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小 说
杜 平
我从一开始就坐在副驾驶室里。
安宇那家伙虽说是上个月刚考到的驾驶证,但他对于驾驭似乎是天生就有一种瘾,而且已经深入到了他的骨子里。所以,我决计拗不过他。
车是安宇新买的。一辆漆黑的自动挡奥迪。他告诉我说买车花了七十多万。我信。真的,这家伙确实有钱。每次请吃饭的时候他从不让我埋单。再说了,他这次又是从大老远的地方专程跑来接我回家,我没有和他争执的理由。
可我的心里确实有些不踏实甚至有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感来自于我对安宇的熟悉和了解。
算起来,安宇该是我的堂兄。可我从来都没有因此叫过他一声哥。我从小到大一直叫着安宇这个名字,也没见他计较和生气。小学四年级那年,这家伙突发神经,扬言自己敢杀人。他当时的举动立马惹恼了我们班的大个子(大个子是刘三娃的外号。)。大个子欺负安宇个头小,硬是要安宇杀个人给他瞧瞧。结果让安宇在脖颈上用削笔刀割下了一块肉来。
安宇也因此停了学。
安宇的肚子上有一道两寸多长的疤痕。这家伙成人后便经常以此炫耀自己的胆大和敢玩命。其实,这道疤痕并不是像安于说的那样,是和别人拼刀的时候留下的纪念。那是他带我们逃学去捉鱼时给弄出来的。为了按住一条大草鱼,安宇只身光着身子就扑了下去,没想到让鱼的背鳍把肚子给划着了。当然,这已经足够证明这家伙做事的确是敢拼。还有就是,这小子身上有毒。那年,安宇的头上长了疮,因为当时的经济条件和医疗条件都差,再加之家里的娃多顾不过来,他妈只好在他的头顶抹上些菜籽油算做处理,结果晚间睡觉时,因为菜籽油的缘故,安宇的头遭到了耗子的袭击,没想在第二天起床时,安宇倒没事儿一般,可那只耗子却死在了床边。
“你小子又在想啥子?”安宇递给我一支烟。
“是不是毒品?”我把烟接过来,然后问安宇。
“我说你小子就喜欢乱想,真是一点不假。”安宇侧目过来,“我会害你?”
我没敢正面回答。只好叮嘱他,“认真开车。”
吸烟的时候,我一直盯着车子的速码表。只要安宇把车速提到八十迈,我就会阻止。我知道,我今天是把自己交到了安宇手上。
“你小子就是烦人。”安宇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也依着我的意思开始减速。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安宇的手。左手。那家伙左手的无名指明显是少了一截。
“手是咋回事?”我问。
“不小心弄的。”
“哄我。”
“哄你作啥。”
“听说你去过拉萨?”我有些没头没脑。
“去过。”安宇并不嫌烦。
“哪年去的?”
“有好些年了吧。”
“去拉萨做什么?”我依稀记得,但又不知道是谁先前告诉过我,说安宇去过拉萨。
“你小子咋还像小时候那样,总是没完没了的。”安宇比我大两岁,所以,从小开始,我就习惯了这样穷追不舍地问他问题。
“不想说就算了,当我没问。”我佯装生气。
这时候,我发现安宇又把车速提到了八十多迈。
“减速。”我提醒安宇。可这次安宇不再理我。
“我叫你减速。”我把声音提高了许多。
“知道了。”安宇终于把车速减了下来,“真是烦透了。”安宇冲我一说完,迅速地打了转向灯,看这情形,这家伙是准备靠边停车。
我和安宇下车坐在一棵树下休息。
树是柳树,因为是初夏,柳叶茂盛得喜人。尽管是太阳当空,可阳光透过柳叶时,早已被柳叶撕碎,落在地上的,仿佛只是少许剪裁剩下来的细碎的布条,一丝一丝的,血红。
安宇下车后已经连续抽了两支烟。看这情形,这家伙是真生气了。我知道这是我的原因造成的。可我并不打算要去安慰他。我了解安宇,就是有天大的事,对于他,过一会儿一准就会完。
我一点没有料错。这家伙还没来得及抽完第三支烟的时候,显然是已经沉不住了。
“真的想知道手是咋弄的吗?”安宇问我。
我没有去回答。我用眼睛仔细地端详着我面前的这张面孔。我发现这张面孔让我产生了一种陌生感。那是一张真实而又虔诚的脸。我相信,这张脸应该是离安宇很远才对。可事实却告诉我,这张脸确实是安宇的,而且,它就在我的面前,让我无法躲避。
紧接着,我又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不属于安宇但的确又是从安宇嘴里发出来的声音,“还记得英吗?”
