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满脑海都是我们的记忆…
莲蓬头喷着水,清澈的流线在文轩的体肤上迂回、直下。每一条流线,像要分裂他的身体,把他剖开,然后融化,最后随着这些液体,卷进无际的黑洞中。
怎么洗,到底还是无法把双眸的血丝清理掉呢。
怎么洗,到底还是无法把双眸的泪腺搞坏掉呢。
从浴室出来,文轩看见了手机上的未接来电,是吴诗仪打来的。
他没有理会。
回到卧室,他打开那个满是杂物的超大抽屉。
里面的东西保存得很干净,那是文轩从小学到现在的杂物和日记归宿地。文轩掏出一本硬皮日记,来回翻了几遍,撕下几页。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久违的纯真,随着双颊绯红,鼻子忽然一酸。
“杨茜应该还是住在那里吧?”他自言自语。
…回忆下午时分,我们重走小学那一条路…
小学的时候,和大家一样,文轩的世界里,就只有一股劲地读书和玩耍(后者居重),只知道买多点零食才是花钱正解,只觉得作业是自己的整个世界,同时还是个少先队员。
现在这个场景里,杨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旁边的小塘里荡起微微水波纹,旗杆的最高点扬起淡化的五星红旗,这是文轩读过的小学,教学楼里,传来似曾相识的读书声。
幼稚的读书声在文轩的皮肤上蠕动,似乎要侵入进去,以摄取那些模糊的记忆。
“还记得小学的事么?”杨茜坐在石凳上。旁边的文轩点点头,眯着眼说:“记得啊,最记得坐在我隔壁的是个女孩,几乎每天都要我帮她做作业。这样的女孩子,以后怎么可能还有人敢要啊!”
杨茜扑哧一笑,过了两秒后,把文轩揍得跟猪头一样。
“那时候,根本不会想到,以后的社会有多残酷,只知道,把眼前的作业做完就好了。”
杨茜看了看表,说:“好了,走吧。学生很快就要下课了,他们肯定不认同这里有二十几岁的同学。”
文轩站起身,和杨茜一起离开这里。
当年,文轩是班上的组长,而杨茜是他的组员且同桌,年幼无知的他俩完全把上司下属的关系倒转过来——上司的职责就是帮下属工作,下属的工作就是管理上司。
…在一起的初中…
毕业之后,两人到了同一所初中,杨茜就在文轩的隔壁班。两人总是一起逃课,一起埋怨英语老师穿得太过彩虹,一起在考卷上帮对方签上家长的名字。
就像天生的一对情侣。
初三那一年,两人约定好要努力学习,考上同一所高中。每一个晚自习,文轩都和杨茜约在楼道一起复习,一起攻题,一起听音乐一个听左边耳塞一个听右边耳塞,一起被老师冤枉说是“偷情”。
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我还记得初三那一年和你放学时的那件事呢!”文轩津津有味地说。
“哪件事?”杨茜望着校门口那所房子,记得以前放学时,文轩总会带杨茜过去偷偷按门铃,然后迅速跑走,每次都引得屋主通天臭骂,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屋主阿伯还这样顽强住在这里。而那个门铃周围,安置了五个怪怪的类似狼夹的小机器。
这个阿伯一定心理变态。
当杨茜回过神来时,文轩已经说到一大堆话的结尾:“……疯婆子那样,你说是不是?哈哈哈。”
“啊?”杨茜一脸困惑,按照文轩的爆笑程度,很难排除他是在取笑自己。便假装漫不经心地说:“你再说一次?”
“你刚没听啊?”文轩一脸鄙夷。
初三的时候,有一个叫吴诗仪的女孩疯狂地爱着文轩。没错,就是爱着这个众所周知每次晚自习都和杨茜逃课“偷情”的、上学放学都和杨茜一起走的、被公认“那个才子啊?他早就有女朋友了啊”的文轩。
却不知道哪个间谍的功劳,总能够让吴诗仪誓言旦旦地说“杨茜只是他的好朋友”、“他和杨茜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也有“我在饭堂见到文轩的时候他总看着我,他对我是有感觉的!”和“他吃饭的时候没洗手”。
有一次,吴诗仪很勇敢地约文轩一起放学回家,但文轩淡淡地回复说“我习惯了和杨茜一起走”,而且还一脸天经地义的表情。然后,那天放学后,气急败坏的吴诗仪一手扯住文轩身旁的杨茜,接着一掌甩过去她的脸上……
听文轩复述一遍后,杨茜瞪着文轩说:“所以,因为我,你推迟了一段很浪漫的恋爱啰。”
“不然你说咧?”文轩不以为然。
“那我是不是应该补偿给你?”杨茜认真地说。
“补偿了啊,吴诗仪打你之后,你送还我十几巴掌……”文轩想哭的样子。
…不在一起的高中…
高中的时候,两人还是没有做到约定的那样一起到同一所高中。
和大多数的友谊一样,只要彼此有了距离,那就等待分裂好了。
不过,也许是依赖吧?
