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03年,文风昌盛的上党迎来一位孜孜以求的勤奋少年。在上党求学六年后,这位少年交游天下,独步文坛几十载,终成绝世名家。他,就是被誉为北方文雄、一代文宗的山西忻州人金元文史巨擘元好问。
元好问(1190—1257年)字裕之,号遗山,金代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先祖源出北魏皇族鲜卑拓跋氏,唐代诗人元结后裔。出身书香世家,自幼受到良好教育。遗山先生《乡郡杂诗二首》自注,予家自五代以后,自汝州迁平定。宋末,又自平定迁於忻。好问遂为忻州人。曾祖元春担任过北宋隰州团练使,祖父元滋善担任过金朝的柔服丞、铜山令等职务。滋善有三子,长子元德明为好问生父,累举不第,放浪山水间,饮酒赋诗以自适。著《东岩集》三卷。好问出生后不久即过继给二叔元泰,随养父生活。好问4岁读书,8岁能诗,太原王汤臣称为神童。11岁,父亲元泰调任冀州令,举家迁冀。好问在此受到学士路宣叔赏识,教之为文。
眼看好问就要成年,元泰夫妇多方打听,为儿子寻觅良师。时泽州风土完厚,学风鼎盛,人质直而尚义,为就学首选。14岁,父亲元泰因弃中都令而调泽州陵川令,好问跟父徙陵川,由此与上党结缘。陵川虽为山区小县,却人才济济,文士辈出。在好问到陵川之前,这里已孕育出名垂青史的七状元,文脉绵延,堪称奇伟。好问在陵川遇到教育世家、博学宿儒郝天挺,投于门下。
郝天挺(1160--1217年),字晋卿,金代陵川人。其先世自太原迁上党,宋末祖父郝祚又从潞州迁到陵川。《泽州府志》载,陵川郝氏家族“自八世祖以下皆同居,业儒匮德不仕,教授乡里,为一郡望族”。天挺伯父东轩老人郝震,德高望重,倘佯山谷,学者甚众。天挺父亲郝昺,治家有方,子孙世守。天挺治学严谨,教养出众。天挺叔伯兄弟均为一时名士。
得遇名师郝天挺,实好问之幸运,为理想插上腾飞的翅膀。而郝天挺邂逅聪慧神童元好问,也为文坛幸事,使郝氏家学发扬光大,显达于世!天挺向好问传授其教学精神:“学者,贵其有受学之器。器者何?慈与孝也。今汝有志矣,器如之何?”又曰:“读书不为文艺,选官不为利养,唯知义者能之。今世仕宦,多用贪墨败官,皆苦于饥冻,不能自坚者耳。丈夫子处世,不能饥寒,虽一小事亦不可立,况名节乎?汝试以吾言求之。”
基于特定历史时期和好问之人生经历,可将其生命旅程分为几个阶段:一、14岁以前,跟随父亲做官徙于各地。二、14—20岁,投名师郝天挺门下,在陵川就学6年。三、21—31岁,蒙古攻金,战事频发。为避战乱,好问南渡,寓居河南。28岁,以《箕山》、《元鲁县琴台》等诗文赴开封见礼部尚书赵秉文。赵认为自杜甫以来无此佳作。好问名震京师,被视为“元才子”。在此阶段,好问文艺评论代表作《论诗三十首》出炉,傲然屹立于中国文学史之颠峰。四、32—43岁,入仕为官。32岁登进士第;35岁应宏词科,授儒林郎,充国史院编修;37岁任镇平令;38岁任内乡令;42岁任南阳令,受诏入都,除尚书省掾、左司都事,转员外郎。五、44—68岁,处于一个新的王朝——元朝的统治之下。44岁,好问人生发生重大转折。蒙古攻破汴京,金哀宗逃跑,好问被俘,押赴聊城羁管软禁。46岁,重获自由,移居冠氏(今山东冠县)。金亡后,好问不仕元朝,以推广儒道和编撰金史为己任,在家乡忻州构筑野史亭,完成宏愿。68岁,好问卒于河北获鹿居舍。
好问为文,诗、词、曲、表、铭、赋、志、碣、序、引、颂、书、跋、状、诏、制、诰、青词、小说等无不涉及,众体皆备,为弘扬金元文化之集大成者。时人及后人多有赞誉。元初宰相耶律楚材就夸赞好问“魏帝儿孙气似龙”。
游历、交友、著文乃好问三大嗜好,贯穿一生。好问走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就在哪里交到朋友,可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朋友遍海内。好问人生活动轨迹和那个遥远年代的历史跃然纸上,如在今朝。循着这一线索,好问在上党的活动,与上党人物的交往“历历在目”。观好问一生,24岁前,家庭条件优越,生活无忧无虑。24岁以后遇蒙兵南侵,国家变顾,被迫南渡,颠沛流离,动荡不安。44岁后,故国金朝已亡,元朝在中原的统治趋于稳固,好问逐步过上安逸的生活,又掀起文化创作之高*。好问交游上党,主要展现在他求学上党6年间及晚年心灵再次放飞之时。
