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半个多世纪，我唱歌的五音总整不全。

上中学时，年轻漂亮的女音乐老师就曾一本正经的训导过我：你不能怨爹，也不能怪娘，只是你自己太腼腆。她还手脚并用的弹着风琴，瞪着那双很好看的丹凤眼“鼓励”过我：你唱歌跑调跑得并不远，只差半个音阶。来，多唱几遍，大胆点！再大声点！

但就是可恶的这半个音阶，对我来说，俨然就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大山，纵然我使多大劲也爬不上去。对别人来讲，我简直就是拿着玻璃茬蹭锅底，谁听都恨不得用手指头堵耳朵眼。

中学毕业后，我一直在老师说的那座半个音阶的大山腰上吊着，上不去也下不来。弄得我在有人的时候，绝不敢开口唱歌。就是有极其重要的场合唱国歌，我也是“念”而不是唱。真的，我是怕吓着谁，担心周围有的人晚上回去睡不着觉。

不曾想，慈祥和蔼的月下老人非让我和一位搞音乐的姑娘处对象并成了家。怎么说呢？这就是古人说的阴阳平衡，或者是当代人说的优势互补吧。

夫人艺术科班出身。那个年代演个钢琴伴奏的小小李铁梅，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后来样板戏停演了，不知怎么的，她就喜欢上了原本是给她伴奏的钢琴。虽是半路出家最终也没弹出什么名堂，但这钢琴弹得确实挺溜，糊弄个普通音乐爱好者那绝对是小菜一碟。

许多朋友对我很羡慕，说你爱人既会弹琴又能唱歌，生活一定充满快乐。他们哪知我这个五音不全的工科脑力加体力劳动者，听唱歌还将就凑合，听弹琴却是备受折磨。为何？这还得容我慢慢细说。

在音乐厅里听钢琴演奏，那是钢琴家在台下废寝忘食，痴痴颠颠的不知练了多少年，那些曲子才弹得那么顺溜。我敢拍胸脯，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下来，摇头晃脑，倾情忘我的钢琴家用钢琴弹奏出的那些蝌蚪状的音符，绝对比我一生中在河里看到的青蛙蝌蚪多得多，真是好记性！

在家里听钢琴，那是两码事。不夸张的说，那蝌蚪多得你有多大的房子都装不下，简直麻人。

据我观察，夫人要弹奏一首新曲，无论是什么曲目，都是标准的四部曲：先读谱，后试弹，找难点，再猛练。黑白琴键在她纤纤指下起起伏伏，叮叮咚咚，还时不时的磕磕绊绊。每首曲子从一小节一小节的抠，到一小段一小段的练，然后再一章节一章节的串。较熟练了，再像演奏家那样带着肢体表情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弹。有些难点部分的突破，我都数不过来弹了多少遍，听得人既着急又心烦。

等我好不容易能听到一首流畅的钢琴曲时，天又塌了！夫人的另一首新曲又从头开练了，第二个轮回的煎熬宣告开始，就这样周而复始。每天那叮叮咚咚的琴声，断断续续，时长时短，搅得我心绪不宁，坐卧不安，有时想找本书看都拿反了。只恨那些可恶的作曲家怎么写出那么多的钢琴曲，害得我亲爱的娇弱夫人下辈子都可能弹不完，叫人看着既心疼又心累。

不过时间长了，我就在不知不觉中练出了一种定性或者是功力。只要夫人练琴，琴声一响，我就感觉到有孙大圣吹出的瞌睡虫满头乱爬，听着听着就能睡过去。不管夫人那琴曲是轻柔舒缓，还是低沉哀婉，或是波浪滔天，甚至是惊天动地！我都能照睡不误。如果哪天晚上没了琴声，还有些睡不着觉的感觉。嘿嘿，这种功力一般人是没有条件练的。要练，起码也得练二三十年。

有了这种功力，去听钢琴演奏会可就不划算了。

前些年家门口盖了座音乐厅，经常来一些大牌钢琴家演奏挣钱，我们不用再东跑西颠的到别处去听音乐会了。夫人爱听就自己去呗，但每次都要拽上我，说是要有那种气氛！至今我也没弄明白是哪种气氛。

音乐会一般都在晚上，晚饭后夫人便兴冲冲的拉上我，那神态就像是去过年。走路都婀娜多姿，步履飘然，仿佛回到了初恋。我呢，只觉得脚如灌铅，步履维艰，因此没少受夫人白眼，她总嫌我走得慢。

