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万般无奈的父亲(纪实中篇小说)cht5005

发表于-2012年09月04日 早上9:31评论-11条

万般无奈的父亲

[纪实小说]

此篇怀念父亲的文章,本打算二00四年元月出稿,因琐事缠身,未能如愿。又期待我退休后,慢慢构思,于二0一二年四月完成,作为献给父亲诞辰一百周年的礼品。看来,时间不等人,只有现在匆匆提笔,胡乱写出,以了却心愿。

瘦高个儿,平头扛肩,炯炯有神的眼睛下皮,有些浮肿。皮肤微黑。身着长衫,后来,改穿中山装,人瘦,衣体总撑不起来。脚着青色布鞋。这模样与祖父酷似,刚满花甲,还未办理退休手续,就患脑栓塞.。连走路的姿态,都像祖父遗传下来的,左脚拖着地,腿子才能向前移动。

这就是我的父亲,生于一九一二年农历四月十五日。

一九二0年,由祖母安排在我家老宅隔壁的周氏棉纱行东家手下识字学艺。周东家年岁不高,《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张口便诵。正楷行书,提笔就书。经营棉纱,如鱼得水。周东家的才华,深深地吸引着父亲。师傅见徒弟老实忠厚,勤奋好学,没写几年字,功夫大有长进,表示,将“庭华”徒弟一定教好,让陈氏家业后继有人。

一九三0年,十八岁的父亲,谨遵父母指意,为早日传宗接代,与十六岁的童养媳颜泽秀完婚。

说也奇巧,父亲完婚不久,庞大的周氏棉纱行,被一场大火化为灰烬。故而,周氏另择风水开张起号。

父亲的爹本是独子,生性娇惯,整天沉觅酒楼戏院。祖母无奈,干脆召回父亲,将陈家经营木柴的生意,交于长子。父亲只好听令,弃徒从商,过早地挑起陈氏家业的重担。

沙市沦陷后,人们纷纷逃难。就在这乱世之秋时,日本宪兵队看中陈家老宅,以强化治安为由,将父亲捆绑到宪兵队。寒光闪闪的刺刀架在父亲的脖子上,耳边震荡着鬼子军官的吼声,父亲心里暗暗盘算,硬抗不行,软施才是上策。于是他强装笑脸,轻声细语:“我上有高堂,下有妻儿,长官能否容我数日,再来回话?”“三日之内,必须交出房屋,不然,将全家老小斩尽杀绝,放火烧屋。”翻译官解说。

父亲心如明镜,这显然是小鬼子变着花样找商人逼钱。祖母当机立断,将娘家全套陪嫁手饰交于父亲典当,并指示,所有经营木柴的现金拿出,把外欠的账款收回,如果还凑不够,连兄弟二人全部私房钱拿出。父亲不敢违令,立马操办,最后足足凑齐现大洋三千,然后又四处托人说情送礼,层层用金钱铺路,终于保住了陈家老宅,保住了十几号人的性命。

然而,陈氏木柴经营字号“义顺昌”大伤元气,宛如空中楼阁,供货商,客户与日俱减,生意萧条,日趋衰败。

在这一劫难中,父亲遭到地打击如同炸雷一般。鬼子雪亮的刺刀,不但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两道暗红的烙印,而且更刺伤他做人的尊严,刺伤他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心。那颗三十而立的滚烫的心,却冰凉了。,从此,父亲面如刀刻,无任何表情。

就在一九四四年农历八月二十九日,我降临人世。

从我出生的第一天起,到父亲一九八四年元月十二日凌晨辞世,父子俩整整相处四十个春秋。我现在挖空心思地回忆,一万四千六百多天,别说交谈,我就是与父亲面对面地讲话,恐怕还不到十句话。

五0年,我刚上小学。一天下午放学回家,我轻轻地推开房门,猛然看见父亲骑在母亲身上,一只手卡住母亲的喉咙,一只手使劲抽打母亲的脸。父亲没有吼叫,母亲也没有哭泣。见状,我又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飞快地跑向后院,痛苦起来。

