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阿军于昨天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老婆。“看上去年龄悬殊很大，那女的都可以给他做外婆咯。哈哈哈……”几个好事的都这样说着，笑着。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这个并不起眼的小山村，就这么十来户人家，这些个人，如果遇到什么稀奇事，就像往茅厕里扔了一颗炸弹，你就是躲在山旮旯里也还能闻到臭烘烘的屎渣尿骚味道。

那一天我正好在老家，听他们一说阿军昨天回来了，我就急不可耐，因为我们兄弟已经十几年不曾谋面了。是不是像她们传说的那样，阿军这些年来都在哪儿？我都必须去看看，因为他毕竟是我的堂弟啊，好歹他都是我们曾经同一个屋檐下呀。

顺着村口的小道，登上一段山坡，再从魔石岭脚下跨过一条水清见底的小河，便是阿军哥那个古老的小院落。

“汪汪，汪汪”一条小黄狗看见我的到来吠个不停，不知道它是怕我还是欢迎，一边吠着一边向后退，等到主人的大声呵斥，它才开始摇头摆尾。

“死老狗！一早就汪汪，汪汪，汪你去死呀！”这时一个男子骂咧咧的从屋里出来。

阿军。你好啊！听说你回来了，我也正好在老家，心里一高兴就赶了个早，看您全家来了。

“哇哟！这不是禄三大哥吗，我还以为是谁这么早就从这里路过呢。”他一边说，一边三步并着两步的跑过来同我握手，并赶紧嚷嚷地喊着：“林娇，搬两张凳子出来，我们大哥看我们来了。”

这时，只见一年龄在四十上下，满身是汗的女人端着两张凳子从里屋出来说：“大哥您好。您好早哦，路上辛苦了，请坐。”

“我给大哥介绍下，她就是我的老婆林娇。您还是第一次见过。她娘家在湖南的郴州，在潮州我俩先是一起做事的难兄难妹，后来就成了我的老婆。嘻嘻。”

呵呵，你老弟还是跟从前一样调皮，幽默。我俩手拉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在我的记忆中几间瓦房还是我们小时候你和父母兄弟住的地方，除了陈旧了许多，其它的都还是当年的模样，真是往事如烟啊，从一个懵懂少年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只是眨眼之间哦。

“可不是嘛，小时候很多的故事都还记忆犹新，萦绕心头哦。”阿军无不感慨的说。

我俩相对而坐，两双眼睛直愣愣地相互对视着，慢慢地寻找着，好似都很想从各人的身上发现点什么。

阿军，那矮墩墩的身子还是跟从前一样顶着一个大大的，圆鼓愣敦的头；头上那双浓眉大眼还是跟从前那样炯炯有神，说起话来就像三神庙殿堂里那面古老的铜钟。整个人没有变，所不同的就是鬓角上多了些白发，额头和眼角也添了几道皱纹。

“谢谢老弟来看我，我也好久不见你了，怪想你的！听阿生叔说，你一家人都迁居去了深圳，我还以为我俩很难有机会见面了呢。你那里过得一定很好吧？”阿军非常激动地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好奇似的询问着。

一转眼，我俩快20年不曾相见了。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啊！你看我俩的白头发，都从鬓角向纵深扩展了。

“可不是吗，日头无情催人老，月光无情愁煞人哦。”阿军竟然还记得这两句山歌的歌词。

你看看，我们的阿军老弟说话还富有诗情画意的哦，在外头没有白混啊。

“这一二十年我一直汕头，中途只回过两次，一次是妈妈生日，我回来给老人家祝寿；一次是我爸爸过世的时候，回来为老人家吊孝守灵，等丧失料理完了我就及时的返回了厂里。这不，本次回来是因为了给孩子补上个户口。”阿军说。

“情长话短，这二十多年的光景什么都在变，没有变的就是这颗游子的心和揣在心里这分难已的忧愁。”阿军眼噙着一行清亮的泪，接着话头说。

我懂你，我和你一样要说的话很多很多，游子在外，天天都唱着“信天游”。家乡有句老话，别人家的龙床也比不了自己家里的狗窝。

我常想，人在异乡，古往今来游子们有着太多的感受，太多的比喻。在我们遥远的记忆里，故乡是母亲勤劳不息的身影；是亲友悲欢离合的生活；是先生殷切期待的目光；是傍晚那依稀可见的袅袅炊烟；是树影丛中那课堂里摇曳的灯光。人生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没有故乡就没有你我的存在，离开了故乡便有了你我的全新的今天。但是，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始终萦绕着挥之不去故乡之情。

故乡的风物记载着多少人世间的分分合合，有的是同路前行；有的是殊途同归；有的是分道扬镳；有的不在了，有的聚首了，有的却天涯各处；青山未老，韶华易逝，几多往事都随着这条清清流淌的剑溪，汇入了江河，沉入了大海。

