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数人群上来下来的地方,是上海地上铁的站台。
其中的一个站台上,她穿着一件淡蓝色颇感舒适的短袖t恤走进地铁,站在我身旁。
外面下着很细的雨。是上海最温和的一个夏天傍晚。隔着地铁的玻璃窗,蒙着模糊而浓重的水气。车厢里拥挤而安静。只有车轨和车轮挤压的声音,轻轻地坠落在暮色中。
她的身上还有雨水潮湿的气息。
她和我差不多高,所以,转过头来就能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轻轻地对她笑了笑。
她也轻轻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内容。
大学毕业这一年,注定是多事之秋。无休止地拍毕业照、没完没了地喝散伙酒、毫无理由地打无聊架、莫名其妙地摔热水瓶。总之,在我的记忆中,大学四年,没有哪一年比毕业这一年最后一段时间更充满戏剧性。
其实,这一切,又都有什么必要?
相对于漫长的人生而言,这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所以,除了无法逃避的毕业合影外,一切的一切,我都没有参加。疯吧,朋友们,如果再来一次结束和开始,你们还会怎样毫无理由地折腾原本经不起折腾的生命历程?
上海的工作实在是不好找,本地和外地的毕业生成千上万地涌进上海,挤满了上海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由外地考进上海的大学和本身外地大学毕业的人,上海的单位就因为这类毕业生必须考虑到的住房问题和户籍问题而头疼。一看到是外省生源,就把简历朝一边一推,大声说道:“外省的,不要,不要。”
可是,我们谁都不愿意离开上海。但问题是,很多事情不是我们不想怎么样就能不怎么样的,这就是现实,所以,校园里充满了因没有落实工作而带来的忧郁和伤感。
上海就业的沉重,从这一刻起,就给我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然而,在这个问题上,我却例外地如此顺利。一家房地产公司需要一名法律事务人员,叫我去面试。
诺大的会议室里坐满了被公司挑中前来面试的同学,还有些早已彼此认识。
我被安排第一个接受面试,双方谈的还算愉快,并顺利地进入了复试,复试结束后,我被告知一周内会通知面试结果。
第二天我接到公司打来的电话,叫我准备好相关材料,两天后前去公司报到,正式上班。
效率还真快!
我轻轻地对自己说,新的人生阶段开始了。
但是,我并不知道,我将会遇见她。我并不知道,我会有一天希望所有开始的一切都未曾开始过。
上班的第一天,公司总经理组织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居然由她主持。
我不由地一愣,而她却抱着同样轻轻的一笑,那笑容我很清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她叫曲益,是公司的业务员。我在公司面试的时候,她就见到了我,公司总经理让员工给应聘人员打印象分时,她给我打了满分。
难怪总经理那天笑着对我说,你是公司第一个有人给你打满分的人,没有理由不要你,加油啊。
原来是她。
(二)
慢慢我们熟了起来。才知道她是辽宁大学的英语专业的应届毕业生,家在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因为喜欢上海,不久前一个人来上海寻找就业机会。
公司是一家从事高档二手搂盘买卖中介的房产中介机构。上海的房地产市场,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不可思议地升温。高档搂盘疯狂开发,价格一路飙升到上万,而豪华路段的二手房更是贵的要命。一套不足二百五十平米的嘉里豪庭竟报价四百五十万,而且定购者还排成了一个长队。这里主要因为上海土地竞标报价过高极端不合理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和上海房地产中介市场的过分炒作有关。上海房地产市场的过分火热,反过来又滋生了中介市场的繁荣。每一栋搂盘下面,都有数不清的中介公司成立。因此,上海房地产中介行业的竞争非常激烈,而所有的压力,最终都汇集到一种人身上,那就是房地产中介公司的业务员。
所以,她那种笑容并不是很常见,更多的时候,感到她很憔悴。
一个周末,她约我去人民广场听音乐喷泉。我们找了一个易于观赏喷泉的地方坐了下来。她看上去依旧很憔悴。
是不是很累,我关切地问。
哪像你们法务那么好,在公司又有身份,又不用受委屈。
受了什么委屈了?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靠在我的肩上轻轻地抽泣起来。
我听的出来,那种抽泣经历了长久的压抑,那是一个女孩子在承担了太久压抑后的一种彻然释放。
峰,你知道吗,今天我又被保安抓住了,没收了我的全部传单,罚了我两百块钱,逼我对着墙站了两个小时,还让我写了整整两页纸的保证书,说以后再进小区就绝不会再考虑我是女孩子而手下留情。
难怪今天法务部的一个同事跟我说,一个业务部的女同事在小区散发广告被保安扣留,他要前去处理。原来就是曲益,我当时怎么就没有问的更清楚呢?