历史上,上党地区合合分分,分分合合,而从文化方面讲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整体单元。好问就学上党前,上党已从北宋归于金的统治之下近一个世纪,经济富庶,文化昌隆。好问赶上了好时候,在上党陵川接受了人生中难得的教育。而就在好问离开上党四年后,蒙古就象当年金从宋手中取得上党一样从金的手中攻陷上党。
金元之际,上党地区泽州、潞州、沁州三州分立。好问与上党之来往,也就是与泽、潞、沁三州之来往。三州中,尤与泽州陵川过从最密,因为好问在此苦学6年之久。如果把陵川看作上党一个点,那么好问交游上党则是以点带面,辐射三州。上党与好问一生渊源颇深,好问也把上党视为第二故乡。
一
金泰和初年,好问之父元泰就任泽州陵川县令,好问始踏上古老上党的土地,拜名士郝天挺为师,并和陵川文士往来密切。《陵川瑞花》(收录于短篇小说集《续夷坚志》)一文写道:先人宰陵川。泰和甲子元夕,县学烧镫,有以杏棣棠枯枝为翦彩花者。镫罢,家僮乞之,供于县署佛屋中。四月上七日,先夫人焚诵次,乃见杏棠皆作花,真赝相间。先人会宾示之,以为文字之祥,为赋《瑞花诗》。予年始十五矣。小说的大意是,元宵节县学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节后,家僮把用杏棣棠枯枝翦的彩花拿回来,供在县署佛屋里。好问的母亲进行了焚诵,好问写了《瑞花诗》。那年好问15岁。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人民作家赵树理提出,故事就是小说。依好问小说,古人早有此实践,真乃英雄所见略同!
陵川县城群山环抱,城西有风景佳地西溪。好问与小伙伴求学之余常到此间游玩,渡过美好的童年时光,并留下诗篇:
期岁之间一再来,青山无恙画屏开。
出门依旧黄尘道,啼杀金衣唤不回。
秀美的风光着实诱人,黄鹂鸟(别称金衣)叫得累死也唤不回游玩之人。
即使离开陵川很多年,好问还是忘不掉西溪,对西溪魂牵梦绕。晚年寓居山东时,好问为朋友张彦宝所作《陵川西溪图》赋诗,再次表达了他的思念之情:
松林萧萧映灵宇,烁石流金不知暑。
太平散人江表来,自讶清凉造仙府。
不到西溪四十年,溪光林影想依然。
当时膝上王文度,五字诗成众口传。
忽见画图疑是梦,而今尘土浣华颠。
题图诗是古代一种风尚,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结合,意境高雅。好问在关于上党人物的一首题图诗《石勒問道图》妙语灵动,揭示出图画的意象和深韵,诗画互为映衬:
轻比韩彭作李阳,高僧久已笑君狂。
中原果有刘文叔,肯说铃声替戾岡。
《石勒問道图》描绘了一代枭雄石勒向高僧佛图澄问道的一段情景。诗意是,石勒把自己的大将李阳比作韩信、彭越之类的人物,自己则与汉高祖、汉光武帝相提并论,遭到高僧的嘲笑。中原果然有类似汉光武帝刘秀的英雄现世来建立千秋功业吗?“铃声替戾岡”涉及一个典故:公元328年,刘曜攻打洛阳。石勒欲亲自率兵抵抗刘曜,大臣皆劝石勒不要轻率出兵。石勒心意不定,前去拜访佛图澄,以决行动。佛图澄告诉石勒:“佛塔相轮上的铃声曰:‘秀支替戾罔,仆谷劬秃当。’”这是羯语。“秀支”指军队,“替戾罔”指出征,“仆谷”指刘曜胡位,“劬秃当”指擒捉。译为汉语就是,军队出征,刘曜必擒。
在陵川求学期间或之后,好问在潞州长住,游历上党,品味风情。《金史·地志》曰:“河东南路泽州,贞祐四年隶潞州,县陵川。”这说明,泽州曾归潞州管辖过。《初发潞州》抒发了好问对潞州深切的留念和牵挂:
潞州久住似并州,身去心留不自由。
白塔亭亭三十里,漳河东畔几回头?
