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馆终于被炸掉了，在秋天末尾，冬天将至的时候。

那样一块块地崩裂，在冷冷的空气里，行将远去了。

旧图书馆，建于一九五八年，五九年投入使用，是由梅兰芳的儿子梅葆琛设计的，很怀旧的苏式建筑，还是用建人民大会堂剩下的材料建的。简单的布局，大大的拱形窗，质朴的灰白的墙壁，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显的古旧而可爱。而今天，它们要归入尘土里去了，很快地被人们忘却掉，在它躺下的地方很快会树起一幢新楼，不知道还会不会留下一点残存的痕迹使后来的人问起这下头原来躺着的是什么？而那些藏在楼上那些年代久远的期刊，早就被送去昌平的仓库里封存起来了，一捆捆地扎着，慢慢地变黄，起毛，发霉，等着重见天日的那天，化成一把灰尘被人们轻轻地拂去。无意去谴责谁，只是在愈来愈凉的天气里感到几分惋惜与怀念罢了。

昨天听人说起旧馆已经开始拆除了，而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今天傍晚时分，我背上我的书包，踩着开始瑟瑟往下掉的梧桐叶，一片片的生机还没褪尽却过早地脱落了的梧桐叶，像当初那样，在校园里兜上一个大圈子，最后沿着新主楼旁边那条曾经站满高大柳树的金声路走到旧馆旁边去，而我却再也走不进去了，只能远远地伫立片刻。观望我曾经的旧馆，这个曾经长满我悠长思绪的地方。

那段郁闷的时光，我总是习惯吃过晚饭，背上我的大书包，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到旧馆里头，

大部分的时候还没有开门，于是便坐在它后面的草地上，呼吸冰冷的空气，看见自己的气息在空气里飘散，看见夕阳一点点慢慢地沉下去，还有大朵大朵漂亮的云彩，校园里悠闲地散步的老人和情侣，匆忙赶去上自习的骑着自行车的好学生，我默默地观望这些，然后在六点钟声敲响的时刻第一个走进期刊阅览室，在靠近暖气管的地方，开始我一晚的沉静，曾经我对许多的期刊了如指掌，顺畅地告诉某人他想看的期刊在几号柜子第几格，甚至耐心地比较过每一期杂志的封面有什么不同，我用大把大把的时间沉浸在那里，让我觉察不到自己的空虚，用填满的感觉来逃避自己的无知与恐惧，而现在回想起来，从中学到大学的思想上的转型与进化或许大部分就是在旧馆浩瀚的书刊里完成的。那个时期的恐惧，恐怕是每个刚入大学的人都曾经历过的，一种理想的泯灭，一种蜕变的完成，让我手足无措。高中的时候专注而努力地读书，却因为高考的失误而没有得到它应有的回报，深深的自责与后悔之上，突然某一天，你意识到，你过去的十几年或许都白过了，除了那些了如指掌的教材，你懂得的东西是如此之少，与别人比起来，你不过是一个小丑，唱着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不自知的戏。而你猛然醒悟过来，为自己的狭隘和无知而暗自悲伤，陷入深深的迷惘，没有人来安慰你，只有在书里，只有一本本厚实的书，让你找到被填满的充实的感觉，给你真切的安慰。

在旧馆苍白的日光灯和冰冷的桌椅的陪伴下，大量地阅读，也写下一些东西，尽管现在看来这种阅读或许是杂乱无章，成效甚微的，却终于让我看到了希望，自身的希望，笔记本一天天地加厚，那种空虚寂寞也一天天地被抽走，尽管你或许永远无法彻底逃脱这种空虚与寂寞，但你知道了，当寂寞来袭，那种被抽空的感觉降临，就躲进旧馆里去吧，给自己留下一点安慰，那里有我所向往的一种气氛，虽然谈不上有舒适的环境，但却令人沉静，让你安下心来静默，用一种思想的沉重与厚实稳稳地压住滋长的心魔。

呆在里头的那段时间里，看书累了会抬起头来看看近旁的人，很少的人找到了他需要的资料而匆匆离开，很多人跟我一样是来旧馆寻找安慰的，我仔细地观察他们是不是跟我一样都有着恍惚而寂寞的神色，像是找不到家的方向的小孩子有片刻的迷惘和彷徨如此地需要一些安慰，但很少有人跟我一样每天准时地去到旧馆，像上下班一样，我想我跟他们或许有些不一样的，治好了自己的创伤却也给自己留下了依恋跟依赖，去旧馆或许只是自己的一种习惯跟功课了。并不需要从里头得到什么，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听风吹打窗户的声音便已足够，只是喜欢坐在草地上仰望，贴近自己的气息，但我终于不可能永远地缩在旧馆里头，有一天，我告诉自己，该走去了，呼吸外头新鲜的空气，享受明媚的阳光照耀，要学会跟更多的人打交道，一个人不可能孤单地过上一辈子，而我知道我从旧馆里得到的东西是够我受用一辈子的。我习惯称旧馆为我的旧馆，那些轮班的管理员或许都早已认识我了吧，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言语上的交流，我不知道有个这样每天去旧馆读书的人对于他们这些靠坐在那以谋生的人是不是一种安慰，或许只是我多想罢了。还有旧馆下头那个卖电影票的老爷爷，总是帮我挑最好的票，还有那个存包的大娘，尽管总是板着一张脸，却会偶尔地给我一句问候，令我倍感温暖。

旧馆两侧的借阅室，不知道有多少人上去过，沿着狭窄而阴暗的楼道走上去，阴森而恐怖，那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大本大本的旧书凌乱地排在书架上，给你沧桑演尽的感觉，会有或许很久没有在工作时间见到过人的管理员跟你讲上大段的话，告诉你借阅的方法，给一一阵温暖。而这在新馆，是无缘享受到的。那里的管理员总是板着脸催促着你，尤其是存包处的那个大爷，每次存包都让你毛骨悚然。

有的时候，我从旧馆里出来，时候尚早，便在后面的草地上坐上一会儿，黑漆漆的，耳边会偶尔传来走过的情人像风吹动树叶般细小的谈话，温柔而甜蜜。有时候我想，为什么北方的天空总是离地面这么远，月光也仿佛总是苍白无比，一点没有温暖的感觉。我回头望望我的旧馆，灯一盏盏地熄灭，我该走回宿舍里去了。

而我把残存下的一些关于旧馆的记忆，在它即将离我远去的时候归还给它，只是那种感觉是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最后的缅怀——给我的旧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