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纳兰性德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爱极了“容若”这个名字，轻轻吟咏，唇齿生香。于是，便不敢轻易唤他容若了，生怕我的庸俗浅薄会玷污这两个字的馥郁芳香。“容若”，好似佛家所说的“一语成谶”，也许从一开始命运就埋下了伏笔——他终究会是一位“情深不寿”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愁心漫溢，恨不能收。于是，我还是叫他纳兰吧。

他是殊世难得的男子。喜欢他，不是因为他出身高贵，不是因为他才气逼人，甚至不是因为他风采俊逸。古人说“唯情可以动人”，纳兰便是最好的写照。他的一片深情，历经时间的洗刷积淀，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还是引得我沉溺于他的哀伤里，不能自拔。

他多情而不滥情，伤情而不绝情。表妹、亡妻、红颜知己，他只在这世间生活了三十一年，却与这些女子纠缠了十一年。可是我不喜欢他被别人称作“风流才子”，他对于生命中的每位女子都付出了常人难以理解的深情。“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若不是用情太深，自责太多，他也不会只经历短短三十一年的韶华而溘然长逝。

我想有时我是残忍且庸俗的，我自私的以为也许三十一年的时光，对于纳兰来说刚刚好。正如女子于妙龄时香消玉殒，便不会有美人迟暮的喟叹，便不用承受色衰爱弛的痛苦。

三十一年，纳兰的生命如此完满，十七岁中举，十八岁进士及第，二十二岁已经成为康熙近旁的一等侍卫，他的仕途是那么顺利，没有目睹父亲罢相后的家破人亡，不用担心钱财散尽后人归何处。人们总是喜欢把他与小山并提，一样是相国公子，一样是才气逼人，一样喜欢在自己的词中细数自己的感伤。只是在我看来，纳兰幸运多了。小山经历过父亲过世后的树倒猢狲散，经历过钱财散尽后的风雨飘摇，他终其一生在仕途上都不曾一展抱负，最多只为了糊口做过一段时间的许田镇监。于是，我完全可以原谅小山的感伤，甚至认为他是豁达的，他所感伤的只是年华流逝、伊人难逢，却甚少抱怨之语和身世凄凉之感。于是，小山放不开的是人。人不如故，衣不如新，对人放不开是好的，如潘岳、元稹、苏轼的悼亡之吟，感人至深，却也恰到好处，不至于在自身的悲痛凄凉中迷失自己。可是纳兰，他所放不下的不只是人，还有那些或甜蜜或心酸的往事。青梅竹马的表妹入宫，他放不下少年情事，以至于忽视温文和婉的妻子，而当妻子离世时，他才明白什么是“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于是，此后的十一年，日日与他缠绵的不是续弦的妻子，不是温婉的妾室，甚至不是怀了他遗腹子的江南才女沈宛。他放不下妻子，但更放不下的却是心中对妻子的愧悔。从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纳兰，终其一生，他都那么的不快乐。

其实很多事，只有自己放过自己，内心才会获得真正的欢愉。世事从不曾为难我们，只是我们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纳兰，他的人生没有什么缺憾——高贵的出身，傲人的才气，贤淑的妻子，温婉的妾室，聪慧的红颜知己，还有一大批既有才学又待他真挚的朋友。就连他一直叹息的仕途，与他人比起来，都是那么的顺畅平坦。纳兰的悲伤，只是他自己不肯放过自己。也许是生活太完满了吧，于是不允许有一丝的瑕疵；也许只是任性吧，于是允许悲伤肆意流淌。

可是于纳兰来说，悲伤有什么用？愧悔有什么用？千百年来，岁月的长河滚滚而逝，从不曾为谁所感动、所停留。生死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玻璃幕墙，纵使你永远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不停的出现在我的梦里，可是午夜梦回时，还是空对灯花。你于我，终究是可触不可及……

悲伤霎时间如暮色般蔓延开来，心思蜷曲，找不到出路。

唯有叹息一声——当时只道是寻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