“你是说英姐?”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激动。
比我大两岁的英姐,她的美丽吸引和笼罩着我的整个童年。
草绿花开的季节,柔和而又温暖的太阳照射在大地上,一遍生机盎然。
这时节,英姐总会记住母亲的嘱托,带上我去山坡上打猪草。
“快跟你英姐去吧。”英姐早早地来叫我,母亲总是这样催促,同时埋怨我不该贪睡。
“让小弟慢慢吃吧,别噎着了。”英姐总向着我说话,声音特别地婉约动听。
“这女娃就是会体贴人。”母亲夸着英姐懂事,一边却数落着我,说早知我在胎里是个男孩,就真不该把我生下来。
英姐听人说话,脸上永远都是笑盈盈的。
我喜欢英姐的笑脸。
像一枚挂在树上向着太阳的橘子,胀得红红的,通体溢满水份,透着香甜……
“我的手就是为她断的。”安宇的声音仿佛来自于内心的底层,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那是为啥?”我的语气中明显地夹杂着一种不满。至于我为什么会用这样的语气大声地质问安宇,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定与英姐有关。
“英姐现在还好吗?”我平缓了语气。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因为,对于我的问话和语气的改变,安宇根本就不去在意,或者说他完全就没有去给予理会。
此时的安宇和我一样,都沉浸在与英姐的往事之中。
安宇是因为英姐才去的拉萨。或者说安宇是因为英姐在拉萨才去的拉萨更为准确。
和英姐同龄的安宇和我一样,与英姐同住在一个院落里。
安宇是一个典型的坏坯子。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我一直都记得安宇有一次对我说过,他长大了要和英姐结婚。从那以后,我就坚信安宇是个坏坯子。
可安宇听英姐的话。有英姐在的时候,安宇就总会把鼻涕擦得干干净净。
英姐长大后嫁给了外村一户姓李的人家。她的男人是家中的独子,依着母亲生活。定婚那天,英姐的妈说那户人家人少地多,英姐嫁过去就不会受苦。
安宇听说后,一口气跑到学校告诉我,说英姐的妈说的话全都是在放屁。
“纯粹就是在放屁。”我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当时也会像安宇一样,竟说出了这样的话。也就是因为这句话的原因,安宇说他认定了我这个兄弟。
然后,安宇就一直在学校门外等我放学。接着又请我在外面的饭馆里大吃了一顿。
“陪哥喝一杯?”安宇要了我们两个人根本就吃不了的许多菜。
这是安宇请我吃的第一顿饭。
安宇说他没有喝醉。
安宇说他清醒得很。
“你安心地把书读好,不要像哥这么没有出息。”安宇对我说,他准备到外面去闯天下。“你以后读书需要钱时,给哥说一声,哥肯定给你。”
安宇那天给我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英姐正式出嫁那天,我和安宇都去送亲。本来是安排我帮忙去抬一口红木大箱子的。试抬的时候,安宇说箱子里东西多,太重。“我弟是读书人,不能这么使唤。”安宇口气坚决。
大家拗过安宇,最后只好让我空手随着送亲的队伍。
按风俗习惯,送亲的人抵达男方家里时,男方一定会安排人来敬酒。因此,晚晏时,安宇定要和我坐一座,“弟,你只管吃你的菜,有人劝酒的话,哥替你挡着。”果然不出所料,真就有人不停地过来劝酒。可一轮到我,安宇真的就站了起来,“我弟是读书人,他不能喝酒。”
到最后,我的酒就全让安宇喝了。
安宇闹事时其实酒早已经醒了。先是安宇对我说他一定要给英姐的男人好好说导说导,“我真担心那小子不能好好地对待你英姐。”
安宇给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真的感觉有些瞌睡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不,是被安宇他们那帮人吵醒的时候,我还有些昏昏迷迷。等我完全清醒的时候,我才弄明白,原来是安宇狠狠地揍了新郎一顿。
第二天一大早,安宇又把我叫醒,“我决定了去新疆。”安宇说得肯定。临了,他又对我说,让我抽空转告英姐一声,他还告诉我,他听人说在新疆租地种棉花能挣很多钱。
“你在新疆挣了多少钱?”我问安宇。
“挣了不少吧。”安宇说,“我现在开的歌城就是用那些钱来投的资。还有饭店,都算我的固定资产。”安宇没有一点自豪。
“你小子真是贪,还去拉萨?”我说。
我根本不知道安宇去拉萨的真正原因。
“想你英姐吗?”安宇似乎没有在意我的话,却反过来问我。
“老实告诉我,你想你英姐吗?”安宇再一次逼我。
绿色的草坪上,英姐双手托着下巴,嘟着小嘴,出神地望着远方。
英姐就像一幅画里的人儿。显得凝重,端庄。
英姐出落成村里最漂亮的女子。
英姐能干,听话。英姐成了榜样。
我,依着英姐长大。
“你想你英姐吗?”我的耳边再一次地传来这句声音,仿佛一支干净而又纯粹的音乐,让我有些情不自禁。
“想。”其实我知道我不是在回答安宇,我完全是在对自己说。
“这就是我去拉萨的原因。”安宇似乎也如我一样,是在对他自己说。
安宇告诉我,说他那天真是打错了新郎官。“其实这小子后来对你英姐一直都挺好的。”安宇说,他临走的时候,本来是想要叫我帮着照看英姐的,但他说他知道我要去县城念书,并不能及时地了解英姐的情况,所以他特地吩咐了他的弟弟,“你英姐若有半点委曲,你必需立即告诉我。”
“所以你英姐这些年的情况我都很清楚。”安宇说:“我这次来接你回家,是要你抽空去劝劝你英姐。”他告诉我说,英姐的男人两年前在建筑工地上摔坏了腿,“如今那个家全靠你英姐一人支撑着。”
“真够难的。”我和安宇说了这句相同的话。
