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晚,月光整个燃烧着,挂在漆黑的夜空。公园里牵着手的情侣来来往往,喧哗的人潮,喧哗的夜景,仰起头来,可以在枝叶之间,看到闪烁的繁星。如果给这里的一切配上一首淡淡的纯音乐,就会像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的归属地。
我想找个人,坐下,说说话。有位著名的外国作家说过,找灵感的最好方法是打开墓碑的枷锁。我在深深地为外国作家的冒险精神感到惊叹同时,也很清楚:我们中国的墓碑没有枷锁,所以,我只能找那些就快进墓碑的人进行交流,找些素材写故事。
换句话说,如果你看到一个青年常常找阿伯聊天,那个青年就是我。
眼前,漆黑模糊的铁椅上,静坐着一个阿伯。
他忧郁地坐在铁椅的左边,铁椅后是一棵长得不高的树,像是沉默地守在老伯后面的挺拔的壮士。老伯的右边位置空了一片,似乎在等某一个人。红黄偏暗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瘦,他唏嘘无神的视线游走在漆黑的周围——似乎在等待着一个用左手牵起他右手,然后和他相互搀扶着离开的人。
我很大方地坐了过去,他迷离的眼神与我对接,灰白的眉毛和斑白的两鬓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银白——那是时光留下的残渣。苍白的胡须带动他的嘴角往上翘了一下下,然后,我点点头,他也点了点头,就不理我了。
两个陌生人坐在一起不说话,这让我觉得很尴尬,于是我决定打开话匣子:“阿伯在等人吗?”我望着远处正在玩耍的孩童。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是不是等老伴?”我望着一个小孩胡扯另一个小孩的脸,另一个小孩猛抓那个孩子的头发。
他似乎沉思,许久才缓缓点头,不过又条件反射般摇了摇头。
“怎么自己一个?”我想着,年老时孤僻的人,一定都有过一段浮沉骇浪的岁月。
“年老咯,就自己一个啦。”阿伯望着被淡云遮过的月。
“自己一个也挺好啦,做什么东西都不用顾及别人。”我故意挑起话题。
“年轻人呀年轻人。”他眯眼,“你的女朋友呢?”他饶有兴趣地说。
我惊愕了,然后苦笑:“我没有女朋友。”我感到自己双颊绯红,阿伯的表情告诉我,他很难理解一个年轻人独自在公园里逛。
“怎么没有?来逛公园的都是和情人一起的啊。”阿伯一副天经地义的表情。
“也有例外啦。”我挠头,“比如我俩。”
他沉默了,像是瞬间坠落的风筝。
“额……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没事。以前,我和我老伴经常一起来公园。”阿伯捏了一下鼻子,“她很喜欢看那些孩子玩。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在憨笑。不过,大概是……半个月之前,她走了。”阿伯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用利器去切割琴弦,在撕心裂肺的呕哑声中,绷断。
“阿婆真幸福,有一个陪她走完一辈子还爱着她的老伯。”我偷偷瞄了阿伯一眼,幸好他的眼眶没有湿润起来。
也许,眼泪早已流干了。
“年轻人,你们还不懂爱情咧。”阿伯抚着下巴,“当爱情经历得起灿烂的岁月和平淡的日子冲刷后,你就会……咳咳,就会在不经意间把对方融进自己的生命,永远离不开。”
等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下去:“对方去世后,那些曾经的回忆就像无法撑破的网,一直包裹着你,让你在深夜里频频地记起过去拥吻的日子……直到死去。”他就像一个超时代的诗人,默默诉说着古老的永恒。
我有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感觉。
很难想象,一个大男阿伯,在……光天化……夜之下,大言不愧地说爱情的真谛。
见阿伯这样聊得开,我也好不见外地聊起来:“我也爱过一个人,可是……”忽然,我意识到自己不知道怎么说,噎住了。
“一开始是不是以为那是自己唯一爱的人,并且打算要爱她一辈子,要为她努力,觉得为了她,没有什么事是完成不了的。”说到这里时,我注意到阿伯的语气颇为兴奋,
“后来因为相互熟悉了,越来越没可聊的话题,渐渐渐渐地淡化、敷衍。”阿伯摊开双手,像是在描述某种无形的物体
“到最后又假装苏醒地觉悟过来:原来对方,不过是自己生命中一个走得很慢、所以你会陪她走一段路的过客?”