26岁,年轻的好问去河南参加汴试后经上党返家乡,在道中写了6首杂诗,其一提到潞州:
隆州兵骑往来冲,客路灰郊更向东。
大似天教浣尘土,数程都在水声中。
这里的隆州即指潞州,北宋时潞州为隆德府,故好问把潞州叫作隆州。隆州之旅,好问可谓轻车熟路。
上党处晋、豫、冀交通要冲,无论好问寓居河南还是山东,每每往返家乡与寓居地之间多取道上党,饱览太行风光,流连大好河山,诗兴大增。蒙古太宗九年,好问自山东冠氏归乡,途经太行,作《羊肠坂
》、《天井关》,感畏道路艰险,鬓发悉白。
《羊肠坂
》
浩荡云山直北看,凌兢羸马不胜鞍。
老来行路先愁远,贫里辞家不觉难。
衣上风沙欲憔悴,梦中灯火忆团栾。
凭谁为报东州信,今在羊肠百八盘。
《天井关》
石磴盘盘积如铁,牛领成创马蹄穴。
老天与世不相关,玄圣栖栖此回辙。
二十年前走大梁,当时尘土困名场。
山头千尺枯松树,又见单车下太行。
自笑道涂头白了,依然直北有羊肠。
两首诗形象地描写了道途之难,老来行路之苦,作者期盼与家人团聚,少年时对名场的追逐已成往事,平平淡淡才是真。
《铜鞮次村道中》为好问过沁州的情景再现,前半部分述山迳、涧岭难行,后半部分慨人生际遇:
山迳一何恶,一涧复一岭。
昂头一握天,放脚百丈井。
武乡有便道,故绕铜鞮境。
涉险良独难,又复触隆景。
羸骖蹄已穴,怨仆气将瘿。
与世恒背驰,用力何自省?
河汾绍绝业,疑信纷莫整。
铭石出圹中,昧者宜少警。
少时曾一读,过眼不再省。
南北二十年,梦寐犹耿耿。
喻如万里别,灯火得对影。
行役岂不劳,聊当忍俄顷。
南关位于武乡与晋中交界,好问数次由南关入上党。《南关二首》以景寓情,直抒胸怀,喻指人生失意却不失志:
风里秋蓬不自由,一生几度过隆州?
