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藏在梧桐树影子底下,小河还结着冰,旅馆老板娘蹲在专为洗衣淘米搭建的石板上,揉了揉生了冻疮的手。刚过春节,天气却出奇的冷,手在水里荡一下衣服,就象被许许多多的细钉子齐扎一下的难受,生硬的戳刺感。
旅馆招牌在风中苦苦支撑着,刘木刚来的时候,就对这布招牌产生了兴趣,奇怪的图案,细致的质地,看样子年头悠久。老板是个热情人,当然这是习惯性热情,因他摆的正上帝与乞丐的位置。
淡季了,房价打5折。老板靠在吧台里对着新来的房客说,是个女的。
她没有说话,揽过登记簿,写下名字,交了押金。便由老板娘领到了楼上的206号房。刘木来的时候,起初也是被她领到这个206,刘木说光线不足,过于阴暗。他选择了209,和206斜对着。
米小素,一直在一旁看着米小素登记的刘木拿起登记簿看了说。
等到老板娘带上门走出去以后,米小素才从窗前转过身来,细细的大量着206里的一切,简练的老藤椅,折的随意的椅座上的灰毛毯子,铺的整洁的发白的淡蓝床单。尤其是那个大衣柜,深色的,油漆脱落的地方象女人的手肘般白净光滑。米小素喜欢这样的家具,想当初正月结婚的时候,就一直想买这样古旧的家具,只是他不同意,没能如愿。
她一边收拾着衣服一边抬头看了眼窗外,竟不知觉的下起了雨来,而且还不小,落到屋顶上溅起轻雾来,蒙蒙的,转眼便溶进了天空的浓灰里。这是不对劲的,她莫名觉得,这样畅雨浓雾,溅瓦淋窗的景致,甚至不对劲到恐怖的程度。她一下坐到了床上,手触到干燥被子所造成的细微动静,不知怎的在她听的都是扎耳的。
可能是地域的原因,突然在这样冷的天里见到下雨便有些躁动,措手不及的。象正月婚礼前他的无故消失一样令她措手不及。
刘木的209号更大一些,他的画具和许多画样都堆在一个角落里,且感觉不出拥挤。他摆弄着画布,脑子却想些无关的事,比如刚才新来的米小素,她的头发很长,眼眶深陷,瘦弱的肩膀,从背影看却很均匀,象株清溪旁的水竹,显的柔弱。想到这里,他不由笑了,仿佛什么人到他眼里都成了可以入画的材料。
画布上已一片斑斓,间隔的空白犹如一张孩子似哭非笑的脸,他木然注视着。象当初看她一样,专注的入神的,近乎呆痴。
晚饭前,他给她打电话,第一边通了,对方没有接听;第二边被告之对方已关机;第三边,依旧。他发了条短信,说:这边已经下雨了,我不想说别的,只是想问候一下,象以前一样,虽然那已是过去。
这个“过去”是个复杂的字眼,很多时候它不仅仅只是时间上的分隔,它暗藏着许多东西,以至于很多人无法解释一些事情时,便拉出“过去”来诠释,当然这往往涉及爱情。
雨下了两天。
一个雨后清新明朗的下午,米小素一直坐在窗台上,手拿着书,但更多时候是在看楼下那个对着河对岸画画的男孩,他戴着围巾,很温暖的样子,影子躺在树影里,如此和谐。米小素觉得这场景很熟悉,象是经历过,突然不愿再看下去。
跑到楼下,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在那一头,语气发颤,却想极力的矫正过来,声音变的怪异,父亲告诉她婚礼前逃跑的他至今没有任何消息。她的手机丢在了来时的火车上,故意的。和老板借电话时,老板依旧热情,还问她:暖气坏了,需不需要一个电取暖器?她点了点头,走到门前抬手推门时,才觉察手背冰凉。她记得他曾经无比激动的抓着她的手说:你的手,这被子由我来捂。眼神里那份曾令她感动的真挚,如今想来只剩下恶心。
米小素只有在写一些东西时,才从包里拿出烟来,娴熟的手法,夹在唇间,点上。写到深夜,头会因短暂的缺氧而阵痛,她喜欢那感觉,因为那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是有感觉的,真实的,存在的。
她写的东西随身携带,已是厚厚一叠,一个做编辑的朋友看了那些文字之后对她说可以发表。这朋友是她与他第一次吵架后在酒吧里放纵自己时遇到的,当时她感兴趣于他崭亮的光头,光头说“可以发表”时正在费劲的解她的牛子裤拉练,她推开他,心生厌恶。
米小素并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在父母亲戚眼里她简直就是各位姐妹的榜样代表。自从爱上他,一切就变了,情绪只能用神经质来解释最恰当。但她绝不随便,而且用“随便”之类的字眼来规格一个人本来就是件无知可笑的事情。
她喜欢问很多人同一个问题,问的时候手靠在背后,一幅大人的样子,却总脱不了那份稚气,那就是――你多大?她问过他,也问过那个光头编辑,还问过公园里长椅上等候妈妈的小孩子。
最后一次是问刘木,当时刘木正夹着画具和围巾准备关门下楼。他眨了眨眼,没有回答。一个故做深沉的男人,她心想。
后来,他约她吃饭,旅馆对面的饭馆,家常菜,很香。他抽着烟看她用筷子舞弄的粉丝时稚气的模样,可爱的神情。
你有女朋友吗?
