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老屋(上)飞雨点点

发表于-2012年08月21日 中午12:14评论-39条

(1)

小油灯,一点亮。五岁的父亲和八岁的大爷站在小油灯旁,桌子高,他们要趴了桌沿,仰着脸。乌黑的八仙桌角有一小纸包麻籽。大爷用极瘦的手捏了麻籽,在灯火上烧。麻籽烧好了,父亲吃两颗,大爷吃一颗。

夜深得像古时,奶奶还没回来。父亲和大爷在小绳床上依偎着睡了。夜色像深远的大海,浓重,深密。奶奶跟了村里的妇女在细而湿的田梗上急速地奔走,天地无声。岁月茫然而饥饿。她们的篮子里,装满了青鲜的麦苗,有携带了泥土味的清香。

(2)

奶奶穿着裙子合衣来到这村里,新柳抽了第一枝。

爷爷穷极。奶奶跑到祖坟上哭了一场。田野里的风吹来,她忆起外祖父家的田,有两千顷,生活广阔而甜美。她在外祖父家听小戏,大而整饬的院子中搭了台,戏子们穿了红的衣服,绿的衣服,戴了凤冠,拿了花枪,风裹住的艳丽,到处流淌,到处绽放。还有蹦蹦跳跳的小丑,锣鼓镗镗镗,小丑翻跟斗。奶奶坐在台下,有许多姊妹,还有许多姑姑,舅奶。一年有大半年,他们住在这里。每年收了麦,收了秋,就会有小戏班子来到这里。

吃饭时,一大群人,要两三桌。端上来白面蒸馍,端上来花糕。有各种腌菜,红萝卜,韭菜花,酱豆,有时还有又硬有咸的腊肉。奶奶的少年,是裹在月饼馅里的青红丝,斑斓而甜。也是青天下洁白的桂花,回忆沁着清香。

奶奶坐在爷爷家祖坟前,目光茫然,一大丛青草中藏着一朵小小红花。云在极远的天上。爷爷在远处的地里不声不响地干活。几天之后他将去关外挖河,给军队当差。大爷爷也在那里。奶奶想不出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天下太平了些,日子却变得饥饿。

在娘家当姑娘时,时常有日本兵来。他们会跑进将熟的麦田,躲起来。有的来不及跑,就把自己卷进一领箔里,竖在门后。日本兵抓了鸡,走了。有时他们也不去招惹人。奶奶到了裹小脚的年龄,城里派人下乡来查,禁止妇女裹脚,于是她没有裹成。爷爷做小生意,通过亲戚去提亲,奶奶的娘看中了爷爷的相貌和机灵,她们不知道爷爷穷。

美丽的奶奶在窘迫的生活面前仓皇失措,她在锅底烧掉了爷爷买来的新麻绳,把一把铁铲放在锅底烧。爷爷坐在木头门槛上抽烟,眼神凶狠而无奈。奶奶在当街唱《东方红》,舞动着手脚。“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东方红,太阳升……”奶奶唱到上气不接下气,唱到无声,手脚还在摆动。

(3)

爷爷到东北去了。大爷爷,二爷爷,五爷爷曾经闯关东,在那里扎了根。爷爷挖河,一天有一毛钱的伙食费。他一顿饭可以吃到一个大窝窝头,喝一大碗稀粥。

一个夜里爷爷去戏园子看戏。戏园子又大又黑,人满而乱。爷爷坐在一个白胡子老头旁边,让其一棵烟。忽而戏园子起火,人乱如麻,白胡子拉了爷爷七弯八拐,从一小门溜出。星光淡淡,小门窄小如洞。白胡子扬长而去,不知所踪。

这个故事,是爷爷一生中的经典。

爷爷带着这个故事回来,是冬天。小村板结,坚硬,寂寞。大爷蹒跚着在院子里走。一棵枣树试图抓住灰白天空。奶奶瘦瘦地坐在树下的木墩上,望着大爷,目光遥远。大爷踮着一只病脚,难看地走。爷爷沉默地放下行李,在枣树下的缸里舀口水喝,走进屋里。

爷爷把奶奶的娘接来时,大爷病得厉害。他不吃东西,不说话,目光安安静静,望向屋顶。奶奶的娘抱着他,用深厚的岁月温暖他。门外有老者卖野药,要两毛钱,爷爷不肯。奶奶的娘花两毛钱买了药。