文轩在学校里遇到同性恋的表白,或者被独自关在宿舍的厕所里,或者通宵打牌到天亮,或者逃课到校外看电影,这些事统统都会跟杨茜说。而杨茜,关于朋友怎样一脚踏两船、父母每次吵架的精彩对白、校园里哪对情侣被计谋夺爱、老师在课室里怎样被图钉蜇到屁股而尖叫……都会把文轩笑得暴死街头。
“而吴诗仪,竟然和你在同一个班。”杨茜的眼神复杂起来,或者说是被血丝占满。
杨茜尽量别过脸去,不想让文轩看到自己红了一圈的双眼。
“对啊,就开学的第一天,我写了一篇长达2200字的文章给她,内容清一色是‘以前的事对不起呢,我们可不可以做朋友?很好的朋友’×100。”
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在杨茜的心脏,无可阻止地迸溅出殷红的血,还有那尖锐的碎片,刺向身体各个部位,视线开始错综复杂,隐隐约约地,所有内脏都被碎片刺穿。
“普通朋友?”假装掩饰一切的杨茜音调稍微升高,“可不是呢。”她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对文轩竖起了中指并左右摆动。
“那时候是普通朋友!”文轩没好气地把杨茜的手捂下去,“我只是不想让大家在同一高中里见到还尴尴尬尬的。”
“真的……就这样?”杨茜似乎觉醒了什么。
“对啊,当时我只是不想和她那样尴尬……可是渐渐地,和吴诗仪说话说多了,也就熟悉了。”
… ? …
以前的事对不起呢,我们可不可以做朋友?很好的朋友。
文轩,你不知道,就因为你不经意的这句“消除尴尬而随便写的话”,我们开始永远地,错失了对方。
…谁和谁,在一起…
高二时,文轩生日的那天,杨茜收到一条信息:“吴诗仪和我表白了。”发信人是文轩。
正在k作业的杨茜咽了口水,回复问道:“那你怎样答她?”
“我答应了。”
杨茜推开桌上的作业,走到课室的窗边,不知道为什么地,大哭起来。就好像守护了自己多年的天使突然离开,走到哪,都会觉得自己的悲伤暴露得一览无余。那些悲伤渐渐风化,变成了黑硬硬的憎恨,那是心脏的一块结痂,不能抠下来——里面是殷红的血。那是一块永远不能痊愈伤口的结痂。
逐渐,文轩从杨茜的生活里消失了,毫无褶皱地,预料中地,自然地,消失。
直到大学毕业后的今天,在广场中匆匆走过的人海里,文轩认出了杨茜。
…谁,独自离开…
“都七点了,我回家啦!有空记得约我出来吃饭。”杨茜拍了拍文轩的胸口。
文轩点了点头:“当然啊,只要你有空。”
杨茜暗暗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那个夕阳坠落的方向。
望着杨茜离去的背影,文轩一声不言,也无声可言。
忽然,杨茜转过身来,勉强地笑着说:“哦,对啦。祝你和吴诗仪永远幸福!”
她知道,自己在背光的位置里,文轩不会看到这个虚伪微笑。
而同时她却发觉,文轩用比自己更虚伪的微笑说:“承你贵言。”
熟悉的背影,最终消失在陌生的人海中。
…错过,红了谁的眼…
“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听着《蒲公英的约定》,漆黑而宁静的房间里就只有发光的电脑屏幕,和抽泣的杨茜。
没事的。只要哭一下就好了。
不是懊悔当初为什么不表白,也不是懊悔错失了这么好的男孩,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是想大哭一场。
是在为十几岁的那个自己错失了而哭泣?
还是,在哭泣时模糊的视线中,能够看见曾守护自己的天使?
