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嫦娥寂寞难耐,随了一曲天籁翩翩起舞,也不知舞了多时,舞的累了,香汗淋漓,意兴阑珊。她转到后院的瑶池飞瀑,在侍女的服侍下,卸了盛装,把个冰洁玉清的肌体浸在水中。
沐浴完毕,换上天蚕丝的晚礼服,裙摆轻飘,长袖拂面,转到一旁的花园小榭,在白玉的石凳上坐了。不多一会,这一厢,吴刚提着翡翠玉壶,那一边,月老倒背着双手,几乎同时来到近前。
嫦娥与吴刚朝夕相见,年又一年日复一日,该说的不该说的不知说了几遍,日久淡然,也就没多少好说,每每的,一壶琼浆,无语小酌,打发了斗转星移。月老不然,请时不到,不请自来,没个准数。偏偏的,他那差事天上人间到处游走,光怪陆离得很,趣味多多,每次来到都带着些凡尘俗世的奇闻趣事,也算是这幽闭的广寒宫与外界的一条纽带,于是,他也就成了两个寂寞人的寄托。此刻,距前次到来已有些时日,再看他一脸的兴致,便知道尘世之中一准又有什么新鲜事了。
吴刚满上一杯递过去,依照往常,这一杯是开场说书前润润喉的,今个却不然,月老不但没接甚至连瞟也没瞟一眼,只是眯着眼盯着嫦娥,晒笑着,神秘兮兮的样子。这可急坏了两个寂寞之人。
“你这月老,红尘走的多了,做秀吊胃口的本事也长进了许多。”嫦娥娇嗔道,“莫不是要学人家开场说书,或者忽悠些人气?啧啧,横竖就咱们两个,你呀就别卖关子了。”
月老打个哈哈,“美人别急。”他说,“舍江山爱美人,红颜祸水的怨情故事;贪图权势遗弃糟糠的绝情故事;重色纵欲的滥情故事;置死不虞的徇情故事——诸如此类的,老夫说的多了,美人听的多了,也就腻了。再则,‘怒沉百宝箱’、‘血溅桃花扇’之类的,美人听来不顺耳,徒增感叹,总仿佛老夫是在影射美人隐埋在心底的背弃往事,听着也是心烦。”
被他说中下怀,嫦娥有心恼怒,但见他笑意盈盈,殊无恶意的样子,也是他所言中肯并无诽谤,便忍下,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道,“要说便说,不说也就罢了。”
月老晒然一笑,把桂花酒干了,吴刚利马续满上,自己和嫦娥也各斟满一杯。满目期许,眼巴巴地盯着月老。
“美人你呀久居广寒,樵夫你呀只知伐木,你们哪里知道现今这凡尘俗世世事斑斓。”月老说,“今日,老夫所言却是事关美人和樵夫你的切身。”说着,从随身兜囊之中取出两张照片递了过去。
嫦娥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顿时花容失色。“你这老儿怎做出这等龌龊的事!”她厉声言道。吴刚不明就里,凑过头去,却被她一把推开,随手将其中一张照片甩到他面前。只见照片之上,吴刚正挥斧伐树,那样子甚是真切,脸上的汗珠子都一清二楚。“月老是从哪淘来的这宝贝?”吴刚把照片拿在手上,仿佛得了至宝,兴致盎然。
“你这呆瓜!”嫦娥叱责道,“想我广寒,经年累月,累月经年,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月盈月亏,清净无扰从无改变。此番不知哪个龌龊无聊,经干出这等勾当!”吴刚见她如此恼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心有不甘喃喃自语道,“日子久了,百无聊赖,把个美人弄得整日俏媚紧锁,使得原本就因为离了人间而渐失笑容的那一份妩媚温柔更是遮掩个精光,冷若冰霜,纵然天蓬元帅见了怕也没了早年的兴趣。变变也未尝不好,你又何必动怒。只是不知这是出自谁手?”说着,眼睛始终不愿离开手中的照片。
嫦娥恼羞成怒,正待发作,但见他一脸的诚恳,又念他多年守伴,终于忍了下去。
“罢了!”也是她长期独守广寒早已心如死水,“我且问你,你这是从哪得来的?除你之外还有谁见了?”她说。“美人别错怪了广寒宫的人。”月老说,“这照片也非天上诸仙所为,是老夫自凡间得来,至于谁人看过,我想很难数计啊。”
“凡间?”嫦娥和那吴刚尽皆愕然,“莫非凡间之人潜入了广寒宫!”二人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地环顾着四周。月老打个哈哈,“暂且没有。”他说,“但是你这广寒也绝非清净神秘之地!所以,以后美人可要多加留意,免得一不小心春光还要外泄。”
“呸!呸!”嫦娥嘴上不服,却情不自禁地掩紧了袍袖。吴刚听言,已料想到她手中照片的内容,不禁面色绯红低下头去,“想不到现如今凡人具有如此本领!”他说。
“你个樵夫,是不是心下羡慕啊?哈哈,千万年的厮守却没有如此的眼福,难怪难怪!”月老经年操持风月之事,一眼便已看穿他的心思。“你这老儿就是这么口无遮拦!”嫦娥纵然心如止水也不免被他撩拨得心神不宁,嘴上叱责,脸上却难得现出一丝红晕,倒也没有深怪他的意思。也是,寂寞里也唯有他这一张嘴带来些许的宽慰,曾几何时,多少个夜晚于他讲述的风月之事里辗转难眠,多少次顾影自怜,慨叹荒废了国色天香!想到此,不免偷眼再瞟一下那照片上沐浴的丽影佳人,同时轻叹了口气。
月老见二人不再心浮气躁,把杯中酒干了,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那滑稽样子把个嫦娥忍俊不住笑出声来。“多谢老儿提醒,以后注意便是了。”她说。“我倒很想知道凡间怎的有如此本领?”