我的生活料理和管教,都由母亲承担。犯了错,轻则,被母亲骂上几句;重则,或用鞋底抽打,或罚跪衣板。记得有一次,我与街坊小孩打架,头被石子砸破,流出血迹。回家后,母亲气愤极了,将我拉向父亲诉说。父亲不听,也不问,只对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要人管的人将来还能够成人。然后悻悻离去。

父亲对子女的教育,一贯主张:给足空间,不加约束,因势利导。我不到十岁,竹笛已吹得动听。父亲听见悦耳的笛声,对我嫣然一笑,算是肯定。我又开始学拉二胡,每天课余时间,都在家里“杀鸡子”,吵得四邻不宁。父亲从不阻挠,继续要我练下去。不到两年,二胡独奏曲《良宵》、《二泉映月》、《病中吟》如诉如泣。月光如银的夜晚,我坐在后院石榴树下,走火入魔地拉着。那娓娓的旋律,好似父亲对我倾吐他内心悲切的忧伤。父亲每当听到这些二胡独奏曲时,总是驻手侧耳,不时脱口对母亲说:“这小子怪聪明的,学什么还真像这么回事。”

我又学写美术字,画铅笔、水彩和国画。父亲不时交代母亲:“他需要钱买纸、买笔、买颜料,你就挤点给他。这些都是正道。”

我十一岁那年的一个星期天,阳光明媚,空气新鲜,气温不高。难得父亲心情舒畅,将我和堂弟二人带去旅游荆州城,条件是走去走回,我俩满口应允,兴致地随父亲出发了。

从东门进城到西门出城,再逛到“太晖观”。从太晖观返回转到老南门外,返回南门洞内,父亲跟我们买了甜瓜吃。我俩如饥似渴地吃着又香又甜的甜瓜。稍歇片刻,又回南门城内看关公庙,观三管笔,瞧大铁锅。每到一处,父亲独自欣赏对联、字画、碑文,我和堂弟不时望望那高大的关公像,摸摸三管笔,围大铁锅跑。就凭我们认识的几个字,能看懂什么呢?

返回沙市时,父亲对我俩说了一句话:祖先伟大,遗产难得。此次旅游,并不是父亲第一次看这些古迹,从路线、地点上看,父亲都熟。这次带我们来,其目的是为了教育后代,我俩当时听父亲说的那句话,虽不太明白,但父亲说话时的神态、激情,那发自肺腑的声音,至今仍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在六中读初二时,团组织发给我一张入团申请表。其中要填写父母简历。我刚十五岁,对他们的经历不甚了解,只好求助于母亲了。

我兴冲冲地拿着表回家,只见母亲一人在堂屋内用木纺车倒纱,其他人都上班了。我向母亲说明意图,母亲不看表,她根本不识字,也没回答我的问题,叫我跟她进房间去。只见她从老红色的垛柜里面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件东西给我。

哟,老蓝色封面封底的旧账簿一本。我迫不及待地翻开,只见纸面发黄,红线竖条,从右向左工整的小楷毛笔字体,清秀娴熟。小楷字中不时还夹杂着个别行书体,流畅美观。我好奇的一页一页地看,一页一页地翻。心想,这厚一本,要多少时间和毅力写啊。母亲随口道:像这样的账本,原先装满几口木箱,五0年后,都被父亲悄悄地烧了。为什么?当时正在搞什么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运动。这与账本有何关系?你爹胆小,怕惹出什么麻烦。母亲接着说:你爹就是这个脾气,做事不但谨小慎微,而且又仔细认真,多少年,他熬更守夜,写呵记呵,反正我都不认识。

我粗略地翻了一下,大致了解父亲干过很多行当。学徒,卖柴,教私塾,与人合伙做肥皂,在剧场搞小卖部,最后当售票员。我向母亲央求,能否让我细看几日?不行,这账本他像宝贝似的,谁都不许动。无奈,我只好将账本依依不舍地还给母亲。