“你英姐要强,我试着给过她几次钱,可无论怎样讲,她都不肯接受。”安宇有些后悔,“我那天真不该打她的男人,让她至今都不原谅我。”
“英姐不会为这事怪你。”我安慰安宇,“是英姐太要强了。”
“我就是在你英姐的男人摔伤后去的拉萨。”安宇说:“你英姐夫妻两口瞧着别人都陆续修起了楼房,原本也想打工多挣些钱回来修房子,却偏偏就出了事。”
安宇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释放出了一种让人疼痛的东西。当声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的时候,我隐约地感到有一种酸涩的滋味,让人特别地难受。
“我去拉萨的事你英姐其实是不知道的。”安宇继续说。
突然,从侧边的小路上窜出一条狗来,安宇便顺势捡起一块石头,起身朝那畜生猛地扔了过去,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在了那狗的头上。
“狗日的该打。”
安宇一脸的凶狠。冲着狗汪汪逃离的方向,大声地吼叫了一声。一回头,见我一幅不解的模样,也不喻理睬。
“走,上车。”
安宇说完,自个直径就朝着车子走去。
安宇说他到拉萨的时候没有敢直接去见英姐。他说尽管他知道这是英姐最苦也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
“我从小到大就学不会安慰人。”安宇说我是他的兄弟,应该知道他的个性。
安宇说他到达拉萨的时候天色还不晚,他说他完全可以先到英姐他们的工地上去看一下的。可他并没有去。他给自己找了一家宾馆,先把自己安顿了下来。
“真他妈的就有那么邪乎。”安宇说那家宾馆其实就紧靠着英姐他们的工地。
对于安宇的说法我不想为他去纠正什么。我相信,安宇并不知道拉萨只是个小城。在小城里随时随地都会有许多碰巧的事情发生。
正如安宇说他出去吃饭的时候发生的那件事情一样。
安宇说他当时是一个人在一家饭馆里吃饭。他说他起初并没有在意自己邻桌的那几个人。
“我原以为那只是一些小部门里的几个蛀虫。”安宇说他见惯了这种现象。安宇没有乱说。这种利用公款小吃小喝的现象我也是经常地碰到。只上见怪不怪罢了。
可事情后来的变化简直就让安宇始料不及以至于大打出手。
安宇说他先前只是听见那些人说东道西,他说他并没有去在意。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听见他们当中有人提到了英姐的名字。这就不能不让安宇开始注意起这几个人来。
但此时的安宇显得特别地冷静。
安宇后来发疯般的爆发仅仅是因为一句话的缘故。
安宇说他听见那个死人般苍白面孔的胖子向他的同伙炫耀。说自己是如何地以赔偿款为由,去威逼英姐上床。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让安宇已经无法承受。
讲到这里,安宇为自己点燃了一支烟。脸上重现了先前打狗时的那幅凶相。
“你知道吗?”安宇说:“我当时只想到如何地杀了几个狗日的。”
“真他妈不是东西。”安宇的话点燃了我的怒火。
“不是吗?老子立即就朝这帮狗日的冲了过去。”安宇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明显地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声息。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在安宇的叙述中,我竟然为他担心起来。
可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了我的担心完全地有些多余。
安宇说他冲过去的时候,凭借着手中的酒瓶子很快地就把那死胖子打在了地上。
之后的安宇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他迅速地冲进厨房拿了菜刀,并当众一刀剁下了自己的手指交给了胖子的同伙。
“老子随时要了他的命。”安宇重重地抛下了这句话,任凭手上的血流不止,便自顾扬长而去。
安宇曾说过他长大了要和英姐结婚。
安宇是愿意把命交给英姐的那个人。
灯下,我伴着英姐写作业。
“弟,你看得见吗?”英姐把煤油灯给我推近,说她看书用不了多少灯光。
“弟,你都会了吗?”英姐让我上课的时候要专心听老师讲。
英姐告诉我,说她将来也要当老师。
“你大了呢?”英姐问我。
“我也当老师。”听完我的回答,英姐便站起来,用手抚摸我的头。我觉着英姐的手像春雨后的一片绿叶,轻轻地从我头顶拂过,让我感到一丝丝清新的气息。
我没有说过长大了要和英姐结婚。
可我也是愿意把命交给英姐的那个人。
我和安宇都与英姐她爹不一样。
英姐爹给了英姐生命,也让他自己拥有了对一个特有生命的呐喊——
“英子,回家吃饭咯。”
“英子,把烟给爹拿来。”
……
可英姐爹最终却选择了对英姐逃离或者说是一种放弃。
英姐爹死得过早,死得狰狞,死得让人不明不白。
对于英姐爹的死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当时在城里念书。而对于英姐爹死的所有传言,我从一开始就认为是朴实的乡下人臆断的一些表述。
其间,掺杂着对英姐爹死的惋惜和一种对生命图腾的理由。
他们最初的表述都带着一份悲哀。那怕只是一瞬间的悲哀。也分明表示出了他们对英姐爹的一种伤怀。
而关于英姐爹死亡的真相就成了一个谜。好像与村里的任何人无关,似乎又都有关。
残留的只有一丝伤感。随着岁月的流失,这份伤感又逐渐地被淡忘,继而不复存在。
这不能去责怪谁。生命存在的本身或许就是对逝去生命的一个忘记过程。而绝不是去追寻那些逝去的生命。
谁会去对一个消失的生命作久久的哀痛?