大爷好了。生命本身的传奇,没有道理。

(4)

爷爷当了生产队长,那一年,四爷爷当兵回来了。四爷爷乖戾而孤僻。他分了地,不干活,逮黄鳝吃。炸了黄鳝,把大爷和父亲叫去吃。他拿眼恶狠狠地瞪着,一句话也没有。大爷和父亲战战兢兢地吃完黄鳝,看着他,不敢走。四爷爷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发他们离开。

那一年,有了西屋。

西屋矮,黑,深。我常梦见爷爷还躺在西屋的床上,梁头结满了蛛网,墙上贴两张发黄的奖状。

许多年后的一天傍晚,我*弟弟在当街玩,当街坐着一些老人。这些老人让乡村的黄昏凝重而寂寞。在这沉寂的舞台上忽然有了爷爷和四爷爷的表演。爷爷拿一毛钱给弟弟花。老树身上蹲着的四爷爷突然小炮仗一样地炸了,跳起来,指天划地。

“你给钱,你现在有钱了,老三!那西屋还是我出钱盖起来的。你有钱了,我没钱给!”

四爷爷的醋意激爆了爷爷的性子,他拽下一只鞋砸了过去。四爷爷不敢还击,只是跳着脚大喊大叫。

父亲过去平息了这场斗争。爷爷黑着脸坐在枯树身上大口喘气。

天渐渐黑下来。

每一个黄昏,他们还是坐在老人们中间。四爷爷坐在路南,爷爷坐在路北。在暮色里成为儜立不动的黑影。他们不说话。说话是在吵架的时候。

爷爷也拉我和奶奶到姑奶奶家去。她住在很遥远的南边。姑奶奶死了丈夫,黑发挽成髻,面容白晰,清瘦美丽。她总在一条窄长的小道上走,似乎穿了红衣服,走过草丛,走过树荫,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她的老屋也很深很黑,当门的旧八仙桌罩了红布。她十八岁嫁过去,和姑爷爷打闹了几十年,甚至分开过。姑爷爷死的时候,她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哭,哭“我的夫”。她哭了很久。

去她家经过一道堤。爷爷要在堤头歇息。奶奶坐在板车上,我跳下车,看到堤上幽深的树,绿 得浓,绿得神秘。在模糊的时光的隙里,童年的岁月美好。

爷爷拉着我们走完公路,走上土路。沿途经过一个小村。我总能看见那棵老柿子树,高大,深邃,密密挂了红果。

一个老太,住在姑奶奶家院子里。她的小耳房在院子一角。她看见我们,总是欢笑。活得很好的样子。人不知怎样就能生存下来,就能欢笑。

姑奶奶走路来我们家。她走公路,走土路,再斜穿过村头宽阔的大场。走累了,他会买一个烧饼,坐在树下,把包袱揽在怀里,慢慢地吃。她不吃肉合,怕脏。她皱着眉,瘦长的脸上有男人一样清晰的线条。她在大场里碰见了四爷爷,她叫声哥。四爷爷脸孔朝天,傲慢地哼了一声。天空呈青色。姑奶奶走到我家,哭了,爷爷也哭了。奶奶走回老院,站在枣树下,手指点着墙外,压抑着声音数落:“唵,你说你,从年轻起,你一个嫂子也没喊过。唵?你想咋着?”院外无人。街上无人。天空呈青色。枣树呈青色。

(5)

西屋喂着羊,爷爷在西屋睡。西屋很老了,修补了几次,檐头还有瓦片掉落。爷爷躺在木床上,吸一棵卷烟。大羊咩咩叫,小羊咩咩叫。直到表姑一家搬到城里,爷爷才搬出西屋。

表姑嫁到村里来,是爷爷说的媒。表姑泼辣,婆婆也倔。表姑和婆婆间隔去奶奶家。表姑去送吃的。婆婆是去告状。她总是手里攥着一根绳子,要到爷爷面前去上吊。又总是上不成,于是隔一段就要来哭诉一场。

她总是说:“三爷爷呀,我没法活啦,你说的儿媳妇忒厉害,叫我上吊吧。”