乘家里没人,我向母亲提起那天放学后,看见父亲打她的事。

你不晓得你爹心里有多苦啊!她长叹了一口气:那是他教的私塾与人合并后,自己又不愿意再去教书。家里多少张嘴等着要吃饭,没办法,只好用积蓄的最后一笔钱拿去与人合伙办肥皂厂。谁知肥皂生产出来,却卖不出去,只好将肥皂分回来,工厂倒闭,钱全亏空。你爹唉声叹气地对我说,怎么我就这般无能,做什么生意都垮,实无它法,我和你三姐只好到沙市京剧名角熊先生家当保姆。这事是你舅舅介绍的,母亲未直接回答我,这事瞒着你爹,他心里有气,只好……母亲很委屈,双手擦着眼泪。

我恍然明白了,在那个年代,只能是夫唱妇随,堂堂七尺男儿,怎能让妻子女儿靠替人当保姆养活自己和全家呢?自己的脸面,男人的尊严与责任还有吗?再想想自己,经营木柴业破产,私塾与人合并,生产肥皂无人问津。父亲努力过,尽心过,奋斗过。甚至挣扎过。然而结果确是失败,丢钱,丢脸。这气,这恨,像胀大的气球。唯一能出气,能发泄的,只有朝夕相伴而又随心所欲的妻子。只能是妻子,才能忍受这无奈地打骂,才能理解丈夫积怨已久的无奈发泄。

60年三月,湖北筹建民族歌舞团到沙招收演员,学校推荐我去应聘。面试时,我又吹又拉,还弹了一首三弦曲子,考官点头微笑。随即遣人到剧场征求父亲的意见。他明确表态:犬子是国家的人,应听从国家安排。父亲回家后又对我重申一遍。录取我,被教育局以应届毕业生须国家统一分配为由而拒绝。

仍是这年八月,我被“湖北艺术学院”抢先发了《录取通知书》。赴省城那天,母亲递过一个大杯子,我打开一看,满满的香喷喷的油盐饭。瓷杯的热量立即涌入我的全身,泪水不由自主地滴下。大灾年,粮食、油、连豆制品之类的食品全按人头定量供应,用钱是买不到的。母亲对我说:“是你爹特意交代办的,带在轮船上慢慢吃吧。”父亲提高了嗓门:男儿有泪不轻弹,志在四方须坚强。父亲的这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而且照着他的教诲去做。

五十年代后期,人民剧场是沙市唯一的演出和开会的场所。父亲在剧场干售票员近二十个冬夏。不但时间长,还传闻许多关于父亲有趣的故事。

每天晚餐,家里派人将饭送到售票处让父亲吃,因为此时是售票高峰,送饭一般由母亲负责。偶尔,我也送。

你是谁!我刚进入剧场入口处,就被王某某凶神恶煞地拦住。我强烈地争辩正待发作,检票的刘伯将我拦住,他指着我对王某某说,陈老夫子的儿子,你又不是不认识。哟,是陈先生的相公,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王某满口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他今天怎么啦?我顶撞了一句。没事,没事,他跟你闹着玩的。刘伯解围,顺手将我推进了门。事后,我才知道,是父亲得罪了王某某了。

自父亲当了售票员后,剧场就无形中定了一条规矩。要从票房内购出任何一张票,没有经理批的条子,一律不卖,要买可以,在厅外与群众一样排队。特别是戏票紧张时,更要严格。无论是剧场职工,还是剧团演员,连自家所有亲戚朋友,一视同仁。上面的领导,同样如此。于是,陈死板,陈老夫子的外号不胫而走。原先,守门检票的王某某,凭票捞好处的路子被规矩卡断了,自然对父亲怨气十足,对我也故弄玄虚。