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被焚烧的记忆碎片…
火焰燃烧着日记的某一页,火光将这些字照耀得比任何时候清晰:
为什么当初不是和杨茜在同一所高中?
为什么就在彼此渐冷时,不主动找杨茜说话?
为什么我竟然把杨茜失去得这样贯彻始终却没有觉悟过来?
可以一起回到小学里走走,可以一起回忆初中高中的事,为什么就不可以接下去一起回忆我们的婚礼、回忆我们怎样给孩子取名、回忆别人说“祝文轩和杨茜你俩白头到老”?
在没有你的高中里,我逐渐忘了提醒你要多吃点肉,忘了告诉你我喜欢读哪几本小说,忘了你笑的时候是左边酒窝深还是右边酒窝深……
只是其实,每个夜晚我都压抑着自己不去打扰你,杨茜,我不敢主动去打扰你,从小到大,我一直注意到,你最讨厌别人打扰。以前都是你主动和我说话,你不主动和我说话……也许正意味着,你在和别人谈天说地。
火舌渐渐往上爬,文轩的瞳孔里,反射这黄焰,吞噬着日记的黄焰。
… ? …
我的童年里,满满的都是你。我们一起认知,一起欢笑,一起走向青春。当我们都看见眼前新的世界时,却渐渐地忘了对方,分道,各自迫不及待地向前冲去。
幸好,我们都记得,曾邂逅过的对方。
…错了时机的信封…
阳光明媚的早晨,穿着睡衣的杨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屋里的垃圾丢出去。
睡眼朦胧地打开门,突然感觉有什么掉在脚边。
是一封信。
阳光斜照在信封上,给它斜镀了一片金光。上面有两行字:“高中时的杨茜(收)”、“高中时的文轩(寄)”
今天很无奈呢,那个白痴吴诗仪竟然向我表白哈哈哈(苦笑)。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杨茜,不过她只是问“那你怎样答她”,我说“我答应了”她就再也没有回了。
她不会是……不开心吧?
好了,我承认我是有点喜欢杨茜……同时喜欢两个女孩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况且,杨茜已经没有和我说话很久了,应该是有“新欢”了吧?
我不想再伤吴诗仪一次了,她也是个很好而且有超强耐性的女孩,竟然喜欢一个经常与别的女孩一起放学回家的男孩也就是我,而且还一直到现在。换是其他女孩,一定做不到这样的耐久吧?
但不管怎样,如果杨茜跟我说“我喜欢你”,那……我一定会义不容辞地和吴诗仪解除任何关系。
义不容辞……这个成语是这样用的吧?
……反正,杨茜现在是不缺我这个“组长兼同桌”,她很久没有找我说话了。
如果有一天杨茜不开心来找我,我发誓,一定要用尽一切的力量,帮她解决任何困难。
后面还有一段崭新的笔迹,是不久前加上去的:
那个时候的文轩,其实很爱那个时候的杨茜,只是最后,我们谁都没有跟对方表白呢。现在回想起,这应该是我们最有默契的事吧?呵呵。杨茜,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跟你表白。
我真的很想,能再爱你一次。
文轩
杨茜还没有打开信封。
文轩应该是把高中时的日记寄了过来吧?
杨茜冲进房间里,翻着旧鞋盒。
那个时候的日记,那个时候不敢说的某段话,现在,终于被无遗地裸露在阳光下。
今天,吴诗仪来找我,这简直是破天荒的事。然而她来的目的,是给我看一篇文章。
是文轩写的100句“以前的事对不起呢,我们可不可以做朋友?很好的朋友”。的确,这是文轩的字。
吴诗仪说,文轩主动提出和她做朋友。
一个男孩写100句“以前的事对不起呢,我们可不可以做朋友?很好的朋友”去挽留一个曾爱过他的女孩,让她和自己做朋友。而同时男孩也知道,她一直爱着他。
这不是暗示……是什么?
好吧,我退出。
杨茜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杨茜再也没有主动找文轩说话。
因为她错误地认为,文轩是喜欢上吴诗仪了。
…我们都是爱神的玩偶…
恋爱,就是把两人系在一起的红线。它很长很长,也正因为长,它很容易会出现裂口,起初毫不起眼的一个裂口,最终却是它崩裂的断点。而最有默契的是,我们彼此都以为这缺口是对方造成的,所以都心甘情愿地把它弄断。
-全文完-
▷ 进入夕漠鹰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