这样的闹剧持续了很多年。

表姑家时常来几个城里人,带了酒菜,吃,喝。傍晚大姑把在苇塘边呆坐的我和妹妹叫家去。人已走,菜犹丰。小圆桌上满是盘盏,表姑捡了大块的炒鸡蛋,一大盘汤汁淋漓的水果罐头给我们吃。水果或是苹果,或是梨,其中点缀着鲜红的樱桃。这些与光滑的地板,铮亮的托盘和上面蒙的精致的纱蒙相映。有过很多个这样的清甜的夜幕。暮色迷离。

很多次梦里去过她的院子,梧桐森森,地上长着青苔,房门紧锁。木门褪了色,关闭着深重的尘灰。

表姑随孩子们搬到城里,爷爷去给她看守老屋。

她的家瞬间荒凉。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6)

奶奶织了很多匹布。她坐在老旧的织布机前。织布机庞大笨重的身躯几乎填塞了整间老屋。奶*头发乌黑,左手扔梭,咣当。右手扔梭,咣当。娴雅端庄,从容不迫。夜里燃了小油灯,奶奶纺线,从蓬松的棉穗子里抽出细长的线,一只手扯出很远。她脚边放着小簸箩,又小又黑,里面放着搓好的棉穗,还有那册古老的图画书,黑黄薄脆,里面一页页夹着鞋样。

院里搭了架子,晾晒着一挂挂棉线,和奶奶的布匹。爷爷把这些布匹拿去卖,在异乡遭了匪。爷爷带着一条命回来,沉默了许多天。

在爷爷去世后的一年之后,奶奶坐在自己的床上,第一次提起爷爷和这个故事。奶奶的床永远干净而温暖。她铺了厚厚的褥子,罩了粉黄色的线毯,上面是扯得平整的松软花被。黑色的床头柜上放着她紧实的大包袱,她放杂物的小纸箱,那里面有我送她的一把牦牛角的木梳。

爷爷在时,我们也这样偎着她。有一段时间奶奶住在西屋,靠小窗一张床,点了小煤油灯,我和妹妹就和奶奶睡在一起。褥下藏了我们攒的五分,一毛的钱,藏着我们的画片。有霉点的墙壁,土窗台。夜色黑得浓。早晨醒来,有时看到金色阳光的窗台上,有小半袋“金鸡牌”瓜子,薄如绢的透明袋上印着模糊的,稀薄的彩画,八分一包。

姑奶奶也会在一个晚上送一小包花生来。她自己种的,用盐水八角煮泡得软溜溜的,捏开就是一包凉水,碱手。她照例住一晚,诉诉苦。第二天她走出村子,村里年纪很大的人也恭敬地叫她“老姑奶奶”。

(7)

秦庄的人又来了,黑压压蹲了一场。他们是奶奶的根基。要吃大席,要嘈嘈地谈天。小孩子来了很多,和他们抢甜米吃,抢不过,我嚎哭了一顿饭。

我也跟着去秦庄看那位舅爷爷。他很老了,有病,每天喝汤药,药渣倒在屋后。我曾悄悄蹲着观察那药渣。表姑拿了苹果和月饼。有人给了我一个苹果吃。我还想吃一个,可是只得到一块月饼。我拿着一块月饼,闷闷不乐。

有一次到病房看表姑,表哥也削了一个大苹果,给了我一半。我还想吃,只不说。

表哥曾端着多半碗丸子汤在门口吃,也让我吃丸子。他说,到厨房去,让你大姑给你盛一碗来。我不肯。

我是馋的。和小孩子们在大队部院子里,蹲在一小堆花生壳前捡别人吃剩下的秕子花生吃。一个青梨,和妹妹坐在村头的水池边上,用小刀削薄薄的片,她一片,我一片。旁边还坐着邻居家的男孩,瞅着我们。我和妹妹商量了,也切一片给他吃。

也会攒了东西给爷爷吃。两颗鸡蛋,半袋瓜子,几颗糖。怕爷爷会老去。很小的时候,爷爷在村头地里干活,我坐在倒伏的大树身上,看到远天的夕阳,心里有恐惧和忧伤。爷爷总做一个梦,说他要死了,儿媳妇和孩子们都在哭。我不喜欢爷爷说这样的话。爷爷在犁田时,会到大长沟边挖来一大堆毛根。毛根很新鲜,湿润。搓了绒皮,一节一节白生生。很甜,会嚼一嘴渣子。犁完的地显得广阔,有湿土的气息。爷爷坐在爬犁上,燃一棵烟,含着笑说:“还吃不,二头?”