武汉,上海,北京等地的一些名流名派,巡回沙市演出,或沙市特邀名旦的联合公演,别说甲座,就连站票都难买到一张。此时,剧场经理办公室,热闹非凡。售票处外购票队伍似长龙,如潮涌。买着票的,兴高采烈;没买着的,破口大骂,票全他妈的开后门了。见此情景,父亲向领导献言,剧场招待票要限制,照顾票要限量。不然,得罪了站队购票的观众,就等于得罪了剧场、剧团的衣食父母。平时少言寡语的父亲,关键时,一针见血。

每晚演出结束前,父亲要找会计领第二天售的票,交付前一天售票的银行缴款单。经核对后,开出收条。程序规范,数目准确,手续清楚。

“文革”不久,工宣队听群众反映,剧场会计经济上有问题,但查无实据,没有证据,老怀疑不行。有人想起父亲是个极细心认真的人。领导邀约父亲谈心。起先,他有些惶惑,后听明意思后,在家徘徊几日,最后决定主动将十多年记下的存根和保管的收条几大捆上交领导。

专案组见父亲的每日售票记录,字迹工整。数目、金额、种类、日期等等一目了然。个个赞不绝口,像陈老先生认真对待工作的人,真是太少了,经笔笔核对,最后问题明白了,会计账面上根本没有招待票退后又卖出的科目。当然,收入结存持平,日积月累,这笔资金不小。会计自以为聪明绝顶,顿生邪念,背着领导开现金支票取走占为己有。在铁的事实面前,会计坦白了错误,并主动退出脏款,但对陈老夫子恨之入骨。

此事,是父亲去世后,我到剧场报销安葬费时,听新任会计讲给我听的。当时,我感到非常诧异,同时也有点儿自豪。

“人民剧场”四个用水泥做成的大字招牌。底稿居然是父亲手书的。

原来,剧场外墙上面也有招牌,不知哪位首长观看后,认为太小,既无气魄,颜色也不鲜亮。“该换换了。”经理犯愁啦。剧场刚落成时,为这四个字,花了大价钱,找本市书法家亲写的。要换大,不知又要花多少钱,费多大力呀。首长发了话,不照办也不行。

经理深思熟虑后,已谋划好了。一天,先安排写广告的师傅到外办事。再请父亲帮忙写“今日演出剧目”广告牌。父亲不敢违令。立即按剧场安排内容书写完毕。经理看着刚劲熟练美观的毛笔字后,大加赞赏;真不愧是教私塾的老先生。于是趁热打铁。“陈伯,人民剧场四个字,可否由您代笔?”父亲赶忙回话:“如此重任,恐怕本人不能胜任。”经理早有准备:“写几个字试试,能用则用,对您又没多大损失。”父亲心想,领导既然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再推辞就太不识抬举了,表态,“那我就现丑试试。”

人们开始忙碌,有人取旧报纸,用四张拼接一大张,有人准备一盆墨水。有人提议,广告室太小,在舞台上,地方大,写的人好施威。唯独去哪里找一支特大的毛笔?父亲说,找一把用高梁梗扎的干净扫帚就行。很快,一切准备就绪。剧场,剧团很多职工闻讯赶来,看陈老夫子献艺。

在宽敞平坦的舞台上,几盏耀眼的聚光灯亮着,原本昏暗的舞台如同白昼。四周挤满了围观群众。只见父亲镇定自若,右手提起扫帚,蘸满墨水,待墨水未滴出时,敏捷地提笔挥洒起来。“人民剧场”四个大字,一气呵成。所有在场的人无不拍手叫好。父亲从未这样张扬与勇敢过。老对大家重复经理的一句话:能用则用,不用也没关系,以免让人笑话。他用旧报纸揩手上的墨迹时,双手显得发颤。

父亲被银行誉为“信得过的进账员”。当时,银行并未设这个光荣称号。这是我时常听母亲唠叨,而且亲眼所见的事实而假设的。

每天上午九点左右。父亲要到银行缴纳售票的现金。任何一个接待的收款员,对父亲整理现金的态度和技能,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赞不绝口。新旧票面,面值大小,张数金额,全分得一清二楚,一扎扎,一捆捆,摆放在收款台上,似五颜六色的方块积木。旧钞票,要抹得无皱,有角有棱。破钞票,补得整整齐齐。起先,收款员对每小捆要点张核对。日子长了,只点大捆,不核小捆张数。对父亲的信誉与诚实,确信无疑。银行工作人员跟父亲开玩笑说,“陈先生连我们的饭碗您都抢了。”父亲只是淡淡地回敬一句:“本人仔细些,让你们好省事。”这些看似简单,实际繁杂的事,几十年坚持下去,是要花好多时间与顽强的毅力呀。