上海,是全中国治安最好的一个城市,这一点,在全国各地都有口皆碑。这一点,除了反应在上海刑事案件发案率极其低下之外,更具体一点,就是体现在每个小区的保安措施极端良好,尤其是高档住宅小区。业主支付了高额的物业管理费,物业公司当然没有理由不尽职尽责,于是,探头、闭路电视、二十四小时的巡逻,重重把关,层层提防,实在是不留丝毫的安全隐患。而房产中介公司为了提升业绩,减少浪费,就指派业务员想方设法进入这些小区散发广告,极遭业主反感。于是业主就拿物业公司开刀,要么投诉,要么解雇。因为涉及饭碗,房产中介公司也就成了物业管理公司最大的敌人,尽管可能触犯法律,他们还是对抓住的业务员毫不留情,没收广告传单,逼迫面壁罚站,罚款,写保证书,能为之事无所不为。
两者都要生存,在这座繁华的大都市里,生存的矛盾无处不在。而由这两者生存矛盾构成的利剑,正在切碎着一个怀着最美好的渴望只身来到上海的北方女孩的心。
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上海吗?小的时候,我看过一部关于上海的电视剧,从那以后,我知道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上海,而且,很多年来,我一直渴望有一天能到上海工作,成为一个上海人。
我出来的时候,我妈妈哭了整个一个晚上。她说,我会遇到很多困难,没想到真的是那么快。
没有想过换一份工作吗,上海机会多,你又是大学生,大学也不错?我问她。
在进公司之前,我每天都买报纸,然后沿途一路走去,可到了公司人家一听我是外地来的,立刻表示拒绝。还有一家公司,总经理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面试我的时候眼神怪怪的,说我长得漂亮应该没问题,然后送我走的时候动手动脚,我怀疑他不是好人,结果我没敢去,她说。
我突然感到一种说不清的郁闷。
我找了整整一个月,一点音讯都没有。于是我想,只要有公司要我,不管是什么工作,我都会接受。但我没想到,这么快我就承受不了了,这次我是这一周第三次被保安抓住。她有点哽咽。
她紧紧地靠在我的背上。我感觉到胸前有一种温暖的东西,那是她的泪水。
抱着我。她有点哀求的说。
我把手放在她双肩上,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对陡峭的肩膀,细腻而光滑。
(三)
公司发了房屋补贴后,我在宝山区的一个偏僻区位的高架桥旁租了间房子。房间小而干净。房东是一个比我大不上几岁的已婚男人,因为老婆生孩子他要前去照顾,便把房子出租出去。
房东和我好像很谈的来,定期给我打电话收租,然后请我吃饭,跟我倾诉一下他的苦恼。尽管房间内有非常齐全的设施,但他只是偶尔会来打扰我一下。
我渐渐习惯了窗外轰隆隆车子开过的声音。来往的喧嚣车流,是无法平息的海洋。即使在深夜,也有大货车肆无忌惮地开过空旷的马路,好像海面上突然窜出的巨大鱼群。
房子离女友的大学不远,知道我不怎么会照顾自己,她常常会买一些上等的新鲜蔬菜,做几手好菜等我回来。
曲益也常常会过来,她做出来的菜肴都是东北口味。
但这些时候,女友都不在。
女友一直都不知道,这间房子里,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也常来。我一直没有告诉她,也没有想过要告诉她。
因为我不知道该告诉她些什么。
也有些时候,曲益会从哪里买张影碟,吃完晚饭后就坐在沙发上看电影,然后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这种时候,我不得不把她抱到床上,然后把沙发拉开,铺张床自己过来睡。直到天亮。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她睡在这里都很安静。第二天我还没有起来,她已经开始张罗早餐。早餐弄好后,她会把我叫醒。
但渐渐的她喜欢在半夜里爬起来跟我说话,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像一个古怪的精灵。
峰,知道吗,你是我第一个在他面前流过泪的男人?
为什么会是我?