这个过程里,我不由自主、拼命地点头。阿伯望着一脸稚气的我,浅浅莞尔。
“你们年轻人呀,都是这样。”他的语气竟带一丝蔑视。
无可否认,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情感,的确不及老一代那样淳朴了。虽然已经被阿伯置之死地,但我还想挣扎一下:“可是阿伯,放手和离开、淡忘,也是一种爱。”
“如果是放手,那就不是真爱了。”阿伯停顿了一下,“离开……淡忘……那是懦弱的借口吧?害怕跌倒,才会跷幸离开;觉得不重要,才轻易淡忘咧!”
太深奥了。
阿伯认真地说:“真正的爱情,就是三个字,一辈子。”
我突然想到了周华健的《朋友》,不过没有打算唱给他听。
“好了不谈这个啦,我脸都红咯。”阿伯科科地笑。我也跟着苦笑一声。接下来,我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反复思考刚刚他说过的话。
眼前的几个小孩从阶梯追逐到草地,然后顽皮地打斗,直到撞上正在亲吻的一对情侣就逃生般跑开,男人狠狠瞪着跑开时左右扭动的屁股。
我想起还没问阿伯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便再次打开话匣说道:“阿伯,你在这里等什么?”
“等她啰。年轻的时候我听说,如果到死去的人生前喜欢的地方里连续待够99个夜晚,就可以在梦里和她见面一次。”阿伯说得很认真。
而我总共有两个反应:第一个反应是觉得传言者很厉害,能把阿伯从年轻骗到年老居然还让他深信不疑;而第二个反应是,鼻子泛起酸感。
我扑哧地笑了笑,却也眼红了一圈。
明明就是个愚蠢得啼笑皆非的说法,可是竟然能让一个历经世故的老伯对之深信不疑。
也许有时,愚蠢的信仰,总比没有信仰要好。
“阿伯你等了多少个夜晚?”我别过脸去,不让阿伯看到我溢出眼眶的泪水。
阿伯扳扳手指头,嘴上念叨“7、8、9”,浑浊的音色送出了话语:“16个夜晚咯。”
“噢,还真等呢,不可思议。”我自言自语。旁边的阿伯在轻轻咳嗽,很没技术经验地掩饰心中的幼稚。
三个字,一辈子。
人类的爱,有时候一个信念,就可以推翻十万本科普书。
“恐怕,我是等不到几个99个夜晚啰。”他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像满脸歉意的小孩一样,“我还没有准备好她喜欢的东西下去送她咧。”
是的,他已经很老了。老得双眼模糊、走路蹒跚,老得经不起等待,老得不信科学,老得只剩下沧桑与怀念,还有那颗快要枯萎但仍在顽强怦怦怦跳的心。
“还有83天……而已!”我两眼放光,凝视着阿伯的瞳孔说:“不要轻易许下诺言,它总会实现的!上帝不执行,我执……你执行!”
“对呵,对呵。年轻人,说得真好。我执行,我执行。”
“谢谢你阿伯,我很感动。”我握着他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满是皱纹的手背下,那静静地流淌着的温血。
“咳咳咳咳,老古董……糊涂说几句而已。”他自嘲,“早点回家啰年轻人,也不晚了,当心被妈妈骂咧。”
我重点白眼“当心被妈妈骂”这句。
“阿伯,一起走吧。”
“不啦,我还想多坐一会儿。”说话时,我竟觉得阿伯有些年轻了。
道别后,我往孤寂依旧的公园大门走去。
是啊,生活里,有一群很没道德的人,他们玩弄别人的情感,敷衍那些心底里真正对爱情有感触的人,颠倒人对爱情最初的信仰,纵容各种人打着“真爱”的旗号,把自己和对方玩弄得满身伤痕、残损不堪……
……但不管怎样,让我坚信的一件事是,阿伯绝对绝对能梦见他最爱的她——每一个夜晚都会。因为,有一个这样爱她的阿伯,她怎舍得离开他去轮回转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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