音乐会一开始，首先要介绍钢琴演奏家。夫人这时便开始兴奋，两眼发光，情绪高涨。我呢，怎么也振作不起来，因为一场漫长的煎熬已经开始。

琴声响起不久，我便开始朦朦胧胧，眼前偌大的舞台开始逐渐模糊乃至飘飘冉冉。但此时绝不能扫夫人的兴，毕竟花了几百元钱，犯不着斗气。我强睁着双眼，使劲打起精神正襟危坐，佯装半个音乐家的模样。但无奈夫人用两手多年培养起来的我，听钢琴的功力已炉火纯青，睡技精湛，听着听着我还是难免要睡着的。一般是上半场一小觉，下半场两小觉，因为下半场多有高　潮，如潮的掌声多半会把我惊醒。好在夫人听得全神贯注，并不太注意我，让我多次蒙混过关。偶有发现，我也能找个借口敷衍。

记得有次音乐会下半场开场不久，我刚刚迷迷糊糊要去会见周公，忽然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一睁眼，原来旁边一个淘气的姑娘用一本杂志在试探我究竟是否真睡着了。我强睁双眼转头看过去，竟招来几位男男女女年轻人“扑哧扑哧”的笑，惹得前后嘘声一片。唉——　夫人花钱听琴是欣赏，是消费，我花钱听琴是遭罪，是浪费！

不过话说回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近来好像也对钢琴有了一些兴趣。对一些我认为好听的钢琴曲目也逐渐顺耳起来，但欣赏水平仅仅是初级阶段。

我开始喜欢像朗朗，李云迪，李飒等中国年轻钢琴家那种青春洋溢的演奏。也渐渐喜欢起肖邦，门德尔松，勃拉姆斯等一些外国作曲家的钢琴名曲。但对我这个半音阶的人来说，我还是不喜欢夫人最喜爱的那位大名鼎鼎的作曲家巴赫的作品。他那种复调音乐我一听就犯困，说得好听点，简直就是绝佳的成人摇篮曲！

再说一件事。搬到新房后，夫人死活要淘汰家里那架立式钢琴，执意要换一台大三角钢琴。这种钢琴既大又沉，我看差不多有将近一吨。钢琴运来后，除了琴腿外，其它部分又不能拆分。电梯进不去，楼道又太窄，怎么也弄不到十二楼上去！连专业抬钢琴上楼的人士都没了招法，差点退货。

我看到夫人眼里噙着泪花，难过失望加沮丧的表情，说实在的，确实心疼。好在夫人嫁了我这位干钻探的，咱几吨重的钻机都能弄上悬崖峭壁，这回可以就地在夫人跟前显显本事，露它一小手！

一番详细勘察后。我先到物业协商，并写了份保证，交了押金。再到老单位叫了一拨老弟兄。连气焊带电焊，将一楼到十二楼的楼梯扶手拆了个遍。随后这十几位铁哥们老弟兄用了一整天功夫，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将这架大钢琴弄进家中！

夫人那高兴的神态，简直就像是娶了个儿媳妇！但当我看到那拨老弟兄们一个个疲惫不堪的狼狈模样时，感到确实比抬几吨重的千米钻机上巍峨秦岭还要惨！我在心里过于不去的同时，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西周时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如果哪位作曲家能把这个典故改编成钢琴曲，夫人弹奏时我肯定睡不着！

夜宵后我把抬钢琴的弟兄们送走后，回家路上，微醺且洋洋得意的我竟不知不觉地哼起歌来。突然，我张着的嘴突然凝固了，我发现我的半阶音有些上去了！好像离那些正经的音阶只差一点点了。我虽然听了这么多年钢琴，这音准方面的进步确实慢了点，但这足以令我对自己大为吃惊不说，还有些兴奋不已。

悄悄地告诉你们，我现在正偷偷练着一首歌，准备唱给夫人听。这辈子她让我干什么我都干了，就是从来没有给她唱过歌。当然了，帕瓦罗蒂的《我的太阳》太难了，我实在唱不上去。但刘欢的那首《弯弯的月亮》，我已经试了无数次，除了个别音，我还是能唱下去的。不过，我还得练一段时间，才可能给她个惊喜。但现在还不能给她唱，我怕会吓得她晚上睡不着觉。

我定会悄悄努力，将来会有那一天，夫人弹着琴，我给她正儿八经的唱这首歌，一首在我心中憋了多少年的歌。我俩过了一辈子，能少留些遗憾就少留些遗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