“我没有什么文化，很多话没有办法表达出来。当年读书时我没有你的用心，更没有你的执着，我现在才晓得什么是悔不当初。我和你一样无时不在怀念故乡，珍爱着故乡，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根永远都在故乡的土地上。”阿军感慨地说。

说话间，林娇笑容可掬地端着两杯热茶出来，“大哥辛苦了，您看我这里乱的，让您见笑了。请喝茶！”她彬彬有礼的将两杯茶放在他家门坪的两张凳子中间的小圆台上，一转身又进了里屋。

老弟好福气啊，这个老婆和前妻相比怎样啊？就我的眼光来看，觉得她整体上不错的哦。

“是不错。我俩也许是命中注定就要在中年过后结为夫妻吧。”阿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自从我原来那个老婆弃我私奔之后，我曾经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找老婆。但也许是命，我俩在一个厂子里打工。久而久之，她也渐渐地认识了我，而且很注意观察我，并暗暗地喜欢上了我。人家都说我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自己也觉得像王八吃称砣——铁了心，也不知怎的，我竟然被她感化了。也就在去年的春季，我俩在工厂老板的关怀和老乡们的拥戴下，我俩拿了结婚证，举办了个简单的仪式，就算是夫妻了。”

你呀，这就对了，瓦罐还要安个盖，男人怎能没老婆单身一辈子呢！这个小嫂子也不赖呀，相比于从前的湘妃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嗯，还可以。跟老弟说实话的，要不是跟她成了夫妻，我还真的不想回来这个让我伤心的家呢。”阿军似有点儿悲喜交集的说着。

阿军说到这里，心情有些沉重。他见我听得很认真，便接着说：“大哥您当年一直都在政府里面做事很少时间回来，对于我的情况你是不会知道的，即使知道也是道听途说。我原来的那个老婆——湘妃，在成亲那会儿我就与她不般配，而父母之命不可违。因为她自恃自己有文化，加上她在娘家时也是娇生惯养，嫁给我之后，看到这里四面环山，出门三步就要上山下坡，心里就不痛快。要不是当时我在酒厂当工人，她还能隔三岔五的出山来跟我过，恐怕早就不知怎样了。后来酒厂转制。化为私人所有，我们这些穷工人，每人揣着区区数千元安置费各自滚回了老家。”说到这里，阿军很是委屈，几乎要哭出声来

阿军接着说：“从那时起，因为我的穷困潦倒，她就对我更加的失望，经常借回娘家的名义，跟着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外面鬼混，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大概在我卸‘甲’归田后的第二年，我曾经和风细雨地同她做过几次工作：我懂酿酒技术，你有文化，现在改革开放了，咱俩可以到县城去自己开个酿酒厂。我算过，制酒业毛利都在百分之四十以上，只要我们刻下苦来，打拼两到三年，等有了自己的品牌就一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的。而她由于心里没有了这个家，更没有我这个老公，我的话她根本就听不进。就在第二年那个春雨潇潇的季节，她再次出走。因为山里人结婚都是以办酒席，举行拜天地仪式结为夫妻的，连离婚手续都不需要办她就同我分道扬镳了……”

阿军老弟，你真不容易。你找了个知趣上相拗，心灵上隔河的老婆是非常痛苦的，夫妻之间如果南辕北辙，同床异梦，比没有老婆更痛苦，更凄凉。我对你深表理解！

“谢谢哥哥给予老弟的理解！但我们这里村子不大，人少鬼多。有些没安好心的女人还认为是我没有本事，连个老婆的养活不了，看管不住，甚至还有人同情湘妃，说她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更不堪入耳的，还说是我没有变成真正的男人，满足不了作为一个女人的需要，要不然为何结婚都四五年了，连一只蛤蟆都没生下来？！老兄啊，您说说吧，这样的嘲讽是何等的伤人哦！作为一个血性男儿怎么受得了。”阿军几乎哽咽地说着，嘴上的香烟一根接一根的抽着闷烟，一只脚在凳子前面搓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阿军接着说：“就在那一年的春节过后，我为了不让年迈的父母为我难过，我索性走出了大山，于当天中午就从县城乘到汕头的班车，来到了潮州。这里有很多我们老乡，而且好几家陶瓷厂的老板都是江西人，在老乡的介绍下，我进了现在的这家大厂。这不，一干就是十年。因为那时父母都在老大那里，我几乎是无牵无挂的在这里呆着。”