因为来到上海,我才感受到了自己的脆弱。
为什么给我打满分,仅仅是因为我们曾经见过吗?
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坚信我还会再遇到你,这分是我给自己打的。
你真是个古怪的精灵。
呵呵。
一段对话过后,我总会劝她早点睡觉。
也有很多时间,她住在自己租来的房子里,不会过来。我通常会在半夜里突然醒来,好像看到她模糊的黑影在我面前又要跟我说话。我揉了揉眼睛,发现原来只是一个幻觉,然后重新躺下睡觉。
一天上班,公司达成了一桩很大的买卖。一个房地产投资商同时在公司购买了十套二手房,总标的额达两千多万。此笔交易惊动了整个公司上下。公司总经理指定我作为此桩买卖的主持签约法务。她作为我的助手业务员。
签约在一个非常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举行,时间定在晚上九点。投资商和十个房东同时到场。签约的流程是由我事先起草好所有的房地产买卖合同并准备好银行抵押贷款合同,指派我的助手业务员将房地产权证、双方的身份资料证明等法律文件按数复印齐备。然后将买卖双方引导入座,由我主持双方按照既定步骤签署好相关文件,最后由公证人员现场公证,双方交换相关资料,交易最终成立。
就在签约仪式马上就要举行时,总经理突然打来电话,告诉我说其中一个房东因身在加拿大赶来的时候航班出现故障不能准时到场,希望我们通过委托手续在不至于推迟交易的情况下圆满办理此事,他会在第二天赶到并补正委托书的签名授权。由于公司规定使用统一印制格式的授权委托书,所以我也不能即时起草一份。而凑巧的是公司统一印制的委托书全部放在我家里。
从酒店到我的房间,打车来回不过二十分钟,于是,我想都没想,赶紧把房间钥匙给她,叫她马上返回我的房间。
二十分钟过去了,不见她的人影。打她手机,提示音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差点气晕过去。
投资商和一大群房东开始抱怨,说是不是不想成交。我一个劲地陪笑脸解释,要他们耐心地稍加等待,并叫同事跑到超市买了一大堆面包、汽水和香烟。
又是二十分钟过去了。客户们开始抗议,说我们不负责任。
第三个二十分钟过去了。客户们威胁说要离去。
紧接着的二十分钟又过去了。客户中有几个人在破口大骂。
我几乎发疯。
在酒店时钟敲响深夜十点半的时候,她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浑身上下湿漉漉一片,气喘吁吁地看着我说,对不起来晚了,对不起。
我实在是愤怒极了,这种事情也能迟到。我几乎发疯的地把她狠狠地训斥长达五分钟。她一句话也没说,含着泪水走到一边做事了。
凌晨一点钟的时候,签约最终还是完满完成,安抚了客户后,接了个总经理慰问电话,我有一种全身被抽光了筋的疲惫。也忘记了我刚才训斥她的事。赶紧打车回家睡觉。
第二天上班,没有见到她,同事说她请了病假。
第三天上班,还是没有见到她,同时说她发了高烧昨夜住进了医院,并说总经理希望我也去看看她。
我突然想起了她那天浑身湿透了的样子,想起来那天晚上下着大雨。上海的雨天,出租车不容易打到,她那天肯定是冒着大雨徒步跑着来回的,手机肯定是进了水。
我开始有点懊悔。
(四)
我花了小半天时间专门上街买了束新鲜的白栀子花。她说过,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赶到病房正要进去,却被一个三十来岁的医生拦住,医生说,她的高烧持续未退,一直还没有醒来。
我把那束白栀子花插在她病床前的花瓶内,悄悄退去。她醒来一看到白栀子花,就会知道我来过。
接下来的几天,公司派我到南京出差。打电话问她的情况,说她基本痊愈,很快就会到公司上班。我的心稍稍有点舒缓。
一个星期后,我赶回了上海。上海的街道已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流动,上海像一场梦。
刚走上楼梯,我发现她一个人坐在我的家门前,她说,我知道你今天晚上回来,我已经等了你两个小时了。
我拉她起来,把她搂在怀里。
没有象以前那样,半夜爬起来要跟我说话。她睡在卧室的床上,一声不吭。浸润着夜的安静。
峰,她突然叫我。
我揉了揉眼睛。
进来。她央求道。
我走了进去,看着黑暗中的她,我能看见她注视我的眼睛。眼睛里透露着一丝猜不透的哀怨。
到我床上来,陪我。
我有点吃惊。但那双眼睛让我无法拒绝。
我从被厨里拿出了一床新被子,简单地铺了一下,上床躺在她旁边。
她突然翻身用力抱紧我,狠狠的亲吻我的嘴唇和胸膛,我开始崩溃。