无情团柏关前水,流尽朱颜到白头。
路转川回失系舟,更教两驿过徐沟。
多情团柏关前水,却共清汾一处流。
《高平道中望陵川二首》虽为路中所作,但非写景,而是在追忆陵川师友。想起与师友共处的缘分,好问情思万千:
列宿澄明墨绶尊,中台良选到名门。
来时珥笔夸健讼,去日攀车余泪痕。
一片青山几今昔,百年华屋记生存。
泰和遗老今谁在?向道甘棠有子孙。
铃阁文书到酒卮,诸曹小吏亦钞诗。
座中佳客无虚日,帘下歌童尽雅辞。
棠棣有花移旧巧,樱桃和露亸繁枝。
书郎零落头今白,肠断荷衣出拜时。
公元1247年,年迈的好问与友人专程由河南林州上太行,游览上党金灯寺,用诗行叙述优美动人的传说和宝岩禅寺奇丽的自然风光,为今人了解金灯寺乃至太行山历史文化提供了珍贵的资料。一为《谼谷圣镫》,一为《宝岩纪行》。
《谼谷圣镫》
金门寺前山突起,井底宝岩三十里。
旧闻圣灯在山上,紫微侍郎宜不妄。
山空月黑无人声,林间宿鸟时一鸣。
游人烧香仰天立,不觉紫烟峰头一灯出。
一灯一灯续一灯,山僧失喜见未曾。
金绳脱串珠散迸,玉丸走柈光不定。
飞行起伏谁控抟?华丽清圆自殊胜。
北荒烛龙开晦冥,南极入地多异星。
岂知心光毫相有真遇,物外恍惚终难凭。
腐儒心魄为动荡,再拜中庭谢灵贶。
何曾办作刘更生,下照乃辱春藜杖。
昨朝黄华瀑流神所怜,今朝金门佛灯佛作缘。
纷纷世议何足道?尽付马耳春风前。
《宝岩纪行》
阴崖转清深,秋老木坚瘦。
城居望已远,步觉脱氛垢。
宝岩夙所爱,丈室方再叩。
昏黑才入门,径就石泉漱。
遥遥金门寺,宝焰出岩窦。
我岂“无尽公”?昔见今乃又!
同来二三子,寝饭故相就。
况有杜紫微,琴筑终雅奏。
曈曈上初日,深樾炯穿漏。
逶迤陟西巘,万景若迎候。
绝壁三面开,仰看劳引脰。
两山老突兀,屹立柱圆覆。
诸峰出头角,随起随偃仆。
不可无烟霞,朝暮为先后。
横亘连巨鳌,飞堕集灵鹫。
九华与奇巧,五老失浑厚。
想当位置初,遂欲雄宇宙。
太行有谼谷,胜绝无出右。
大似尘外人,眉宇见高秀。
哀湍下绝壑,电击龙怒斗。
崩奔翻雪窖,莹滑泻琼甃。
穷源得悬流,伟观骇初遘。
仙人宝楼阁,白雨散檐溜。
天孙拂机丝,素锦绚清昼。
永怀《登高赋》,意匠困驰骤。
窘于游暴秦,百说不一售。
林间太古石,稍复抔饮旧。
已约铭洼尊,细凿留篆籀。
兹山缘未了,僧夏容宿留。
终当丐余年,奇探尽云岫。
二
如果说,好问居上党多年,平生无数次途经上党,对上党的一草一木、一物一景等怀有深厚的情感,那么与上党文士贤达来往则更为情真意切,至纯至诚,诉诸笔端。
《郝先生墓铭》满含挚情,语言精练,概述了恩师的生平和气节:先生讳天挺,字晋卿,先世有自太原迁上党者,宋末又迁陵川,遂为陵川人。至先生之伯父东轩先生,始官学,蔚为闻人。先生少日举进士,预春官氏荐书,便能出诸公之右。多疾早衰,厌于名场,遂不就选。贞佑之兵,避于河南,往来淇卫之间。为人有崖岸,耿耿自信,宁落薄而死,终不傍贵人之门,故时无料理者。以某年月日遘疾,春秋五十有七,终于寓舍。临终浩歌自得,若不以生死为意者,其平生自处为可见矣。
《沁州刺史李君神道碑》叙沁州刺史李楫一生业绩,览历史风云变幻,为研读金史之宝贵参考。好问与李楫之子国维为同年进士,《沁州刺史李君神道碑》想必是李楫去世后国维请好问撰写。
《潞州录事毛君墓表》彰孝倡勇,颂节扬义,光忠耀德,激励后辈。文末好问对这位潞州录事铭诗赞曰:义如泰山力莫胜,惟其举之孝也能。受亲发肤敬所承,一许之国刃可陵。我思古人得伯朋,任重道远毅以宏。大河无梁岂乐冯?以孝则勇信有征。千年华□取美称,禽息鸟视奚足矜?忠臣之门后必兴,天何言哉理则应!