那样没有一点现实的意义。多数人生命的存在,首先都是为了生存。然后,是为生存寻找到更大的空间。
这是现实对生命的诠释。
死亡或许是死者不堪重负的一种放弃,是死者对于活着的人进行的苦与痛的传承。它仿佛黑夜中突然消失的那道光芒,让活着的人一时无法对黑暗进行适应。
英姐陷入了这种黑暗之中。让她不得不放下她喜爱的书本,放下她少女时代的所有梦想。
命运的作弄,完全地改写了英姐的整个人生。
从那时开始,英姐只能辍学在家种地,和众多的乡亲一样,依着这片贫瘠的土地,极力地为自己寻找温饱,抵抗着五谷杂粮给她带来的疾病。
然后,进行繁殖生养。
“你知道英姐爹是咋死的吗?”我的这句话让安宇吃了一惊。他差点没有握住方向盘。
“你小子是不是疯了?”这几个字似乎是从他的牙缝里蹦出来的。
让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和安宇到达老家县城的时候,天色其实尚早。
安宇对我说:“你今天干脆就不用回家去了。”他说他已经打电话叫人给我安排好了住的地方,并叫我先去洗把脸稍作休息。
这家伙做事从来都这样,一点也不和我商量。
“我还要办点事,一会儿过来叫你吃饭。”安宇抛给我一支烟,把我一个人独自留在了一家宾馆里。
听见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在卫生间里洗澡。不用猜,那一定是安宇打过来的。所以,我并没有立即出来接听。
等我穿好衣服的时候,电话声再次地又响了起来。原来是母亲打过来的。
“你再不接电话可就把你妈吓死了你知道不?”母亲在那边不断地埋怨。
我只好说妈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安宇平安无事地到达了县城。
“就是有安宇我才不放心呢。”
我知道母亲一旦把话闸打开就会没完没了。
我说:“妈,你就放心吧,我明天一早就回家来。”
这时候,安宇来敲门。我只好对母亲说:“妈,要没其它事,我就挂了。”我掐断了电话那头母亲的唠叨。
“谁来的电话?”安宇那家伙好似属狗的,耳朵灵得很。他一进门就问。
“我妈打过来催我回家的。”
“是这样,三婶肯定在电话里又说我了吧。”安宇拿眼盯我。
“三婶总说我会把你带坏。”安宇一幅无奈的样子,“你说我有多冤啊。”
我晚上把酒喝多其实应该与安宇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知道安宇这样安排完全是出自于一片好心。况且,安宇比我醉得还要惨。
晚饭是在一家中餐馆吃的。
我和安宇去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进门,我就听见“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这类没有任何创意的客套话。原来,竟然是大个子和王兵在里面。
“我就不作介绍了。”安宇说:“今天把二位领导请来,一则为我兄弟接风,二则就是老同学见见面。”安宇的这几句话,真叫我对这小子刮目相看。
趁安宇说话的时候,我也自顾找了个位子坐下。座位紧靠着王兵。说实话,我有些讨厌大个子。
说是不用介绍,安宇却指着大个子告诉我,“如今这位已经是县教育局的局长。”接着,又指着王兵说,王兵是正科级的领导,在政府办当主任。
安宇一介绍完,我自己主动站了起来,“本人现在仍是一穷教书匠。”这句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后来想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为啥会说出这样堵心的话。
接下来我就喝得一塌糊涂。
两位家乡人说我远道而来他们作为东道主自当敬我。
两位老同学说我们多年未曾见面他们也当敬我。
两位领导说我一直从事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他们自然要敬我。
总之,他们有许多许多的理由给我敬酒。
随着一杯一杯的酒下到肚里,我开始感到脸红,继而是身体发红,再后来连眼睛都是红的。
中途,我去了趟洗手间,同时趁机出门去透了透气。
透过酒精的双眼,我看到天上的月亮,似乎也是红红的。
到后来,我真就不知道大个子和王兵是何时走的。也许是我在酒桌上睡着了的时候吧。
但安宇没走。我醒来的时候,安宇还在睡。我相信,即使安宇是醒着的,他也不会不管我而直径离去。这种想法,让我对安宇徒增了一份好感。
安宇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让我吃了一惊。他说英姐爹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是他害了英姐。
“你小子是不是酒还没醒?”我说:“这种事情你也敢乱讲?”
可安宇并没有理会我。
“你让我把话说完。”安宇担心我打断他,特别地叮嘱我。
“权叔是被蛇给咬死的。”安宇继续说:“抓蛇能卖钱的事是我悄悄告诉权叔的。”
我想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我把茶杯里的冷茶倒掉,重新加入了开水,给安宇递过去,“这那能关你的事,你也是一份好心吗。”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这些年在外生活,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变得太现实、太理智,甚至于还有些无情。
权叔就是英姐她爹。
我和安宇小时候都特别怕他。所以,对于权叔我除了有些敬畏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权叔作过我们村里小学的民办老师。安宇停学那年,他也让学校给辞退了。辞退的原因是权叔为了让英姐妈给英姐生一个弟弟,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
“老子养娃是自个的事。”权叔对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人说:“我碍着你们谁了?”