有过。
你爱她吗?
爱过。
刘木的回答很滑稽,米小素忍不住问:为什么老带个”过“字?
本来嘛,呵呵。
那以前你觉得自己爱她什么?米小素又变的神经质起来。
漂亮。
你不爱她。
为什么这么说?刘木不解的问。
男人若是真的爱一个女人,是不会说她漂亮的……而只会说她善良。说到这米小素也点了支烟,正经严肃的看着刘木。
那你呢?刘木楞了半天才缓过神来问。米小素没有说话,扭过头,抽烟茫然的看着窗外,阳光烁烁的,映到她眼底,却成了阴。
刘木是第三个看过她文字的人,之前是那个说要一辈子捂她手而在婚礼逃跑的他和那个令她恶心的光头编辑。刘木没有说什么,仔细的将翻乱的纸稿归回原样,当时,米小素正坐在窗台上咬手指甲,眯着眼,和脚旁的那盆不知名的植物一样臃懒安逸。
元宵节那天,他们一起出了门,依着路边的灯杆,席地而坐。河边柳树飞起了白絮,和着阳光斜撒到脸上,象暖哄哄的毛舌头一样舔来舔去,窒息的难受。
晚上,209房,米小素看着刘木如何将一根根蜡烛点燃又努力的立住,刘木转过脸,看见米小素的样子,眼神有些朦胧,怕是烛光的缘故,他有些兴奋却又压制着,阵阵失落的执拗。
喝酒的时候,刘木有些发热,闷闷的,米小素似乎也是,起身打开了窗户,她靠在窗前,凉凉的风象水一样流过颈脖,她打了个寒颤,把头发甩到胸前,露出的脖子象一截剥了皮的椴木,雪一样的颜色。刘木拖着脚移到她身后,从腰间抱住了她,头枕到她肩膀里,米小素无措的闭上了眼。
那晚出了月亮,极圆的,象扣在水底的铝盆一般光亮,米小素仰在刘木臂膀上,两人一夜未睡。
刘木来小镇是为了采风,他终究要走。而米小素来这里似乎是没有目的的没有计划的,很迷茫。
刘木准备离开这里的时候,问了米小素。离这200里以外有个风景区,他准备去那里。而米小素摇了摇头,没等他问原因,她便走进房里关上门。刘木是个干脆的人,至少朋友们都这么说他,所以米小素的反应并不能成为他改变计划的理由。
他认真的收拾着行李,他总是那么一丝不苟,除了对待感情。他觉得自己的感情是可以控制的且收缩自如,如同自来水龙头,放即放,关则关,没有半点拖延。为此,他不知道自己该是庆幸还是悲哀?
夜里,他想起了不接电话的她,忽略了米小素,直到米小素在走道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他才诧异自己这样是不正常的。点了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想这大概也是正常的――――手拿一张精彩的报纸,但总会时不时的探出头来看看报摊上那张曾被自己错过的报纸,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内容?
米小素的脚步声象是锤子一样,从心间一下一下擂过。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刘木才沉沉谁去。
早上被老板娘的尖叫声吵醒,接着是老板急促敲门的声响。刘木跟着他走进206号房,米小素平躺在床上,屋里弥漫着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她穿着一件兰色的百褶裙,刘木从未见过。老板在慌乱的拨打着120,虽然这已无济于事。她似乎精心打扮过,长长的头发用一根丝带松松的系了起来,嘴唇鲜嫩的象两瓣玫瑰片,睫毛微微的上卷着。
米小素死的很安静,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刘木心想:终于见你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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