大长沟畔长着两棵大桑树,结很多椹子。有大半被虫蛀了,掉下来,乱草棵里黑紫一片。但树上还有很多,紫红硕大。一个阴沉沉的下午表哥和小伟把我抽到较矮的一棵树上吃桑椹。浓密的叶子遮蔽了天空。我吃了很多,直到有凉凉的东西从上面的叶隙漏下来。表哥把我接下来,我们拼命地跑。天地之间霎时一片汪洋,暴雨疯狂地鞭打着沟中的杂草。窄小的路滑得站不住。表哥折了一柄苘叶给我,我擎着这娇弱翠绿的小伞,盲目地跑着。

小红他们麦天到他姥姥庄上偷杏子吃,没有叫上我。我生了很多天气。后来到村后偷了一次梨,小梨才枣子般大,又苦又涩。我们被人抓住了。一个姑娘,穿着春天一般纯洁的花衫,梨树是她家的。我攥着满把的小梨,心中很害怕。回家我没有吃饭,总怕爷爷或父亲会知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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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琴心画舞精华:殊异
☆ 编辑点评 ☆
琴心画舞点评:

一间老屋,一段故事,那些有关爷爷的故事,是那么生动,那么感人。
细腻的情景描写,把特定的年代里发生的那些故事介绍得十分详细,
透过生动的场景描写我们仿佛看到了一间老屋历经沧桑依然不倒的画面。
欣赏精彩小说,期待后面的故事更精彩。

文章评论共[39]个
琴心画舞-评论

(:011)坐沙发,听飞雨讲那过去的事情。欣赏精彩小说,问好了。at:2012年08月21日 中午1:55

云龙天-回复与老师同坐,一起欣赏!先祝福飞雨,待俺慢慢读来! at:2012年08月21日 中午2:24

殊异-回复我也挤哈,琴妹妹辛苦了,云龙辛苦了,给你们上水果,香茶 at:2012年08月21日 下午6:56

飞雨点点-回复谢谢。琴心,云龙,殊异都辛苦。点点很感激。严重祝福。 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7:02

云龙天-回复我们被祝福的好严重,心情太好了! 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8:10

飞雨点点-回复哈哈。云龙好。 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8:56

殊异-评论

期待后续精彩哦,问候点点at:2012年08月21日 下午6:57

飞雨点点-回复问候殊异。点点会用心写的。谢谢你的认可。 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7:03

殊异-评论

(:012)at:2012年08月21日 下午6:57

飞雨点点-回复殊异也幸福。 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7:04

谭水寒-评论

欣赏佳作,问好点点。(:012)(:012)(:012)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7:32

飞雨点点-回复问好谭水寒。 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8:57

谭水寒-评论

跳动的思绪,灵动的文。再赏。(:003)(:003)(:003)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7:33

飞雨点点-回复还是你写的好玩。 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8:58

紫心草-评论

欣赏佳作,问好!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7:35

飞雨点点-回复问好紫心。祝福。 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8:59

呆贝贝-评论

很有质感的文字,写的非常有意境。欣赏了,问好飞雨!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7:47

飞雨点点-回复谢贝贝点评。晚上好。 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9:01

郑佳仪-评论

欣赏精彩小说,问好朋友!!(:012)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8:00

飞雨点点-回复问好佳仪。 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9:02

绍庆-评论

欣赏佳品,问好!(:012)(:012)(:012)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8:09

飞雨点点-回复谢谢绍庆。你辛苦了。 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9:03

伊楠儿-评论

小油灯,一点亮。五岁的父亲和八岁的大爷站在小油灯旁,桌子高,他们要趴了桌沿,仰着脸。乌黑的八仙桌角有一小纸包麻籽。大爷用极瘦的手捏了麻籽,在灯[**]。麻籽烧好了,父亲吃两颗,大爷吃一颗。让我想起了我们的爷爷那一代人,问好点点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8:56

飞雨点点-回复是啊,他们的故事里有太多辛酸。问好伊楠儿。 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9:04

伊楠儿-评论

回到儿时时代,听老奶奶讲那苍凉的故事。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8:58

飞雨点点-回复遥远的时代,总有神秘的,牵惹我们心绪的东西。思念他们的时候,就会一遍遍想起他们的故事。 at:2012年08月21日 晚上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