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眼莲

第七章

酒会。

闹哄哄的大厅里歌舞升平。热闹的人群中我的心灵却依旧寂寞。不管表面是如何入世，疲惫的心灵却永远装满了困顿的冷漠。我坐在靠窗边的那张柔软的沙发上，歪着头吸烟。袅袅的烟雾在灯红酒绿中弥漫开来，有种异样的苍白，令人心动。

欢声笑语。杯来盏往。

觥斛交错间免不了眉来眼去的调情男女。

歌声载浮载沉。

我用目光寻找着青尘。在人群中，青尘笑魇如花，她如同穿梭于百花丛中的一只轻盈优雅的彩蝶，身畔乱花迷眼、蜂喧蝶闹。但她却以最灵活的姿态游走其间，小心自卫，从不跟哪一只蝴蝶蜜蜂纠缠不清。很多时候常常会不自觉的羡慕青尘。我总是叹息，如果自己能够像青尘一般作潇洒一族，享受青春，享受生命，与人交往皆悉随缘，缘至聚，缘尽散，绝不会有牵缠羁绊，那该有多好。

青尘在酒会中永远是精力充沛、容光焕发的，不管在怎样的人群中她永远是漂亮、光彩照人、明艳夺目的。她优雅得体的灵活姿态使她在人群中永远有鹤立鸡群的敖然与尊贵。

不想我越是热闹的场合就越是木呐笨拙。

我含笑移开目光。青尘那如鱼得水的快活，让我觉得欣慰。

屋子里热浪逼人，丝毫感觉不到冬天的寒意。我把目光调向窗外。天公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黑黑的路面湿漉漉的反射着路灯的光芒，像一条流淌的小河。偶尔几个匆匆而过的车子和行人是这条河里行驶着的孤舟。风夹杂着道路两旁的树叶，俯身与它们慵懒的厮混，像一曲冬季咏叹调的音符。转眼，病恹恹的一年又正沉重的辞行。时间，不能不说是让人心动的，因为它永远是教人向前的。

我一向畏寒怕冷，对冬季并无好感，而今夜不知为何却有些迷恋这凄雨冷风中冬季夜晚街头的景色。于是，就那样静静的靠着，指间夹着烟，借着屋外路灯的光芒，细数着风雨中箭矢般飒飒而落的叶子，纵容自己冷漠的情绪在喧嚣的人群中放肆的游走。

许久之后，我感到有一束灼热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身上，不由怔住了，却不敢回头，心里只觉得有些忐忑不安。我假装把烟蒂熄灭在烟灰缸里，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他就是一直顶针我看的人。只是眼角一瞥，我就忍不住回头去看他，在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吸引着我。见我注意到他，他笑了起来，并且开始向我走来。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我，越来越近，发觉自己的手心居然在冒汗。

“我叫沈扬，可以坐下吗？”他问，眼中又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爱慕。

我的心仿佛小鹿乱撞。

沈扬是个秀气、俊朗、干净的男孩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释放了年龄的羞涩与天真。宽宽的肩膀，修长的双腿，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子逼人的青春气息。他的眼睛令我想起日俱“请你说声爱我”里那个双耳失聪口不能言却又才华横溢的英俊画家阪晃次。不过，晃次的眼睛忧郁的令人心碎，而沈扬的眼睛却清澈如水，略带一点女人的靓。在这样混乱的尘世间，难得有一双纯净如孩童的眼睛。

“你看我很久了。”我说。

“你很特别，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在乱哄哄的环境里从容笃定的保持着你的沉默。”他笑着说，露出略显参差却洁白如玉的牙齿，感觉阳光味十足。他问，“你怎么做到的？”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也就不在意了。我看着他，不语。

“你像极了丁紫眸小说中的人物。”他说，眼睛里有种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我心底浮上一层柔柔的情意。

“你知道吗？‘香闺美人’里有个女孩叫骆怜箫，你就像她一样苍白、瘦小，同样淡淡的双眉，同样溢满忧伤的眼睛还有飘忽的眼神，像个穿紫衣服的精灵。”他说，“你有着迷惘、沉默、疲惫与无措的神情，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怜惜你、保护你。”他问，“你喜欢丁紫眸吗？有读过她的小说吗？”

我笑而不语。

骆怜箫。我第一部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香闺美人”是我夭折的爱情。

这时候，青尘走了过来。

“沈扬，紫眸，你们在了什么呢？很久没看到我们紫眸这么笑容满面了。”

“紫眸？”沈扬受惊似的跳了起来，“青尘，你是说，她就是写‘香闺美人’的丁紫眸？”

青尘愣了几秒钟，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她说，“不会吧？我看你们聊了有一会儿了。你居然不知道她就是丁紫眸？”

“真是糗大了！”沈扬笑着拍自己的额头，“我早该想到的。还好没说你坏话。”