“美人不知,千万年来,仙凡两界一向泾渭分明,人间敬畏神仙,纵然没有见过真的,自己也会硬生生捏造出来,于是出现了什么‘天子’,什么诸神转世的泥胎偶像,其实,都是头脑灵光之人愚弄别人的把戏!”月老侃侃而谈,“造神敬神,其实俱为谋取一己之私!利用见不得人的隐晦伎俩制造宫闱忌讳、权利神圣的假象,愚弄大众!唉,也是长久以来,科技不昌,百姓愚昧,此等伎俩每每也能得逞。”他递过酒杯,那听得已然出神的吴刚连忙给满上,“岂料,这十数年来,科技昌明,网络发达,‘千里眼’和‘顺风耳’已然成为人间平常之事,视野大开,言路宽广,如此,一切原本阴暗晦涩的,昭然若揭,民智开启势不可挡!”言及此,忽而向着嫦娥诡异地一笑,“一如望月思美人,古今多少人抱憾无缘,如今却平常得很!哈哈。”他说。
“你这老儿总是不正经!”嫦娥佯嗔道,“无端的又扯到我身上了。”“只是个比喻而已。”吴刚插言道。嫦娥白了他一眼,那意思——你个呆子,我还不知是比喻?你若是懂点风情,我也不必寂寞难耐了!
月老眯着眼看着这对老冤家,“你二位幽居这偏僻之所,很多事有所不知。”他说,“天界,近来很受震动,原本颐指气使的做派受到质疑,不仅各种号令被说三道四,甚至一向讳莫如深的宫闱忌讳也都成了街谈巷议的话资,而且,这一切居然都来自凡间底层,愈演愈烈,其气势大有颠覆仙界特权与草根平起平坐之势。”
竟有这等事!嫦娥与吴刚尽皆愕然。
“那凌霄宝殿的意思?”嫦娥毕竟混迹天界日久,接触过大人物,见过些世面,对天界的权力架构和运作多有了解,深知天界特权的重要,更清楚为着维护特权,保持一定的神秘和隐晦,让凡间百姓愚昧必不可少,不然,那些乱权渎权腐败之事还不昭然若揭。“当然不会坐视。”月老道,“已着‘千里眼’和‘顺风耳’密切关注,但凡发现偏激言行立刻封杀!”
嫦娥轻舒了口气,暗自宽慰,“这样甚好!”。月老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嫦娥诧异道,“有何可笑?”月老乜斜着眼盯着她,“美人幽居僻所,怎显得比那掌管财货利禄天下财富的公卿权贵还在意这被曝光呐?”他说,锐利的眼神似乎直透进嫦娥的心里。
嫦娥一时语结,尴尬住了。暗想,那与诸天各路神仙的苟且交易怎好曝光呐!忽然,心下一凛:这老儿天上人间四处游走,对那风月之事世间百态洞若观火,如今既出此言,莫非他早知其中端倪?想及此,连忙起身,妩媚地深施一揖,“老儿此番前来想必别有深意,还望提点一二。”她说的诚恳。
月老打个哈哈,“到底是美人心似玲珑冰雪聪明!”他呷一口酒,“纵然天庭不满,也采取了措施,只是,文明进程至此,大势所趋,公开已是必然!也不好违大势,逆潮流。”他说,“所谓天道昭昭,又奈之何!唯有顺应了。可惜,偏偏就有不识时务的,你看‘天龙八部’所属的几个,仗着位高权重,还是那样我行我素,结果怎样?哈哈,不是被贬就是斩杀了不是。”
吴刚在一旁听着云里雾里,嫦娥却是聚精会神,时而俏媚微蹙,频频颔首。
“已经进入裸奔时代,几乎一切,都将接受公开的质疑,人们不仅满足于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月老说,“民智已开,他们将具有独立的思想,将会在公开的基础上,甄别愚弄和鼓惑,去求证逻辑意义上的公平公正。”
“太深奥了!”吴刚终于按耐不住,“你老儿能否说的简单一点?”他说。嫦娥白了他一眼,“休打断他。”她说。
“以往变革均来自于天庭主导,进退容易把握,而此番不同。”月老沉吟了一下,又说,“此番,实乃自发于凡世底层,借助科技之力,其势汹汹,且没有规律可循,如不能顺应时势因势利导,其破坏力也绝不可小视。所以,必须用心应对,一些见不得人的或者不能公开的,甭管是传统的还是特权的,都要改改或者收敛了。毕竟天庭所需一切供养,还要考凡世草根香火供奉不是。”
嫦娥频频点头,吴刚似乎也有所领悟。
“好了。”月老抻了个懒腰,抿着嘴角,“好酒喝了不少。我呀,还要急着去凌霄宝殿。”他说。“真是世道不同了,你老儿几时成了那儿的座上客了?”嫦娥捏遇道,“莫非风月美差归了别人?”
“哈哈,那倒不完全。”月老站起来,“此番基于资讯发达而引发的变革,不仅涉及政经,还涉及伦理道德等方方面面。也是我老儿经年来往于天庭凡尘,知道的多些,天庭自然需要听些老儿的意思。”刚要离步,又说,“但愿美人好之为之,千万莫当耳边风,枉费了老儿的一片心意!”
嫦娥何等聪明,料到他是顾念多年之情特意前来提示,那是由衷地感激!随即起身深深一礼,径直把他送出院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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