每天如此,剧院散场,父亲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然后自己坐在方案前,整理钞票,归纳并记下当天售票的各项数据,登记明细,核对金额。那“叭叭叭”的算盘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格外清脆响亮。不时,我从睡梦中惊醒,依旧听见那熟练的拨珠声,直到次日凌晨两三点,父亲才安睡歇息。

我十五岁那年头伏的一天下午,腹部疼痛难忍,脸色苍白如纸。头上,大汗淋漓,一时,晕倒在地。母亲吓得六神无主,父亲将我眼皮翻开一看,大声叫道:“急送医院。”母亲拦住一辆人力车,父亲将我与母亲安顿好,就跟在车子后面跑。到二医后,父亲忙着挂号,扶我上厕所,化验,交费,到急诊室打针输液。他跑前奔后,衣服已湿透,幸好抢救及时,我患急性胃肠炎得到有效控制与治疗。躺在病床上的我,见到气喘吁吁的父亲,心里的滋味真不好受。我第一次拉着父亲的手,示意要他坐在我床边休息。

小弟于六九年元月插队松滋老城,因交通不便,通信困难,父亲很是惦念。这年七月,放暑假了,父亲对我说:能否抽点时间,去看看弟弟。我带着七岁的外甥,乘木船前往。眼看滚滚东流的长江水,像父母一样,哺育着儿女。那每一滴水,犹如子女血管中的每一滴血。无论儿女走到哪里,父母那颗思念牵挂的心,如水一般,怎么也剪不断。几经周折,终于在老城山沟里复兴三队一家农户里,找着了小弟,将用品和吃的送于他手中。将父母日夜思念之情传于,不,是刻于他的心灵。

几经起落的狂风暴雨,陈氏家族住在沙市青阳巷尾端的老宅已破损不堪了。它能容纳四代五家十七八口人的生存,就算是劳苦功高了。果然,油已耗尽,灯火即将冥灭。 七八年,老宅厨房南角突然坍塌。屋的迎街正面墙上的裂痕像无数条“爬山虎”遍布墙面。别说电闪雷击,就是五级以上的风,墙都会倒塌。要真是这样,将整栋屋卖掉,也赔不起伤及的过往行人。当时,父亲与三叔经济拮据,毫无能力维修,只得忍痛将老宅以一千五百元的价格卖给居委会。在交出老宅房产地契和在出让合同书上签字时,父亲双手颤抖,居然连笔也提不起来了。

各户陆续搬家的那几天内,父亲茶饭不思,长吁短叹似雷霆惯耳。我在便二小门房临时安顿好后,去接父母时,只见父亲在空荡荡的屋内呆若木鸡,独自发愣。我将行李搬上板车,搀扶母亲出门,他迟迟未动。我站立良久,他见母亲已在三轮车上坐好,无奈起身,边迈动脚,边摸摸板壁、柱子、又摸摸门框、大门。他两眼发直,双手冰凉,口里喃喃自语,“我对不起祖宗啊。这份家业毁在我手上了。”我劝说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父亲听后,眼鼓得金鱼般瞪着我,“像你说得那样容易吗?”当父亲一只脚刚跨出大门,又急忙收回来,将头沉重地抬起,向老屋四面张望,彷佛儿子向父辈们作最后决别。

后来,连腿都迈不动的父亲,独自一人,竟然从便二小慢慢地慢慢地摸到青阳巷观看。在老宅的地基上,重新盖起两层楼房。下面是帆布厂,二楼是居委会办公室。据街坊说,在拆旧建新过程中,居委会不仅没贴钱,反而还赚了许多。