在《故帅阎侯墓表》中,好问对曾任宣武将军、潞州招抚使的阎珍进行了中肯的评价。阎珍一世豪杰,为潞州全城百姓计,当机立断,放弃抵抗,以城降蒙古,并得到信任和重用。
陵川诸贤中,秦略、秦志安父子,刘昂霄,郝经等皆与好问友善,交情甚笃。
秦略,金末著名诗人,曾隐居陵川西溪著书立说,修身养性,自号西溪老人,著有《西溪集》,战乱南迁,为好问敬重之士。好问论秦诗风格:
老秦诗最和,平易出深艰。脱身豺虎丛,白发罹惸鳏。
《送诗人秦略简夫归苏坟别业》情深意浓,亲切质朴,殷殷表达了好问与秦略之情谊:
三月不见君,渴心欲生尘。
论文一樽酒,雅道谁当陈?
昨朝见君 “临水”句,乃知抽青配白非诗人。
南山明月北山云,恨君不作由东邻。
击鲜为具非无好事者,天随杞菊年年新。
石田茅屋连苏坟,两儿力耕足养亲。
君诗或者昌晚节,不应道路长逡逡。
白发刁*一幅巾,丰年乡社乐闲身。
蹇驴驼入醉乡去,袖中知有眉山春。
好问在《中州集》中收录了秦略的诗,并为秦略作了小传:
陵川秦简夫,年四十困于名场,即不就举选。临终诗云:“躯壳羁栖宅,妻孥解逅恩。云山最佳处,随意著诗魂。”掷笔而逝。时年五十七。
秦略之子秦志安,是金元之际杰出的道教人物,编著有多部道教文献。志安仙逝后,好问为他撰写了《通真子墓碣铭》,记述了他在道教方面的成就。
刘昂霄(1186—1223年)字景玄。举进士不中,以荫补官,调监庆阳晕器库,不就,遂隐居洛西永宁山水间。年三十八卒。昂霄文思缜密,博学多才,英年早逝。
好问所撰《刘景玄墓铭》对挚友惺惺相惜,大加褒扬:大率景玄之学,无所不窥,六经百氏外,世谱、官制、地理与兵家所以成败者为最详。作为文章,渊□致密,视之若平易,而态度横生,自有奇趣;他人极力追之,有不能到者。为人细瘦,似不能胜衣。好横策危坐,掉头吟讽,幅巾奋袖,谈辞如云。人有发其端者,征难开示,初不置虑,穷探源委,解析络脉,漫者知所以统,窒者知所以通,旁贯径出,不可窥测。要之,不出天下之至理。四座耸听,噤不得语。故评者以为承安、泰和以来王汤臣论人物,李之纯玄谈,号为独步;景玄则兼众人之所独,愈叩而愈无穷。诗与文,则或有之;其辨博,则不知去古谈士为近远。余者不论也。其与人交也,不立崖岸,洞见心肺,世闲机械,皆不知有之。河东梁仲经、浑源雷希颜、王官麻信之,皆海内名士,交久而无闲言。人以此多之。至其善恶太明,黑白太分,则亦坐是而穷也。
《寄答景玄兄》忆及与景玄高谈阔论、对艺切磋之情形,想念尤甚:
故人相念不相忘,频著书来约对床。
甚喜樵夫与争席,所忧簿吏复登堂。
春风和气随诗到,洛水秦山引兴长。
奋袖高谈夜窗白,几时危坐听琅琅。
郝经(1223—1275年),字伯常,好问恩师郝天挺之孙,又拜好问为师,元代著名政治家、外交家、学者,奉命出使南宋,被扣十余年,宠辱不惊,不改其志,承苏武之风。他摒弃夷夏之争的愚见,提出“能行中国之道,则为中国之君”,效忠元朝,在波澜壮阔的历史时代建立了不朽的功绩。好问对高徒的政治观点极为欣赏。在好问60岁之际,师徒二人在河北相见,互为赠诗。郝经作《寿元内翰》颂扬恩师:
秋风飒飒吹庭梧,长庚吐焰横太虚。
遗山先生曳长裾,醉鞭黄鹄来天隅。
蹴开化窟肆搜取,玉斗倒泻明月珠。
九原呼屈原,底事为焦枯?