不管权叔有多少充足的理由,总之,到最后还是把教书这份好事给丢了。
权叔是我们村里最有学问的人。这一点没有人怀疑。每逢春节或者是村里办喜事,权叔总会用他珍藏的那支毛笔为村里人写对联。
但权叔不是种地的能手。权叔干活的时候总爱歇气。
“权叔,你累了?”读书回家时我碰见权叔,权叔正歇气来着。
“正好。”权叔说:“叔正好有空考考你。”权叔身上总留着老师的习气。
我有些慌。不,是有些怕。
可权叔不管。硬是要我接对子,“近水楼台先得月;”权叔出了上联。
“清水池塘能见鱼。”我想了半天,总算有了一句。
权叔听后却直摇头,“娃,记住了。”权叔说:“向阳花木早逢春。”
“和声细语显才女气质;谦恭礼让展君子风度……”权叔又说了诸如此类的许多对子,“娃,你可要记住咯!”权叔叮嘱我。
安宇站起来为自己重新加了开水。可他却没有回到先前的座位上,而是紧靠着我坐了下来。
“权叔死后我去看过。”安宇说:“他的腿肿得很大,甚至脸都是肿的。”
安宇说他从权叔家后门出来的时候,分明地看见了后门外的背篓里还盖着一条蛇。
“那是一条没有尾巴的毒蛇。”安宇说:“就是这条蛇要了权叔的命。”
“我对不起英子。”安宇最后的这句话,完全被一种愧疚包围,挤出来的声音已经十分地弱小。
回村那天,太阳的光芒遮挡了所有的云朵。
天空,如阒静的海水那么的蓝。纯粹而又干净。
静静地走在曾经熟悉的山道上,我明白自己,只是暂时结束几年来的奔波走向一次短暂的回归。这种回家的感觉,仿佛是让人喝下了一杯烈酒。迸发出瞬间的激情。之后,便是有些迷糊,有些累,便是思绪万千和心底间彻彻底底的一种失落和空虚。
这种感觉不知道与多少人有关?
却与天空的豁达与亮堂形成了一种对比。
并且,十分地鲜明。
路很干净。
是因为昨晚的那场雨。
山路上行走的人本身就少,加之我又是做了早早的一个行路人,所以,路上找不到任何的足迹。
这样更好。我想我是获得了一种从纷繁的人际中成功逃离的喜悦。很多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独自散步,我甚至把手机关上一个整天,这些做法,都是为了让自己获得暂时的一些平静。
其实,我性格底层的内向只有我自己知道。虽然我无奈地学着开朗,让人觉得也很不错。
但那不是我自己。
我喜欢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
走与停,快与慢,没有人会去指责你。
每一段路都是你自己的。
这种感觉,让人镇静自若。
电话声又一次地响起。不用说,是母亲打来的。
“快到了吗?你二叔都催促好几次了。”母亲在电话那头很是着急。
这不怪母亲。
二叔之所以把嫁女儿的日子定在今天,完全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二叔说:“娃平时不好请假回来,干脆就定在五?一算了。”
二叔把我回来参加他女儿的婚事看得很重。二叔说:“娃毕竟上过大学,回来正好能给娘家这边挣回面子。”
英姐是带着一双儿女前来参加婚宴的。
“快叫叔。”英姐攥着两个小家伙来到我面前。
也许是乡下孩子认生的缘故,两个小家伙忸怩的声音我只能勉强听见。
刚想和英姐说话。母亲就窜了过来,“看看你英姐,一个人操持一家人的活,还要服侍你瘫痪的姐夫和她有病的婆婆。”母亲把一个孩子从英姐手上接过来,“你看,英姐把这孩子养得多好。”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刚参加工作那年,母亲就对我唠叨,“我现在还什么都能做,也可以帮你带孩子。”母亲总催促我早早地结婚。她说:“早晚都得有这么回事,早生孩子早享福。”
“三婶,你还担心弟给你找不到媳妇?”英姐在旁边插话,声音还像先前一样好听。
“你不用再护着他。”母亲朝英姐笑,“你不知道,这小子大了,再以不听娘的话了,成天就晓得和安宇混。”母亲对安宇的看法,这辈子怕是难得改变。
酒宴到中途的时候,二叔过来叫我,说是要我陪新郎新娘去给长辈们敬杯酒。二叔对母亲说:“有娃在,才不怕失了礼节。”乡下人特别看重自己一生的名节,受多少苦受多少累他们都能够承受,他们谨记“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的遗训,最怕到头来落不到一个好名声。
英姐的名声显然是很好。
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夸着英姐。
他们说英姐的男人是前世修了善行,才娶到了英姐这么好的媳妇。
“要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改嫁了。”有人说:“真是委屈了这女娃……”
英姐的行为成为人们说道的佳话。
“真该为这女子立牌坊才对。”一些年长的人不知多少次地这样说过。在他们的眼里,女人的规范正在被时间蚕食,是英姐给予了他们一种安慰。
安宇出现的时候连我都觉得惊奇。
这家伙昨天明明就告诉我说他今天有事是不能来的。况且,他把礼金都委托给了我。
“你小子总爱神出鬼没是吧?”一见安宇,我把话就抛了过去。
“忙完了,忙完了。”安宇说:“我若真不来凑凑热闹,恐怕事后二叔又得骂我了。”安宇显得油腔滑调。
“你凑热闹去吧。”我不想理会安宇,故意装着有事要走。可还没转身,却让这家伙拦住了。
“见着你英姐了吗?”安宇把我攥在一边,悄悄地问。同时用他那双狡黠的眼睛在纷乱的人群中寻找。
“你没见着英姐?”听我的声音有些大,安宇赶忙用手在我肚子上戳了一下,“你小子就不会小声说话。”
我望着安宇,觉着这家伙今天有些反常。
“我给二叔道喜去。”安宇似乎受不住我的目光。猛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自个儿走了。
母亲帮着二叔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显然是身体累坏了。母亲坐下来歇脚的时候,我趁机给她倒了一杯水过去。
“来,你也坐会儿。”母亲起身往长凳子的一边挪了挪,给我腾出了一个位置。
“乡下人办酒席都这样。”母亲说:“我一直就见你在桌子上跟人说话来着,咋就不晓得多吃点菜呢?”
