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满西楼。

苏米儿青鱼儿一般游弋在一条闪光的银线上。银线西边，红楼凝立；银线东边，茅屋萧索。银线之外，夜色如湖，清透薄凉。苏米儿青衣曳曳。在心里，银色小路是蜿蜒的线索，连结一个故事。如一枝纤细枝，蓬着繁密的叶；如黄昏的一缕云迹，可以招来漫漶的夜。

夜里有月。月下有小楼。栏杆旁立着苏彩云。伊人独自凭栏。树影在月色里，翻卷如海。红衣衬清颜如玉。看风景之人，不知自己亦成为苏米儿的风景。

青衣在银色里，渐渐隐去。

茅草房围着浅篱。老妇人端坐阶下，粗服素巾，容色清平。苏米儿绿色小草般长在小院里。姑。米儿下决心了。苏米儿遥望西方，宛若自语。

（2）

薄月的痕，犹在西天。

张小柱轻推院门，立住。阶下的女子，清瘦宛转，如初升细月。女孩儿静立门前，目光流出清溪，晨光迷离闪烁。他呆立片刻，轻掩朱门退去。侍女明珠立在廊下，手捧铜盆，看男仆张小柱沿着碎石小路，匆匆走来。晨光和一分月色，清凉地烘托着他，淡淡雾气里，他的脸越显安谧清宁。

有人求见小姐。张小柱肃立。

苏彩云云髻半垂，粉黛不施，轻靠于门边。明珠正欲开口，彩云轻轻摇头示意。三人目光齐齐望向大门，苏米儿俨然地站在那里，如晨露中的薄荷，摇曳在不染尘埃的风里。

苏彩云收下了苏米儿。米儿为彩云梳妆，发如流水淌过纤手，让米儿看见清远的小溪，在黎明的林边无声地流着。她将此小溪挽起，种上淡白的碎花，挽成秀雅的形状。苏彩云在镜子里淡淡地笑，脸庞像小溪流成的湖，明光闪闪。细长双眸在眼角微微挑上去。米儿也看见她自己，像初春的林子，映衬着这弯明净。幸福安然的女子呀。米儿想。

张小柱在种菜。米儿慢悠悠地扫洒庭院。苏彩云和明珠坐在小楼畔的阳光里。明珠手挽一缕彩线，教彩云看怎样编织绦子。

马的嘶鸣声在石板街响起的时候，他们没有听见。直到大门被推开，将军一身风尘站在中间，苏彩云才慢慢站起，神情里带一点慌张，一点惊喜，一点恍惚。她望着阳光里的将军，线条粗硬，目光如寒夜的火。张小柱跪下。苏米儿亦跟着跪下。

将军大踏步走过来，挽起苏彩云。明珠慌忙去准备盥洗之物。

苏米儿含一抹祝福的笑。

一切很美。清晨如河流，漂来树叶和落花，随手捡拾，都是一分清甜。

布置简单的绣房。将军卸下盔甲，一身白色便服遮掩不住英武之气。苏彩云不自禁用双手轻抚将军双颊。细长眼睛又如水流出爱慕疼惜。她看着将军眼睛，透过那柔和月光，她看到三个月前，将军金戈铁马，率十万将士挥别京都。苏彩云站在为将军壮行的人潮里，眼中满含不舍。将军金盔铁甲，抱拳于胸，缓辔徐行，目光刚毅。她拉着明珠，挤过汹涌人群，来到马前。将军目光款款。苏彩云擎一碗素酒，敬于夫君。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心意相通。将军与彩云痴望良久。新婚三月，边疆告急。塞外悲风切，她的将军饮马出长城。旌旗蔽日，战鼓如雷。千军万马，绝尘而去……

你回来了。将军。她的手不忍从他脸上拿下。将军用粗大的，布满伤痕的手为她摘下乌云上碎花的头饰。苏彩云的发就汹涌地流下来，流到将军的胸前，腰际，让将军想起那一天离别时满城的柳丝，随风拂动着春日的温暖。苏彩云真想为将军再弹一首《点绛唇》，她的思念……

（3）

苏彩云挽了将军的手，倚在门柱上，看着素白衣裙的苏米儿在院子里舞蹁跹。米儿柳比枝弯，花如容秀，轻灵若飞蝶。一旁的明珠也抚掌叫好。将军一双虎眼灼灼，泛一丝笑意。米儿纤手欲抓风，玉足想探云，姿态仿若五月花雨，挥挥洒洒，千娇百媚。苏彩云一身红衣，始终静静立于将军身边，温婉地享受这宁静温暖时光。

