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爱喝酒，到现在都无法改变，母亲经常以嗜酒如命来形容他，但是这两年这一说法变了，她会加上一句：你们父子俩都一样。这个你们就包括了我。

端起酒杯就是男人，就像上战场一样，只能进不能退，即便是喝多了，喝难受了，只要人未走，酒未酣，斟上。这是我的酒性，也是我的脾气。有人喜欢，当然也有人讨厌，当然，讨厌的人未必会说出来。

这在几年前，恰恰是我最讨厌的。我讨厌酒桌，讨厌酒，讨厌喝酒的人。父亲那时候经常半夜喝得酩酊大醉回家，一身酒气，看人的两只眼睛也是虚幻无光的，总让我想起两只电压不稳状态下的电灯泡。

父亲酒性不好，喝多了自己难受，也让别人难受。具体的方式是骂人或者更甚。这让我忍受不了，小时候只能忍受，上了高中乃至大学，翅膀硬了，我也有脾气了。父亲喝完酒回家骂人，我就要顶嘴，父亲犟，我比他更犟。我和他之间结了仇。最激烈的一次，他喝完酒以后回家和母亲吵架，后来升级，我在另一件房子里，但是听到吵架的声音，不由得火冒三丈，就那次，我把父亲推在土炕上，一个胳膊压住他的身躯，父亲半天没有翻起身来。最终我们父子俩没有打起来，被祖母拉开了，我也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在当时，火气冲了天，似乎啥都不在乎了。

那时我还在上大学，正值暑假，第二天我背上包就去学校了，虽然那时离开学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此后又很多次，父亲试图给我打电话，我一直都没有接，我准备与他决裂。寒假了，我也没有回家，快过年了，家人都急了，两个兄弟都在外打工不回家，就我一个离家最近的，因为赌气坚持不回家。祖母很多次偷偷给我打电话，叫我回家，我没回；大叔苦口婆心劝我，我没有回。因为找了一份寒假工作，我准备就在学校过年。但是最后那份工作丢掉了，离过年还有三四天的时间，我只能回家了。

我决定回家。拿上挣来的不到一千元的工资，我回家了，父亲看到我的表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遭，高兴夹杂着内疚，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替我接过行李，然后嘱咐母亲去做饭。晚上睡觉前，祖母哽咽着对我说，快过年了，三个孩子都在外面，你爸心里不好受，每天在村口的小卖铺边等，从村里去县城的客运小面包车在年关每天都要跑好几个来回，但是没有一个是自己家的孩子。家里养的猪很肥，最爱吃猪肉的父亲，那年却一直没舍得吃猪肉，猪肉还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凉房里。祖母说，他是男人，只能自己难受。曾有一个晚上，他喝多了酒，甚至说要去兰州接我回家。

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我知道的是，那年二弟去深圳打工，最后没了音信，直到年快过完的时候，我才通过网络联系上他。如此种种，他心里，确是不好受的。我也深深地感到了自责，为自己的自私和不近人情而自责。我悄无声息地听祖母说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爱喝酒的父亲，也为喝酒付出了很多代价。在我考上大学那一年的端午节，镇里有庙会，晚上他去看戏了，结果喝得烂醉，再回家的路上掉进路边的一个三十多米深的泥潭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谁听到他的呻吟都不敢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直到他在泥潭中挣扎了几个小时后被村里的一名傻光棍背上来，放在了附近村子的一家人院子里，然后这名傻光棍有跑来通知了我们。第二天被送往县医院救治，三根肋骨骨折，医生对接骨头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一个多月后，父亲还在病床上躺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作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很多人在父亲面前安慰说，这是造化，福到祸先行。

我估计他是再也不喝酒了，很多人都这样想。但最后还是没有能阻止得了他，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年后伤口痊愈了，母亲说他有喝上酒了，越来越多了。这时候我倒不怎么反感了，每次打电话都要叮嘱一番，少喝点，尽兴就行，不要喝醉了，虽然这是白搭，但是为人子，这是我的责任和义务，必须要劝劝，就像祖母说的，儿女大了，说一句话比她说的要管用，说的次数多了，总会有些效果。我也这么想。

其实从上大学开始，我就已经断断续续开始喝酒了。虽然每个月只有少得可怜的生活费，但是几个要好的朋友坐在一起，就想喝点，先开始喝啤酒，后来就转战白酒了，从刚开始的三个人一瓶白酒的量，最后终于发展到每人一斤的水平。喝多了，喝醉了，尽兴了，难受了。晚上辗转睡不安稳，第二天头疼脑涨没法行动，但是思维是清晰的，而且似乎比平时要更加活跃。

我经常在酒后想，父亲喜欢这样不要命的喝酒，到底是为啥？其实想到最后，也不用想，因为我走的就是父亲的路子，母亲说，你跟你爸一个德行，每次往死喝，搞不懂有啥好喝的。其实酒不好喝，但每次都必须要喝。我和父亲都是自尊心很强，很要尊严的，酒桌之上也不例外，喝酒就要有男人的样。

但我与父亲又有不同的方面，比如，我喝完酒，不闹，不惹事，就想立马找一个地方睡觉，一觉到天亮。我没有与父亲探讨过这些问题，我也不愿意戳穿父亲的那点尊严，好在父亲也知道自己的弱点，现在喝完酒就喜欢跟人唠叨。母亲经常在半夜被他突然吵醒，还要耐着性子听他说，应和他，吵吵闹闹近五十年了，母亲现在也理解父亲了，比我更加理解父亲。他现在喝不成酒了，上年纪了，每次喝不多，晚上回来也是倒头就睡，然后要难受好几天，身体越来越差了。因为没多少钱，父亲喝的也都是几元钱的劣质白酒，我经常夸口，别喝那些劣质酒，想喝酒我给你买。父亲说，靠你给我买酒，我早就馋死了。

因为我也喝酒的缘故，工作以后每次回家，我都要买几瓶酒，虽然父亲说别买，但是买回去了，总是很高兴，自己舍不得喝，来了亲戚朋友，拿出来，炫耀说这是大儿子买的。每次回家买酒，爱人总是不理解，你爸已经喝了那么多酒了，明知伤身子，为啥还要给他买酒？我说做儿女的，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虽然喝酒伤身体，但我宁愿他有滋有味得少活几年，不愿他没滋没味得活着，作为一个常年在外的儿子，只有这样我也才能心安。

当然，每次打电话，我还是总要说，爸，能不喝就别喝，能少喝酒少喝点。他也总是习惯性的说，没喝没喝，现在不怎么喝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