母亲总要我注意自己的身体。每次来电话,她都会叮嘱我,还特别要我少抽点烟。
母亲说:“抽多了对身体没啥好处。”
夕阳,久久地不愿从山头落下,金色的光辉把整个村庄照得温暖而又热情四溢。
“我们回去吧。”母亲说:“回去煮点青菜稀饭,吃了舒服些。”
“那我去给二叔打个招呼。”我对母亲刚一说完,二叔就过来了,“她三婶,你说啥子空话,娃专门赶回来一趟,却连饭都不吃就要走,你不是要人笑话我吗。”二叔对母亲说话,声音里总透着一种威严的力量,而且是不容商量。
在乡下,男人一生下来似乎就享有比女人更高的权力。
“再说了,饭和菜都是现成的。”见我在跟前,二叔意识到有些过分,找了一个很充分的理由。
母亲拿眼看我,意思是要我决定。见我有些犹豫,母亲只好先开了口,“那就让娃留下吧,我是得回去。”母亲说:“家里的猪都饿了一整天了。”
从二叔家出来的时候,天早已经黑了。“娃肯定走不惯夜路。”二叔说:“我去送送。”无论我怎样地推脱,二叔还是要坚持送我。
“听说是安宇开车来接的你?”二叔问我。
“是的。”我告诉二叔,“其实安宇的车开得满好的。”
“是不错。”二叔说:“人真是看不到大,谁个又想得到,就安宇那个娃长大了却这么有出息。”二叔说到这里,像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你知道安宇到现在还不成家是为了啥吗?”二叔似乎并不指望我回答,“还不是惦记着你英姐。”二叔叹了口气,“真不知是咋想的。”
二叔的话并不让我吃惊。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猜到了安宇的心思。二叔的这蕃话只是证实了我先前的猜测。
去英姐家看看的主意是母亲提出来的。
“你英姐打小就疼你。”母亲说:“反正明天你也没啥事,就抽空去看看你英姐吧。”没容我表态,母亲就安排上了,“你也别去村里那些小商店买什么东西。”母亲说:“那儿都没啥好货。干脆就给那俩孩子拿成钱算了。”
母亲并不知道,我还答应了要帮安宇劝说英姐。所以,即使母亲不说,我也是要去找英姐的。
翻过前面的垭口就是英姐的家。
这条路我虽然只走过一次,但我却有一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我仿佛从这条路上闻到了英姐作为新娘的体香。这种味道让我兴奋,让我留恋。同时,也让我在依依不舍中隐约地有些难过。
刚到村口,我就看见了英姐。笑盈盈的英姐如同这个季节的白兰花。秀美而又端庄。
“弟,快跟姐来。”英姐肯定是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专门在等着我。
英姐家庭院的样子一如从前。能让人感到的变化,应该是比从前更干净了。
一踏进院落,立即就让人感受到女主人的能干和勤快。
英姐似乎是早作了准备,院落里一张小小的方桌上,已经沏好了一杯茶水。杯子旁边,还摆放着一堆炒熟的花生。
“弟,快坐。”英姐趁招呼的时候,习惯地用手在板凳上,使劲地抹了一下。
“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英姐朝我笑了笑,“你可不能笑话姐啊。”
“哪能呢。”我望着英姐,“英姐,你也坐吧。”我说:“一来就给你惹麻烦。”
英姐还没来得及坐下。这时,从里屋里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们干脆把我整死算了,免得总偷偷摸摸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奈,一种悲凉。
“弟,你莫要真理他。”英姐强忍住眼匡里的泪水,声音分明地有些哽咽。
说完这句,英姐直奔里屋,“你好好的又发什么疯。”英姐有意地压抑着自己的音量,“也不怕人听见了笑话,那是我弟。”
接下来,屋里便是一种出奇的寂静。随着时间的传播,这种寂静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庭院。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死了一般。
英姐出来的时候,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却始终无法掩盖住那份倦怠。
“是你姐夫。”英姐想笑,却没能如愿,“成天躺在床上,久了,总爱疑神疑鬼。”
英姐坐下来的时候,我有许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好在手上正端起茶水,便顺势喝了一口。
“弟,来再加点水。”英姐忙站了起来,起身去提水壶。
“安宇来看过你吗?”我并没有打算要这样问的,可话到了嘴边,已经没有办法收回。
“来过两次吧。”英姐似乎格外地平静,好像在说着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其实英姐,安宇是……”我想告诉英姐,安宇是好心地要想帮她。却让英姐给打断了,“弟,姐求你就再不要提安宇了好吗。”英姐双手捂住自己的两眼,嘴里发出呜咽的抽泣声。
“我知道安宇是好心,想帮我。”可能是英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怕我难堪,才补充这句。
好一阵,英姐抬起头来。“你是我弟,我就直说了吧。其实安宇的心思我知道。”英姐望着我,“自打他来拉萨接我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安宇喜欢我,爱我。”英姐说:“我是过来的女人,我懂得男人的心思。可是弟,你想过没有,如果我要了安宇的钱,你姐夫会咋想,咋受得了。”英姐把话拉开了,“你姐夫也是男人,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医生说他也活不了多久,你说说,我咋能忍心再伤害他。”