父亲并不在于居委会贴与赚,他万般无奈地在乎自己的一生无能,无能保全祖辈传下的基业,无能让陈氏家族聚在一起安宁与幸福,更是无能留下一笔财产给儿孙们发扬光大。

的确,父亲的长女,沙市中山公园清扫工人;二女和三女,都是棉织二厂的工人;我,长子,一名小学教师;小弟,阀门厂工人。五姐弟既平凡又普通,既无权也无钱,两袖清风靠每月工资养家糊口。既各自都有坎坷的人生经历,又都像父亲那样堂堂正正地做人,既尽心尽力抚育儿女,又十分孝敬长辈,与中国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过着平平淡淡、真真切切的日子。

这,就是父母留给我们下辈人的最宝贵的品质与财富。

十一

父亲一生没有什么照片,也不会刻意地去照相留着什么纪念。但在所有后辈人的心灵深处,永远永远地保留着难以忘怀,栩栩如生,精彩特异,而又纯朴动人的无数个镜头。

除夕之夜,烛光莹莹,父亲衣着长衫,领着全家人,手擎红香,向祖父祖母和陈氏祖宗恭敬地三叩首。然后,在五彩缤纷的烟花炮竹声中辞旧迎新。

老宅堂屋里,整齐的摆放几张四方桌。每张方桌旁,端坐着五六个衣着褴褛、拿着书本的男童与女孩,在父亲的引领下,齐声朗诵“人之初,性本善……”父亲表情严肃而又谦善,目光扫视四周。

老宅大门口,突然闪出一人,左手拽着卷起的篾席,右肩扛着一把铁铲。脸上,明显印着两道泪水的痕迹,面色铁青,嘴角抽动,艰难地将一只腿跨出门槛。啊,六岁活泼可爱的幺弟,因患白喉,抢救无效,直挺挺地躺在一医急救室,盼着父亲,将其送往阴曹地府。屋内,传出母亲声嘶力竭,嚎啕痛苦的声音。

售票厅小窗口外,一对老龄夫妇,拿着两张戏票,头挨头地向窗口内询问。从俩老头颅的夹缝中,隐约可见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光镜,上衣口袋外,一支钢笔把闪闪发亮,更显得中山装灰暗无泽。父亲面带笑容,不厌其烦地跟他俩换着票,时而从窗口内嗡嗡传出,“您俩要是不满意,随时可以再来换。”

一对光滑净亮,前爪点地,半蹲半跪,呲牙裂嘴,威风凛凛的石狮,守护在便二小大门的左右。坐在右边石狮旁的,是穿灰白汗衫的父亲。他瘦弱的身躯正好与威武的石狮形成鲜明的反差。父亲在夕阳照射下,全身金光灿烂。他极目远眺,彷佛在热切地期盼着谁的及早到来。

狭小偏屋的床头,坐着一位短发花白,满脸皱纹,嘴唇厚实的母亲。棉被盖在腰身以下,在被褥上放着一个瓷碗,左手拿着一把汤勺,极不自然地朝嘴里喂饭。身旁,立着父亲,他右手的筷子夹着青菜,面对母亲,小心翼翼地朝母亲嘴里喂去。年近七旬的二老,虽都中风,但程度不同,母亲半身不遂,失语,几十年如一日地照料丈夫,现在倒过来要丈夫照料妻子。老俩,无怨无悔,相随相伴。

从明亮窗户的玻璃中,透出一副逼真的剪影。父亲的下巴高高翘起,银白的胡须茬,似星星洒落天空。一对眼睛,睐得细细,简直成了直线。左手举一根小针,右手拿着线头对着针眼,那聚精会神,专注穿针的姿态,宛如一副贴在玻璃上的窗花。父亲左手微微抖动,右手的线老穿不进。他有些恼怒与怨恨,这双粗而大的手,拿起轻而细的针线,怎么就不听使唤了呢?那双破了洞的袜子,正焦急地等他去补哩。

