饼一个个贴到锅里，用锅铲翻着。现在还好吗？母亲说。还好。丫说。

丫在父母面前永远沉默寡言。就像小时的黄昏，她坐在暮色弥漫的院子里，怀着一分惊恐和忧伤，等父母从北地回来，等装在车上的玉米秸拖地的沙沙声在寂寞的空气里响起。

（二）

美丽的，美丽的夏日阳光。

凤来玩，忽然叫丫姑姑。丫说还叫我名字吧，凤。凤笑了，说不可以的，我们都大了。那时夕阳的余晖投射在院子里。丫仿佛看见许多年前，丫坐在门口的土堆上，满脸灰土，凤为了争着领她玩正和邻居小花吵架。

凤走了，抱着她的小孩。丫送到门口，看着凤沿着两侧生满青草的土街走去。丫想起有一天，凤给小小的丫留了一个苹果，留了好几天，避开妹妹们，揣在怀里，给她送来。

门口的嘈杂声又起。男人们在打牌，女人们在看。坐着的，站着的，挤满了门廊。丫喜欢这种嘈杂，这种人间烟火味。可是丫不出门，她坐在奶奶的小屋里，隔了天蓝色纱帘，有阳光照进来。她在听一支歌，反反复复，或打一篇旧文章。有时她会听半下午的鬼故事，然后在夜里吓得不敢关灯。

这温情的生活。家给的。

石榴青青。柿子青青。葡萄也青青。母亲还种了一棵小白菜，泛着绿，泛着白。桃树下的花生蓬勃地生长。墙根的辣椒挂了大的小的，尖尖的果。还有阳光。还有月光。明亮的白天和浓密的夜。

乡村的夜。

有时有雷雨，和着深厚的夜色，如山一样，隔绝出一团寂静和温馨。丫把灯光也灭掉，独对了一片清蓝。

这个夏天，丫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邂逅一个男孩。邂逅他的美好和纯真。

原来已经沧桑。可是丫发现自己又回到过去，短发和清眸。美好的顾盼，一笑亦嫣然。十几年山山水水，大雨和大风，忽然就来到芳草青青，山花烂漫处。丫的欢喜，如同少年。

凡尘之中，深深感动。

许多故事，丫告诉他。

是回到深处的感觉。生命深处的柔软和静泊。花香在那里。雪原在那里。

梦境在那里。回家，回家的感觉。

（三）

河边的小树林，安静如世外。阳光幽静地照亮一朵花，星星草闪闪发光。风从遥远的庄稼地吹过来，吹开许多岁月。丫抱了末末，站在林中朝远处望。末末一岁，有深黑的眼睛，小猫一样的安恬。河流蜿蜒到远处。这是姥姥村里的河流。丫在很小的时候，在小雨天，披了一块旧的红包袱，沿了河边，去田里找姥姥。小路极为悠远，在池塘边拐一个弯。小玲姐在池塘边洗衣服，叫丫过去。丫看见小玲姐捉了一条鱼，鱼死了，白白地翻着肚皮，横在潮湿的泥地上。丫继续朝前走，细雨如烟。丫披了她的红包袱，经过很多无人的庄稼地。

一只小虫在飞。一朵蒲公英在飞。末末用很小的手抓了一朵蒲公英，看它在风里，在阳光里忽然就散开了。她用困惑的目光看着丫。小路上有很滑的青苔，到处长满青草。久远的时光被浓重的雾气遮盖，久远里有惊人的清晰。

丫知道自己总能回到这里来。在有雪的日子，有雨的日子。

有阳光的日子。

（四）

纵使，岁月，风雨如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