“再说了,我若现在真与安宇有点啥事出来,姐还咋个去做人。”英姐说:“其实你刚才也听见了,你姐夫说的那些疯话,全都是因为安宇。”
我理解英姐。
这块土地喂养出了他们纯朴的性格,同时也给了他们一种束缚。他们不敢轻易地翻越世俗的围墙。这道由许多藤条编织的屏障,以任何一枝不起眼的枝节,都会把他们抽打得鲜血淋淋。他们承受着苦与痛的折磨,像最后的守护者,孤独而又顽强地守护着他们赖以生存的乡村。
回到县城的时候,我有些不适应。汽车无序的喇叭声混同在嘈杂的人群里,让人烦躁。仿佛自己再也融入不了这种氛围,我感觉到自己有些多余。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不用猜,一定是安宇打来的。在这座城市里,只有安宇会给我来电话。安宇是这座城市里我唯一的安慰。
“你现在在哪儿?”我有些迫不及待。
安宇问清了我所在的位置。他叫我在那儿等他。
“我很快就过来。”安宇说。
我去兜里掏烟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没有了。还好的是对面就有一家商店,我决定先去买烟。
“你的烟没问题吧?”我已经习惯了这样询问。现在假冒伪劣的商品简直就是令人防不胜防。假烟假酒假药假钞,假文凭假论文,诸如此类的假货满世界地乱窜,扰乱了人们的真实,激发的只是浮躁和功利。
“哥,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守店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充满了十足的女人气息。
记不清是谁说过,有魅力的男人,不会让人第一眼看到外表,而是看到沉稳。有魅力的女人,不会让人第一眼看到美色,而是看到气度。
凭感觉,我相信这女子不会骗我。
给我找钱的时候,女子又开了口,“哥,你还要点啥?”我一点都不反感女子的追问,我想,做生意的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这时候没有一个顾客过来,女子似乎有了机会,她压低了声音,“哥,你要保健吗?”女子没有一点的羞涩,“妹亲自给你做,好舒服的。”
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我敢断定,这女子就是听安宇说过的“鸡”。想到这里,我觉着身上有一股冷汗硬是从身体里给逼了出来。
“这社会真他妈疯了。”我对自己说,“连人都是假冒伪劣的。”
“你小子今天还算把自己给把持住了。”安宇听我说起这事的时候,那家伙竟然笑得收不住,像中了邪似的,“要不,我的弟弟就不是处男身咯!”安宇再一次地数落我,弄得我浑身都不自在。
安宇开车把我一直送到宾馆,随后紧跟我上电梯进了房间。这家伙今天就像我的影子,每一刻都不弃不离。
安宇仰身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哥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顿了顿,“我今天干脆也住这儿了。”安宇替自己下了决心。
我和安宇起初的谈话确切地说没有任何主题,也没有任何的意义。每一句话都是从安宇开始,由我来结束。
“你去找英姐了吗?”安宇终于还是沉不住切入了正题。说这句话的时候,这家伙从床上翻身坐起,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住我。
我最讨厌别人这样看我。对安宇也不例外。这种目光极大地伤害过我的自信,甚至让我蒙羞受辱。
刚去县城读初中的时候,因为同桌的一支钢笔丢失,我的一位老师就曾把这种目光洒遍了我的全身。
我至今都耿耿于怀。
“你小子咋学会了这样看人?”可能是安宇本身就有些心虚,听我这么一吼,竟显得手足无措。
“我已经找过英姐。”我意识到自己的过分,忙给安宇作了解释。
“那英子她接受吗?”安宇指的是他给英姐的钱。由于太过小心,连语气都格外地轻。
我说:“安宇你听着,英姐说她知道你喜欢她,爱她,也想真心地帮她。”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我也知道你是好意。可……”我的话让安宇打断了。
“我都明白了。”安宇装腔作势地显出一份轻松,继而又仰身躺在床上,嘴里喷发出了一阵阵口哨声。
宾馆房间里电话第一次响起的时候,安宇就告诉我“你不用去理会,那都是‘鸡’打来的。”
“咋就你知道。”我想逗逗安宇。
“那你试试看。”安宇没心情,把话说得生硬,简单。
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安宇已经十分地烦躁。
“你去告诉她你已经有人陪了。”安宇让我接电话。
“请问要做保健吗?”我一提起话筒,里面立即传过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语气里掺杂着一种卑微,一丝恐惧,也有一份隐约的期望。
好熟的声音。我头脑中闪出的这个念头,激发了我对记忆的努力搜寻。
我忘记了对方早已挂断了电话。
“是英姐吗?你是英姐吗?”我像一个撒泼的孩子,对着话筒大声地呼叫。
“你他妈的疯了吗?”安宇显然是为我的举动感到了愤怒。他从床上跳了起来,“你他妈再乱叫,老子肯定揍你。”安宇用手指着我,一脸的凶相。
我被安宇的声音惊醒。
“安宇,真的是英姐。”我这时已经感到十分疲惫,“我不会听错的。”我感到自己有气无力。
我和安宇最初犯下的错误是去来电显示器上查到了这个电话。