青尘大笑，我亦笑意渐浓。

沈扬就这样误打误撞得闯进我的生活。他从不掩饰对我的情意，而此后我似乎总能在不同的场合见到他。渐渐的，我开始了解它的一些情况。沈扬的父母曾是红极一时的外交官，退休之后一直居住在法国的某个大城市里，因此沈扬会一口流利的法语。而他本人年纪轻轻的已是一家大型外贸公司海外营业部的高级经理，有着不菲的收入与不俗的成就。像他这样一个人年却有着极健康的生活方式除了喝少量的酒，他几乎是不沾烟的，酷爱运动，闲暇时居然会画漫画。

我心头的恐惧与不安与日俱增。

沈扬却不知道我的顾虑。

每天他都会送话来杂志社给我。而且日日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我深爱的紫色，或深或浅，浓浓淡淡。

鸢尾。风信子。矢车菊。勿忘我。熏衣草。

一个星期中，美日不同的紫色鲜花如期而至。沈扬的细心与浪漫总让杂志社的同事们羡慕不已。我却是惊弓之鸟。

他送来得华，总让我又落泪的冲动。

在一片深紫浅紫之间，我想起小时候阿婆家小屋附近山坡上，阳光下摇曳、在绿草坡上爬满的野牵牛花。

还有妈妈最心爱的紫丁香。

还有，我那一池只余下翠绿的凤眼莲。

沈扬再次开口约我，一是两个月后的事了。

冬天已经过去，迎来的是繁茂如花的春天。

沈扬说，“紫眸，不要再拒绝我。”

我竟不忍拒绝。

青尘说，“紫眸，别再留恋过去了。只有懦弱的人才靠打捞旧梦尉籍空虚。”

我终于接受了沈扬的邀约。

春日的夜晚，有薄而微凉的风吹过。

如常沐了个浴，挑了件浅紫色绣花衬衣，配灰紫色长裙。浅浅的胭脂，口红是礼貌，轻柔的嫩紫色不太张扬却有个性。细看镜中的自己，发觉自己双眸清亮，样子略带几分古旧、几分风尘、几分香艳，只有紫色的眼影透着些许的落寞。

踌躇中，沈扬驾一辆白色宝马如约而至。一袭浅蓝色的春装，如同一方最明净的天空。他笑容可掬的站着，手持一束鲜红的玫瑰，花瓣娇嫩柔媚，色泽红艳欲滴，绰约多姿中隐藏着几颗晶莹的水珠，闪闪发亮，以玻璃纸轻罩着，下面绑着浅蓝色的丝带。他拿的竟然是玫瑰！

“紫眸，愿我们有个美好的夜晚。”沈扬把花交给我，眼中漾着点点的柔情。

至此，我已没有退路。我只是礼貌的接受他吃晚饭的邀约，仅此而已，对吗？

只是，他的情意却让我不安。

紫晶宫，一向是以优雅浪漫而倍受情人们喜爱的餐厅。沈扬居然！

桌上优雅的烛光从别致的粉红色盘里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照在沈扬含笑的脸上。那笑容中有种稚气与成熟混合的男子魅力融合在一起，揉成了一股迫在眉睫的张力。我怦然心动。

是因为春天还是因为餐厅的浪漫环境？或者其他？

我有些魂不守舍了。

音乐响起，是一曲幽深辽远、柔情无限的风琴曲——雨中的紫丁香。

那是爸爸最心爱的曲子。我恍恍惚惚的想起那个关于春天关于梦想关于紫丁香关于爱情的故事。仿佛有浓郁的香气穿透时空扑鼻而来。

“紫眸，你喜欢吗？”

蓦地一抬头，看到沈扬正含笑看着我。他的脸红红的，有如火照。而桌上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大束紫丁香。细碎的新叶簇拥着细碎的花瓣，带着浓浓的忧郁和深深的感伤，浪漫到了极致。

我俯首轻嗅花的芬芳。一时间，感动如潮。

“紫眸，你在想什么？”沈扬问，柔情似水。

“没有什么。”我说。我在想他，但不好说出口。只觉得脸开始发烫。

“来，紫眸，我们跳支舞。”沈扬伸手邀我。

我感到他话里的点点情意。那种温暖而亲切的感觉，令我好像靠着他，拉他的手。

但愿留得住时间。

舞池是小小的有种家庭客厅的亲切感。

我有些着迷似的由他带领着。沈扬拥着我，我嗅到他身上干净的淡淡的古龙水的芬芳。一时间意乱情迷的恍惚。

“紫眸，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沈扬在我耳畔低语，深情款款，“不要拒绝我，好吗？”

我早已不再有梦。我的爱情早已随风而逝了。我是爱情的逃兵。

“紫眸，不要封闭自己。”

对于像沈扬这样一个优秀、俊美，既浪漫又懂得生活情趣，有着良好出身以及家庭背景的男子，我有这太多的心忧。我凭什么留得住他呢？我不过蒲柳之姿，况且曾受过一次重伤的心早已有点麻木了，缺少了点点敏感以及浪漫的情怀。我凭什么留得住他呢?