青云问李白,佳句今何如?
百年元气一杯酒,千丈光辉万卷书。
高卧一曲歌,声价百砗磲。
云璈宫征奏玉宇,春莺花柳鸣天衢。
惜哉时不与命偶,西周削弱为东都。
明堂一柱入樵采,安得致主为唐虞!
遗山山头有旧庐,归来亦足为欢娱,
既有堕地风云之骊驹,又有竹花弄语之鹓鶵。
仰天一笑万事足,倒骑箕尾游蓬壶!
全诗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秉李太白手法,文笔飘逸,气势逼人,对老师所做文化贡献予以肯定。
好问则作《赠答郝经伯常》,对弟子寄予厚望,关爱之心溢于言表:
故家珠玉自成渊,重觉英灵赋予偏。
文阵自怜吾已老,名场谁与子争先?
撑肠正有五千卷,下笔须论二百年。
莫把青春等闲了,蔡邕书籍待渠传!
好问逝后,郝经强忍悲痛,匆匆赶去吊唁,写下《获鹿新居哭元遗山》惜别恩师,肝肠寸断:
残山绕荒城,惨淡带余雪。
我来问新居,欲语还哽噎。
摇摇识风旌,掩掩泪隐睫。
额地升中堂,痛激肝胆裂。
鼻若阊阖风,幽冥忽穿彻。
空床一束书,不见文章伯。
愁马喑不鸣,老仆顿欲绝。
娇儿背面啼,高弟展转说。
有书未绝笔,有传未卒业。
灵輀已西州,壮心空北阙。
缅思从公游,灏汗飞玉□。
振笔青云开,炳烺寒电掣。
鲸吹涛山回,隼厉霜锋撇。
蕴情入软语,婉蔼幽更切。
莺啼柳阴深,百啭春不歇。
方张大庭乐,谁意成永别。
徙倚扳庭柯,窗户转寥寂。
乾坤入凋丧,衣冠少颜色。
魂来暮山青,魂去暮山黑。
城头老毕逋,底事悲破月。
中肠元易感,使我心欲折。
又作《遗山先生墓铭》,对恩师一生之伟业进行总结:
先生与家君同受业于先大父,经复逮事先生者有年,义当叙而铭之。诗自三百篇以来,极于李杜,其后纤靡淫艳,怪诞癖涩,寖以弛弱,遂失其正。二百余年而至苏黄,振起衰踣,益为瑰奇,复于李杜氏。金源有国,士务决科干禄,置诗文不为,其或为之,则群聚讪笑,大以为异,委坠废绝百有余年,而先生出焉。当德陵之末,独以诗鸣,上薄《风雅》,中规李杜,粹然一出于正,直配苏黄氏。天才清赡,邃婉高古,沈郁大和,力出意外;巧缛而不见斧凿,新丽而绝去浮靡,造微而神采粲发;杂弄金璧,糅饰丹素,奇芬异秀,洞荡心魄。看花把酒,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以五言雅为正,出奇于长句杂言,至五千五百余篇。为古乐府不用古题,特出新意,以写怨思者,又百篇余。用今题为乐府,揄扬新声者,又数十百篇。皆近古所未有也。汴梁亡,故老皆尽,先生遂为一代宗匠,以文章伯独步几三十年。铭天下功德者,尽趋其门,有例有法,有宗有趣,又至百余首。为《杜诗学》、《东坡诗雅》、《锦机》、《诗文自警》等集,指授学者。方吾道坏烂,文曜曀昧,先生独能振而鼓之,揭光于天,俾学者归仰,识诗文之正而传其命脉,系而不绝,其有功于世又大也。每以著作自任,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几及汉唐,国亡史兴,已所当为。而国史实录在顺天道万户张公府,乃言于张公,使之闻奏,愿为撰述,奏可,方辟馆,为人所沮而止。先生曰:“不可遂令一代之美,泯而不闻。” 乃为《中州集》百余卷。又为《金源君臣言行录》,往来四方,采摭遗逸,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亲为记录,虽甚醉,不忘。于是。杂录近世事至百余万言,捆束委积,塞屋数楹,名之曰野史亭,书未就而卒。
流落河南济源时,好问结识了元氏同宗奉先观道士明道,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慨,欣喜之余,书《宗人明道老师澹轩二首》以赠之:
其一:
潞人澹社有来源,济水分流到澹轩。
莫问轩中宾与主,一家同是潞州元。
其二:
澹中无味著咸酸,老口年多不受谩。
流外已曾增一董,不防传法到黄冠。
意思是说,潞州人成立了文学组织澹社,受战乱影响元氏同宗道士明道老师等一部分人漂流到济源成立了分社澹轩,轩中的宾客和主人都是潞州元姓同宗。澹轩中虽没好东西吃,但大家觉得无所谓,还是兴致很高。潞州的元姓已外迁了不少,有人还当了道士,把澹社的宗旨和精神传播到道家。
晚年的好问,专心于文化资料的搜集、整理、著述,修书存史,与上党故友往来多矣!