我们褪去了彼此所剩不多的衣衫,紧紧地抱在一起。她跪在我面前,把头埋进我的怀里,她的手指甲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背。我们像一对发情的野兽,发疯似地互相啃噬,相互纠缠。当我在她身体里粗壮而猛烈地推进的时候,我听到了她发出了一声无助的呻吟。放纵的高[chao]在最后一刻冲击着我们全身。
她趴在我的胸膛上,紧紧的抱着我,我感觉到两行泪水从我的胸前滑过。那两行泪水和她几个月前在我胸前流过的那两行,有点像,又不像。
她突然向公司请了长假,说太累,想休息一段时间。
才两天没有见到她,我便开始魂不守舍。不是把买卖合同当成租赁合同,就是把卖方写成买方,而且还无缘无故跟同事吵了一架,在总经理面前扬言要杀他全家。
总经理和同事们都惊呆了。
打她的电话。关机。我的心开始发慌。
总经理主动要放我几天假,叫我好好休整一下。我赶紧叫了一辆车,去了她住的地方。
门紧锁着。刚要砸门,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
找曲益是吗?我是她的房东。她问道。
我是她的同事,想来看看她。我回答她。
你是峰吧。她问我。
是。我感到些许惊讶。
她搬走了,回大连老家了。曲益走之前交代我,说如果一个叫峰的男人来找她,叫我给你带一句话。她叫我谢谢你,她说她上海没有白来,谢谢你让她在上海遇到了你。
房东转述的口吻,透着一点生硬,但我的心还是被轻易地撕碎。
像个傻子一样地沿街走回家来,两个多小时的路好像一共只不过走了几分钟。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把这件事告诉女友。
我打电话给她,她说她马上过来。
我躺在床上。
她趴在我怀里,耐心地听我讲完全部过程。
她突然坐起来,两只眼睛像两把锐利的剑,让我不敢直视。她用一只手托住我的下巴,狠狠一狞,愤怒地甩下一句,你是混蛋。然后,急匆匆地踩下地去把鞋子穿上,提上自己的包,回学校去了。
砰的一声,房门被她摔的震天响。
我闭上双眼,脑海中闪现出如同油墨般浓厚的黑暗。
(五)
几个月的时间,女友都不理我。电话也不接。
我渐渐地感到一种无法承受的疲累。我决定离开上海。
离开前,我去了一趟大连。
飞机在中午时分,缓缓地降落在大连国际机场。
三月初春的大连,明净而别致。城市到处有红砖尖顶的欧式建筑。古典的风情带着忧郁。街上到处是明亮干爽的北方的阳光。到处是高挑漂亮的北方女孩。
在她家不远的地方开了间房住了进去。我把头埋进了被子里。这一刻,我感到离她很近。
她的家在市中心一个叫沙河口区的地方,但我没有去找她。悄悄离别,切断一切可以切断的联系方式,充分说明她不想和我再保有任何联系。我不知道一切是否曾经开始,但我知道在她心里,一切都已经结束。
一个完全没有开始的结束。
整个一下午,我一个人轻轻漫步在大连的街道上。感受北方城市三月的淡淡寒风和明媚阳光。
女孩,此刻,我就在你的身边,你能感受的到吗?在这个明净的北方城市,一个上海男人为你而来。
她不知道。她只是贸然出现又匆匆离别,只给我留下了一句由别人转述的话语。
走到星海广场,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凄凉。
那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梦。
但是,都已经结束了。
打电话给房东,告诉他我要把房子退掉离开上海到广东发展。算完房租,身上已没有几百块钱。
房东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劝我留下。说广东经济不错但是很乱,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前途未卜,还是上海好。
我微笑着向他说了声谢谢。然后又低头整理简单的行礼。
告诉女友我的意思,她说她会送我。但没有任何挽留。
离开的那天,她送我上车,然后躲在站台上看着车窗流泪。
我也泪眼朦胧。她真正爱过我,但我知道,我们也将要彻底结束。
爱人,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本文已被编辑[hugomyson]于2005-1-6 9:43:5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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