说话间，阿军的老婆林娇竟然煮好了早点叫我俩吃早餐。

阿军哥啊，我俩几十年难有机会像今天这样推心置腹了，看到你如今发生的变化，老兄我打心里为你乐。

阿军说：“这些年的不容易，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我知道你是文化人，又是几十年在衙门里做事的人，所以我愿意向你交心。这十几年，我有过太多的叹息，也有过很多的挺立，尤其是我和现在妻子相爱以后，我就开始振着起来，拼命的干，拼命的挣钱。随着她的到来，我的单身生涯也从此宣告结束。”

好，这是迟来的爱。兄弟好好福气，是你自己忠厚而诚实的为人，踏实而勤劳的做事换来女人的衷情。老哥我从心里佩服你，也祝福你！

这时，一汤盆的荷包蛋煮粉皮丝摆在可饭桌的中间，三幅崭新的碗筷整齐地摆在我们面前，我俩刚刚落座，阿军嫂又端上来两盘青菜和一碗酱油辣椒，香喷喷的荷包蛋再加上这酱油的馨香，令人食欲大振。

我一边吃，一边乜斜着眼睛观察着林娇的模样。体态微胖，脚矮腰粗，刘海的下面长着一对乌黑的眼睛，那高高的鼻梁以及那鼻梁下面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能映衬出一个女人的整体风韵。她丰腴的身材，憨厚的笑容和那双如玉湿滑的掌心，让人看了就会感觉到是一个有福之人。尽管现时显得有点憔悴，看上去有点老态龙钟，但这是因为长期的劳累和生活的艰辛所致。只要家境渐渐好转，生活富庶安定，就会如枯木遇到了春风，还可以返老还青。

我心里暗暗的想，昨天那几个大嫂议论的那种形象纯属夸张，事实再一次证明，听者为虚，看者为实，这就叫着百闻不如一见。

“老哥难得到我家来，清早一时也弄不来什么好菜，这粉皮丝还是家忠嫂昨天送给我的，我笨手笨脚的不一定煮得好吃。好吃您就多吃点，不好吃就请您多多包涵。”林娇显得很谦虚地说。

嗯，好吃，好吃。口味很好，尤其是这青菜和酱油辣椒做得很地道。看不出来，我们小嫂子还蛮会说话的呀，阿军老弟好有福气的。我祝福你们夫妻美满幸福！

“我老婆在湖南郴州老家是个才女哦。我俩在一个厂，有文化和没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她是厂里资深的qc，我是车间的‘一线’，她是脑力劳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啊。可能真的是缘分，她来车间的次数多了，我俩渐渐地有了接近，且慢慢地建立了感情。嘻嘻，只要想到那时的情景就很开心。”阿军面带喜色，手舞足蹈的说着。

“那是因为你眼馋，时不时地盯着我，就那两年经常弄得我好尴尬，好难为情。”林娇含羞地说了一句。

哈哈，好啊。这叫着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有情人终成眷属，千里姻缘一线牵啊。你们夫妻很般配，那是前世的因缘哦。正如歌中唱到的那样，夫妻恩爱苦也甜。况且你们现在也不苦，你们夫妻俩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哦。

阿军接过我的话头说：“谢谢大哥！我们托你的福，这几年还算可以，收入不菲，生活安定，而且我俩志趣相投，心心相印，爱情之花终于有了结果，亲爱的老婆还为我生了一个卵砣（儿子）。嘻嘻，嘻嘻”

阿军发自肺腑的声音，不但她老婆爱听，就连我也为他高兴。这样的夫妻才是真正的幸福，他们的幸福是建立在中心相爱的基础之上的。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老婆的美应该是自心灵而生，老婆的忠当为内心而萌。

“这次回老家怎么不让儿子一起回来呀？”我问。

“哦，儿子在我的娘家，去年就上幼儿园了，再过两年就要读小学咯。”林娇一边说，一边呵呵地笑着。

你们俩真是天赐良缘啊。无论是男女，人生最为幸运的莫过于先苦后甜。像我们的阿军，甜酸苦辣皆尝过，烦忧过后是喜乐。

这次回来在老家多待一段日子吧。反正不远，你们夫妻可以到县城去走走看看，这些年家乡变化很大，尤其是县城周边的环境有了很大的改观，等你们告老还乡时，可以住在这里，也可以到县城去安度晚年哦。

“嗯，我俩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时间还很长，这些尽管是后话，但作为长远打算，我们还是要列入生活的计划。”阿军老婆滴水不漏的说着……

一个早晨的时光显得很短暂，我看了看表，快九点半了，我们兄弟在一起似还有很多很多的话都没有说完，但，已近晌午的时间，我们就期待来年再叙吧。

因为今天表弟有约，我与阿军夫妻握别后便绕道去了距这十多里山路的山塘窝。

他们夫妻一直站在门口目送我，直到我过了横排，消失在万顷苍翠，蜿蜒起伏的山峰沟壑……

——壬辰年夏作于家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