《荅潞人李唐佐贈詩》冀唐佐传承文脉,施展抱负:
闻道嗟予晚,求师愧子贤。
泥途终自拔,璞玉岂虚捐?
书破三千牍,诗论二百年。
文章有圣处,正脉要人传。
《送母受益自潞府归崧山》羡慕老友归隐,祝福一路平安:
薄俗科名贱,孤生志愿违。
正须谋独往,何暇计群飞?
泌水真堪乐,荆州况可依。
青山吾旧隐,此日羡君归。
《答晁公宪世契二首》怀念往日情分,倡导诗书传家:
文元道院玉为渊,卧治堂中宅相贤。
名氏共知先德在,诗书仍自外家传。
独先月旦宜无愧,久辱泥涂恐未然。
子弟他年拜矜式,万钟应待饯华颠。
通家能有几人存?华屋生平得细论。
入座旧曾称小友,挟书今复授诸孙。
已烦学舍分余俸,更约田家共老盆。
一诺知君重山岳,车行五日是并门。
(注:晁国章,高平人,教育家)
《赋泽人郭唐臣所藏山谷洮石研》品评洮石名砚,阐发文化内涵:
旧闻鹦鹉曾化石,不数鷿鹈能莹刀。
县官岁费六百万,才得此研来临洮。
玄云肤寸天下遍,璧水直上文星高。
辞翰今谁江夏笔?三钱无用试鸡毛。
(注:研者,砚也。山谷,指北宋诗人、词人、书法家黄庭坚,自号山谷道人。)
《寄题沁州韩君锡耕读轩》分享耕读之乐,又含告诫之音:
束带见督邮,甘以辞华轩。
啸傲南窗下,且乐我所然。
斜川今在亡?问津有遗编。
行寻柴桑里,遂得桃花源。
桃源无汉魏,况复义熙前。
读书与躬耕,兀兀送残年。
渊明不可作,尚友乃为贤。
田家岂不苦,岁功聊可观。
读书有何味?有味不得言。
遥知一尊酒,琴在已亡弦。
蒙元能臣、文士胡祗遹曰:“耕读轩,沁州韩君锡之所居也!乃子来请诗,遣山诸公先有此作。”
《送弋唐佐董彦宽南归,且为潞府诸公一笑》轻议文坛汹汹,问候潞籍社人:
河汾续《经》名自重,附会人嫌迫周孔。
史臣补传久已出,浮议至今犹汹汹。
薛收文志谁所传?贵甚《竹书》开汲冢。
沁州破后石故在,为础为矼吾亦恐。
暑涂十日来一观,面色为黧足为肿。
淡公淡癖何所笑?但笑弋卿坚又勇。
自言浪走固无益,远胜闭门亲细冗。
摩挲石刻喜不胜,忘却崎岖在冈陇。
潞人本淡新有社,淡事重重非一种。
有人六月访琴材,不为留难仍从臾。
悬知蜡本入渠手,四座色扬神为竦。
他时记籍社中人,流外更须增一董。
《送宋省参,并寄潞府诸人》,自嘲书生冷暖,与潞州雅士共勉:
茅斋团团蜗壳大,苦被傍人嘲塞破。
官豪眼孔十万缗,未与书生供一唾。
长衫只办包瘦骨,故纸何缘变奇货?