苏米儿舞着，云鬓微乱。

将军深切如凝的眼里渐渐浮上一丝云翳，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轻轻扶住身旁的苏彩云，引她走入房中。

“将军，你怎么了？”苏彩云在铺了青丝绣垫的软椅上坐下，关心地看他的将军。

“有点累。戎马途中，休息不好。”将军也在对面坐下来，微微一笑，“我饿了。”将军的坐姿很端正。他是真正的将军。苏彩云不曾问他的胜败，他回来了，她的将军就胜了。

苏彩云立起，向帘外呼喊明珠。喊了三声，米儿进来了。苏米儿说小丫头儿明珠不知忙什么去了。彩云说那你去为将军做点心吃。

苏米儿用小托盘捧上一碗新米，一碟新梅豆。她的手很小很白，轻盈地扣在小盘边缘。将军看见苏米儿有很浅很弯的细眉，像朦胧的烟痕。像梦中吹吐出的一口气。有兰花的韵，芷草的魂。

（4）

大夫来了，又走了。他们挥大笔写不下一张细小笺的药方。将军的病，莫名地来。苏彩云坐在将军榻边，轻声地哭。明珠垂手立于门边。苏彩云忍不住第三次问明珠，是不是将军的饭食有问题。明珠一边抽泣，一边再次申诉，是苏米儿做的这些日子的饭。

苏米儿。从她突兀地出现在大门口的那个清晨，彩云就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她的舞跳出一种妖异的味道。她的从容和不卑不亢，都不是一般侍女能有的。哭泣的苏彩云虚弱地走到门口，向正在花圃旁洒水的苏米儿说：你走吧。苏米儿。苏米儿仰面看向她，雪白的小脸上没有惊诧，只有一抹悲伤。她轻轻点点头。低下头继续洒水。

彩云在西天，满目锦绣。苏米儿挽一只青帛包袱，垂头走向门外。她的如柳叶的眼角，浮动着鱼儿般灵动的水光。彩云坐在房里，透过细致的雕花窗棂，静静地望着苏米儿的背影。明珠立于一旁，手中托盘上叠放着一方秋香色素帕。

“苏米儿。”将军的声音如雨后潭，沉静空远。

苏米儿微微转头，看见将军孱弱的身躯。

“我会还的。”将军目光如星。

苏米儿沉静似水，略略弓身告辞，渐行渐远于迷茫的晨雾中。

苏彩云凝视着将军站立在晨风中的消瘦的身影，白玉般的脸上落下清透的泪。

（5）

旷野茫茫。误入歧途的将军与部下枯坐于衰草之上，已经失去叹息的力量。一部分兵士恹恹地躺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面容枯瘦，毫无活气。

他们亦如枯了的乱草，灰黄地铺满浅坡。于一片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氛里，将军忽然感觉西边的人丛中有一道波纹闪过，像一道无声的灵光，迅速掠到这边来。将军下意识地凭最后一丝力量站起，长剑出鞘，他追随那只奋力逃命的灰兔儿跑了三二里，后面也渐渐传来令人振奋的脚步和呐喊。但将军已经将他们甩在身后。

一片寂静之中，将军沿一条碎草小路闯入一片偌大的桃林。他停下，整理一下凌乱鬓发，定睛观望。虽已是深秋季节，这片桃林却依然绿叶蓊郁，最令人惊喜的是绿叶下覆盖着硕大艳红的桃子。桃皮粉嫩，吹弹可破，浓香四溢。将军诧异地走至桃林深处，见一草屋坐落在一处水塘边。一个穿青衣的女子坐在一只草垫上，怀中抱着一只灰兔。将军向女子深鞠一躬，女子含笑点头。那女孩子鬓角有一颗青色痣。

将军与部下饱食了桃子，力气大增。向那女儿致谢，女孩子的眼波流转，说胜利之后，将军能否给女子和灰兔一个归宿。将军早已金屋藏娇，只能含愧告辞。

百战犹存，将军归。

戎马只如一场梦。桃林深处，风景深深。

（6）

将军斜卧榻上，用手臂支起头颅，回忆起前尘往事。风已凛冽，吹动残枝败叶。墙角桃树上的一枚桃子早已干缩，此时摇摇欲坠，轻轻拍打着墙皮。记忆如落花，一点点被风卷去。风也安然，像缎带束了岁月牵连起新的惆怅。