我终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子。

只是，沈阳往日的情意以及今晚的邀约和他话里丝丝情意把我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情感又掀了起来，叫成立一池浑水，心情因此十分难受。我欲哭无从。

“紫眸，我不想见你不快乐。”沈扬惆怅的说。

“我并非不快乐。”

只是……

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

音乐停的时候，我们返回座位。

菜式十分精美，我却没有胃口。

“紫眸，我哪里不好吗？”沈扬凝视着我。

“你没有不好，你是太好了。”

“那么，紫眸，为什么你不肯给我一次机会？”他追问，“紫眸，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对不起，我觉得累了。”我低声说。

沈扬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然后又恢复了一贯的宽容，他说，“我送你回去。”

我梦游似的跟着他走出餐厅，坐进车子。

沈扬打开音乐。

“……直觉我们应属于彼此/否则我不会常常若有所失/白天眨眼瞬间里/夜晚呼吸气息里/都写满了我是多么想你爱你的讯息/直觉我们应属于彼此/否则我不会每次无法停止/想你想成了心事/等你等成了坚持/眼中渴望来不及掩饰又如此真实……”

歌声如同为爱默默绽放的玫瑰花。

我泫然欲泣。

到家了。我礼貌的谢过沈扬，掏出钥匙开门。

“紫眸。”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一回头，一张俊脸映入眼帘，我的心跳漏了几拍。

终于，沈扬俯首，深深地吻住了我。

我感到一阵晕眩，欲拒还迎。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爱你了。”他说。

我终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子。不求名、不求利，只愿快快乐乐的活着。

我战战兢兢的享受着与他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像捧着珍贵的水晶球。不管这快乐能维持多久，这弥足珍贵的记忆都将在今后的岁月中陪伴着我。也因此，在快乐中总有惘惘的恐惧漂浮着，我总怕一不小心，会将这快乐打破。

沈扬对我的情意与日俱增，我开始依恋他。

青尘说，“紫眸，这样不是很好吗？凡事别总是往坏处想，你应该自信些。”

“青尘，我不是没有自信。可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叹口气，“如果没有你帮我，恐怕我今天在哪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青尘，我没有理由奢求什么的。”

“那是以前。紫眸，你现在并不是一无所有的。”青尘笑着说，“你也算是功成名就了。有那么多的读者喜欢你，而且沈扬是个难得的好男人。你要好好珍惜。紫眸，你还有我。你不是一无所有的。记住，要把握，别轻易错过。”

“青尘，我的恐惧正是来源于他的优秀。倘若他平凡些，我的恐惧也不至于如此深刻。”我说，“青尘，我凭什么留得住他？”

“紫眸，你多虑了。倘若他真是一个平凡的人，你会被他吸引吗？”

我无言。人世间没有完美，这道理我是懂得的，只是懂得道理是一回事，对完美的渴求又是另一回事。而人，往往会因为追求完美而掉进虚幻的陷井。

“紫眸，有时候想太多了，不好。”青尘温柔的抚我的头，“不要去管是否能天长地久，只要有爱，能爱，哪怕只是爱过，也是一种幸福。”

“青尘，你爱过吗？”青尘笑了起来，伸出手把垂在额前的头发往脑后拨去，她说，“爱过，也痛过。”

我静静地看着青尘，一刹那，她眼中闪过一种衰弱的疲惫之色。“那时候也是只穿花的蝴蝶，我以为所有的男人都会等我，随时一招便来。而且，我忙着交太多的男朋友。可是他没有等，他结婚了。”青尘呼了口气，“我呢，也依然做我的花蝴蝶。一样穿梭嬉戏。青春照眼，不愁没有对手。”青尘说，“紫眸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

我摇头。我想象不出。

“他说，我不是不爱你，也不是不愿等你，而是我爱不起你。”

“爱不起？”我说。多奇怪的理由。

“他说他跟不上我的思想我的行动和我的生活。他说与其然改请在争吵中死去，还不如干脆放弃，至少不会有恨。”青尘把脸埋在臂弯里，像个无助的小孩，“紫眸，它娶了一个什么都不如我的女人，以为那个女人让他觉得祥和。而不是因为爱情。”她说，“其实他不知道，只要他开口，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去做，我什么都可以放弃，我是可以为他停留的。”

我忍不住叹气。爱不起，多么沉重而又无可奈何的理由。

“紫眸，相爱是一种福气。好好珍惜吧！”

我点头。生命中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在习惯了漂泊的心情之后、习惯了萍水相逢的朋友之后，我已经逐渐的能够接受并珍爱这种相遇的缘分了。有了这种珍爱的心情，人生也就有了值得依恋的理由。而这一点依恋的理由，也使我更加懂得珍惜一切相遇的事物。况且，我相信沈扬是真的对我好。他对我所有的情感也总是毫无保留的在我面前呈现出来，让我可以明明白白的看清楚。

想起来，我满怀的忧虑应该是多余的。

我这样想着，唇边一朵微笑的花悄悄地绽开。

“这样就对了。”青尘拍拍我的脸，亲昵地说，“好孩子，你要快乐些啊。”

“青尘，谢谢你。”

“好啦。”青尘瞟了我一眼，“这话我都听腻了。”

我笑了，心里的感激却越发的浓厚。青尘，除了说谢谢，我还能以何种方式回报你的恩情呢？如果可以，就让我用一生的虔诚来为你祝福吧。我会珍惜你给与我的亲情。

未完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