不因三致大耳儿,老雪屯门甘冻卧。
国中腐鼠凡几“吓”?玉上青蝇非一个。
荆人美璞刖之招,君足幸存仍可贺。
云间太行青在眼,上客归来倾四座。
因君寄问社中人,前日淡公行复过?
(注:宋子贞,字周臣,潞州长子人。“省参”,官名。)
《送弋唐佐董彦宽南归,且为潞府诸公一笑》,《送宋省参,并寄潞府诸人》为送别友人之作,同时提及潞府诸公,可见好问与包括潞州在内的上党人士交际之盛,来往之频。《送弋唐佐董彦宽南归,且为潞府诸公一笑》云:潞人本淡新有社,淡事重重非一种。《送宋省参,并寄潞府诸人》曰:因君寄问社中人,前日淡公行复过?《宗人明道老师澹轩二首》则有“潞人澹社有来源,济水分流到澹轩”的语句。凡此种种,都说明当时潞州有一文学组织叫澹社,而好问就是澹社之重要成员。也可进一步推定,金元时期包括潞州在内的上党地区文学组织是很多的,文风浓郁,绝非澹社一家。
三
好问逝世700多年后,时任民国山西省政府秘书长的文化名流长治人郭宝清赴游忻州,瞻仰好问墓,深怀仰慕之情,赋诗《题野史亭》,对好问赞赏有加:
尼山当日无斧柯,麟经千载光羲娥。
龙门马迁继父志,成一家言文不磨。
是皆私家之著述,历史至今相追摩。
知人论世古为鉴,正闰修短宁殊科。
金源崛起宋中叶,白山黑水纷干戈。
中原入据百廿载,典章法度堪切磋。
幽兰轩已委灰烬,颓垣败壁空烟萝。
明夷故国悲禾黍,索靖荆棘哀铜驼。
兴亡一代女真史,伫见沈沦付逝波。
遗山元子大手笔,二十八宿心胸罗。
国亡鼎革一身老,斯文已任非由他。
读书山有敝庐在,小亭新筑看嵯峨。
遗言往行编采摭,珥笔何待登峦坡。
百余万言书在纸,细字纪录无差讹。
骗年仍署旧甲子,开轩怕睹新山河。
亭不留云留诗稿,直哉董笔公不阿。
元家史官得底本,流传后世供吟哦。
一朝文物幸不坠,抱残守阙功为多。
迄今亭荒剩遗址,古人往矣其如何?
恨不驱车秀容道,临风凭吊为长歌。
“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就用此千古绝句作为好问一生衷情文化事业,为文化事业奉献毕生的的悯叹吧。此句为《雁邱词》首句,为好问16岁时由上党陵川到并州赴试途中所作,也可视为与上党有关联。因为14岁-20岁期间,好问正在上党求学。《雁邱词》开头即交代写作原委: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絫石为识,号曰“雁邱”。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邱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大雁都能殉情,况人乎?千古绝句几经加工衍变,成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而更琅琅上口。电视剧《梅花三弄》主题歌便有此句。而问其出处,正是遗山先生的《雁邱词》。一个“情”字,可引申为爱情、亲情、友情、痴情等等。好问能成为中国文化史上承前启后之巨人,难道不是他对文化痴情的“生死相许”吗?
光烁古今的《雁邱词》全文如下:
问人间,
情是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
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
离别苦,
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雪,
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
寂寞当年箫鼓,
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兮何嗟及,
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
未信与,
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
为留待*人,
狂歌痛饮,
来访雁邱处。
诚然,导致好问成为文化巨人的因素颇多,而好问求学上党,与上党文士倾心交流,无疑是其成功要素之一。上党文化底蕴殷实,自古多耿直之士。上党人的豁达英武,上党人的侠义豪气,上党人的淡泊谦和……无不渗入好问的肌肤和血液,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好问的心灵和风骨。以上党人为师为友,好问终有建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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