在家里看苏米儿跳舞，风撩起她软软鬓发，显出一颗青色痣。昔时的容颜于深水中渐渐浮出，于模糊和混沌中剥离，与面前这一个融为一体。

她就是桃林深处怀抱灰兔的女儿。只是那时的将军不曾记忆她的容颜。苏米儿。将军不曾许她承诺。金屋娇女永远只能是苏彩云一个。他不做负心的将军。

只做不识。

那场厚恩，铭记心中了。此外，将军不能给予。

又一阵风隔窗而入。将军微微颤了身子。苏彩云轻轻走进来，为将军遮盖衾被。

将军的虎目永远那么深情。

（7）

苏米儿坐在柴篱院中，细心为姑母梳理头发。一轮朝日鲜红地挂在东边。

她知道有的事情自己很难阻止，但她想尽力。她做过了，又失去了机会，但她还想再试一次。于千年的空寂中，她终于遇见将军。她为他做事，好美的使命。

冬日的清凛的空气让一切都清晰起来。

明珠轻轻操作手中的汤勺，小砂锅子里，一锅药汤正冒着泡。香气淡远得如同雾中的空山。

是时候了。

现在只有她可以掌控将军。

一年前随小姐嫁入将军府，她就知道。她可以做丫环，却只能是将军的丫环。将军的眼中却只有伊人。

小姐在，她明珠永远做不了将军的丫环。小姐会将她许得体面，嫁得风光，可是红罗帐里等候的，却永远不会是将军。

苏米儿来得正好。她明珠不想让将军看出不善。他是极致的男子，心里的伊人，只能是高山雪莲。

是的，将军回归时，是苏米儿准备的茶点。但那米，为她明珠所淘，新眉豆为她明珠所种。洒上那种花粉培育了一季，只有一株，在菜园最隐蔽的角落里，个个弯弯如眉，像卑微安宁的等待。

解那种花粉的药，只有她明珠有。小姐很好，只是爱的世界，只能双宿双飞。

将军每天吃的素菜，都是菜园里那种菜的最后一株。

将军不能等了。明珠知道。

（八）

苏彩云定定地望着明珠，惊异而无助。阴谋的味道像这个漆黑的夜晚，弥满了屋子，又溢满了院子。想起孱弱不堪的将军，苏彩云柔弱地点了点头。明珠灼亮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又熄灭了。夜色漫漶。

在这个雾气深重的夜里，苏彩云挽一只包裹离开了将军府，消隐在夜色的尽头。

明珠换了七彩纱衣，匀头净面，郑重走入将军的房里，想告诉将军，若肯迎娶她明珠，她就能让他康健如初。

将军面如死灰，失神地仰躺着，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

“明珠何苦！”张小柱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明珠诧异转身。张小柱愤怒的眼睛直视着她。

“不喜欢我可以，为何逼迫将军和夫人？”

“你都知道了？那你想怎样？”明珠平静地说。

“你走吧。”张小柱冷漠而坚决地说，“否则将军会永远恨你。你会生不如死。”

“可是将军需要我的解药。”

“不需要了。”张小柱嘲讽地耸了耸唇角，“为了得到你的心，我一直用心收藏你喜欢的花粉。你偷偷研制花粉时，每次我都会把一点粉屑收藏起来，那时本无心，却不想今日凑成了将军的解药。还有，没了夫人，再好的解药，对将军又有何用？”

明珠眼中含了泪。张小柱冷冷离去。

（九）

将军一天天好起来。

因为日日思念苏彩云，他常独自垂泪不已，令人心酸。

一个冬天已经过去。明珠因心有亏愧，早已不知去向。

春风乘着河水来，一路冰破，细草泛青。这一日将军坐于檐下，怔怔无语。张小柱在院墙边种菜。一只灰兔儿在阳光下新翻的菜园里刨土。将军的目光转到那只兔儿身上，若有所思。兔儿忽然转身向外跑去。将军突然发出一声大叫：“小柱，追兔儿……”张小柱拔腿便跑。

兔儿把小柱带到一处茅草房前，惊见布衣布履的苏彩云坐在房前，手中握一根针，绣着鞋子。篱下一个老妇在侍弄菜地，一个青衣的女子，仿佛是苏米儿。

（十）

阳光疯狂流溢。彩云挽着包袱，逆着春日的阳光出现在门口，面容在光色里恍惚迷离，又真真切切。将军没有动，深深凝视着她，眼中泛起泪光……

又一个星系月朗夜。两只灰兔儿在深草丛中缓缓前行。一只老的，一只小的。一片暗云遮月，小兔儿回过头去，小红楼栏杆边，将军揽了夫人望月。小兔儿已不想再藏到将军身边。心里有了，海角也是身畔，天涯也是咫尺。

小兔儿也望着月亮。

月中，似乎也有一只小兔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