这一刻,镜头不动了,定格了,放大,再放大,成为特写。

十二

父母养育我们成人,虽然各自有家,有工作,有儿女,但还是轮换照料病中的父母。时而,从牙缝中挤出钱,买衣送食,浆衣补裳。但父亲一直为儿女着想,自己能动就动,不会的从头学。不要加重儿女们的负担。但我呢?不知年迈病痛的父亲,此刻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是金钱的补偿还是物资的享受?这些,他都不需要,唯一的是希望儿女的语言,是真诚的交流,是相互间的关爱,理解与精神支持。父亲能以宽容的心怀对我,在我的一生中,特别是在父母年老患病中,我为什么不就多抽出点时间与父亲交谈,不能消除,抚平他那万般无奈的情结与遗憾呢?

后悔已无济于事,父亲在我的人生中只能拥有一次。

现在他已经在冥冥之路上走得很远很远了。故而,提笔缅怀,以此文作为向父亲真诚地道歉。

长子:江 鸟

草于2006年清明前后

修改于2006年4月18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cht5005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格子调点评:

情感真挚,对父亲的怀念,倾动人心。
“父亲不听,也不问,只对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要人管的人将来还能够成人。然后悻悻离去。 ”这一句,就能看出父亲教育孩子的态度。
“唯一能出气,能发泄的,只有朝夕相伴而又随心所欲的妻子。只能是妻子,才能忍受这无奈地打骂,才能理解丈夫积怨已久的无奈发泄。”也许这是那个年代夫妻间的情意。
“当时,我感到非常诧异,同时也有点儿自豪。”看到这里,我也敬佩起这位公正严明的父亲。
作者以感激敬怀的心情抒发着对父亲的惦念。“父亲一生没有什么照片,也不会刻意地去照相留着什么纪念。但在所有后辈人的心灵深处,永远永远地保留着难以忘怀,栩栩如生,精彩特异,而又纯朴动人的无数个镜头。”相信这位父亲能听到作者的道歉,更相信他是一位大度的父亲,虽然儿子没能好好陪他,他一定不会怪罪。

文章评论共[11]个
走出沼泽地-评论

拜读佳作,问好朋友!at:2012年09月04日 早上9:59

格子调-评论

这篇文十分感动人心,父亲是伟大的。at:2012年09月04日 上午10:01

格子调-评论

问候朋友。at:2012年09月04日 上午10:04

云龙天-评论

一看到关于父亲的文章,我就忍不住想读,感动!欣赏了,祝写作愉快,期待更多佳作!at:2012年09月04日 上午11:53

cht5005-回复云龙天朋友:你好!我今天才无意中发现,你对我的文章发表了评论。我两对父亲都有很深的感情。希望能将这份真情传給下一代。我两共勉之! 江 鸟 2012年12月10日 at:2012年12月10日 上午11:18

飞雨点点-评论

每个人都会留下深远的历史。at:2012年09月04日 中午2:51

绍庆-评论

(:012)拜读佳作,问好!(:012)(:012)at:2012年09月04日 下午3:24

郑佳仪-评论

问好5005,精彩的小说,很欣赏你的文笔。(:003)at:2012年09月04日 下午6:25

Spring花开-评论

是不是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读老先生的文章,脑海中跃然浮现我父亲的影像,浮现出父亲病重那会儿的倔强表情,曾经有很多机会,我可以跟他促膝长谈,可以和他海阔天空,可总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直到以后的以后,我失去了再以后的机会,才知道遗憾! “后悔已无济于事,父亲在我的人生中只能拥有一次。”问好已经深埋黄土的老父亲!at:2012年09月04日 晚上7:22

曲径幽通-评论

欣赏朋友佳作,问好!祝朋友幸福吉祥!(:012)(:012)at:2012年09月07日 下午5:40

cht5005-回复曲径幽通:你好!你对我文章的评论,我才发现。衷心感谢!江 鸟 2012年12月10日 at:2012年12月10日 上午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