接着,我和安宇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安宇按那个电话号码重新打了过去。
安宇打电话的时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但安宇绝对没有要搞恶作剧的意思。
——安宇的心里一点都不踏实,同时也十分地难受。
英姐面对我和安宇的时候,已经没有半点回避的余地。我和安宇完全堵住了她的去路。
英姐呈现出的惊恐让人害怕。
这种惊恐是我和安宇带给英姐的。而英姐带给我们的害怕,让我和安宇相互之间都能听到对方喘气的声息。
“我们进屋去吧。”第一句话是英姐说的。
我没有主动去给英姐倒杯茶水,安宇也没有。尽管水杯就放在茶几上,可我和安宇都懒得动手。
我们只顾着吸烟,一根接一根地吸。
“安宇,你和弟能不能都少抽点。”英姐站起来,去为自己倒水。
“你为什么要这样?”安宇再也忍不住,“英子,你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安宇的泪水比声音还快。话还没完,早有几滴泪水掉在了地上。
英姐没有说话,嘴里嘣出的只是几粒笑声——仿佛寒冬里的雨点,能够从人的肌肤一直冰透到心底。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啊?”安宇显得愤怒。
“有什么意思?”英姐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我有什么办法。男人病了那么久,孩子眼看也该上学了。你让我怎么办?”英姐激动起来,“你们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这么偷偷摸摸是为了啥?还不是怕给村里人丢脸,还不是怕遭人说道。”我从来都没有听过英姐说这么多的话,“你以为我就愿意吗?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就是死,我也不会去做这种龌龊的事情。”
安宇一直在一旁伤心,英姐早也是泪流满面。
我上前拉住英姐的手,“英姐,弟知道你的难处。”我说话的声音全体都憋在了喉咙里面,“可弟求你,以后不这样好吗?”
我发觉自己的话其实有些自欺欺人。
我忽略了英姐的处境。同时明白了一个女人的艰难。在生活和名声的双重压力之下,英姐作出了这种畸形的选择,的确也是一种无奈。
于是,我朝着安宇,“你狗日的不是有很多钱吗?现在能不能借给我一点。”我简直理直气壮。
安宇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想法,“我这就去取。”安宇说话的声音温和了许多。
安宇出事的当儿,英姐说要给我打借条。表情特别地认真。
“那钱就算姐借你的。”英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我说英姐你要打就打吧。“你还不相信你弟。”
英姐还是不肯要安宇的钱。
通知安宇出事的电话是交通警察打过来的。
手机响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当回事。确切地说,我这时候对什么都不会去在意,更不想去接什么电话。
“接电话吧。”英姐提醒我,“免得真耽误了什么。”
我和英姐赶到出事现场的时候,安宇还在车里。安宇的嘴里,甚至耳朵里都流着血。他的胸口正被方向盘牢牢地卡住,看上去倒像是方向盘是从安宇的胸口里长出来的。
“安宇,安宇。”无论我和英姐怎样大声地呼叫,安宇像睡着了似的,对我们根本就不予理睬。
旁边已经围了许多人,救护车闪着红绿光的同时,一直嘶叫着叫人感到害怕的声音。有人正忙碌着用一些铁器撬着车门,他们试图要把安宇从车中解救下来。
“我——要——英子。”安宇突然蠕动着嘴,血就不断地从他口中流了出来。
“谁是英子?”有人帮忙大声地转达。
其实,英姐和我就在安宇的面前。
“英子——钱……”安宇极力地想说话,声音如同一支即将熄灭的蜡烛,若隐若现。
这是安宇生命中最后的声音。不,这声音一定是来自于他的灵魂。我相信,一个干净的灵魂,一定会在人世间唱响他的声音,而且是永不消失的那种声音。
安宇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从一开始就紧紧地闭着。
他似乎是太累了。
“要是往左拐一点方向,人就或许没事。”我听见一个穿警服的人对医生说:“最多也就是伤了副驾室,反正里面又没坐人。”
望着他们惋惜的神色,我突然觉得安宇实在是太死心眼。
“安宇,你为啥不这样做呢?”我在心里问自己。
“副驾室永远是你的。”我的耳边响起了安宇的声音。
安宇临死都没有忘记他对我说过的话。
“副驾室永远是你的。”这个声音一直缠绕着我。我终于明白,安宇从一开始这么待我,其实就是对我的一种保护,是要我去远离一种责任。
“安宇,安宇。”我再也忍不住地大声地叫喊起来。
“人已经死了。”有人好心过来劝我。
可我不信。
尾声。
母亲总来电话说我有好些年都没有回家了。
“你总该回来看看吧。”对于母亲的要求,我总能找到一些适当的理由去加以拒绝。
我知道我这样做其实是一种逃避,是对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的一种背叛。
当我学会放弃和选择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藏在我内心底层最美丽的词语,依旧是——我的村庄。
我决定回家的时候,季节已经进入了秋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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