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篇
人到憔悴花锈季 夜近无痕月隐泣
姥姥又在反复诵读着这句诗,手里握着一只绣花鞋,掩饰不住的悲伤和怨恨。小花恭顺的立在姥姥面前。
月色轻盈,偌大的山林死黑的寂静着。小花心中又在想一个人,没有确切的样貌,只是想。
姥姥说,她叫小月,住在山的那一边。小花开始的时候,试探性地问姥姥,小月是什么样的女孩。姥姥不理。小花有时好奇心旺,问的紧了,姥姥就大怒着用“龙囚掌”把小花推在地上,不顾小花的死活,拂袖而去。
姥姥是残酷的。小花坚信。
山的那一边,一张幽幽的小脸贴近了溪水,月亮一下崩溃。这是小月。
小月一直知道有一个小花和她一样被姥姥抚养,小月经常会想起那个叫小花的女孩,可姥姥不提,她亦不问。
姥姥对她并不好,姥姥说,总有一天,你们都会离开。姥姥说这句话的时候,会笑,那种阴阴的笑。
姥姥有一只绣花鞋,天天带在身边。小月练功的间隙,不经意扫过姥姥,看见姥姥的悲伤和怨恨。有语音传到耳边。
人到憔悴花锈季 夜近无痕月隐泣
山前,山后。山左,山右。
山中,是一个大峡谷,峡谷旁边,有许多野兽。老虎,狮子。姥姥的轻功没有传给小花,也没有传给小月。
元月初一,姥姥对小花说:你走吧。
元月初一,姥姥对小月说:你走吧。
花篇
“我去哪?”小花问姥姥。
“哼。”姥姥的鼻腔发出闷闷的一声,再一次拂袖而去。
“我去哪?”这一次,小花是问自己。
最后,小花决定去山的那一边,寻找小月。
路很长。
小花先下山,走出森林,对了太阳看了半天,记住了方向,向右而行。
一个酒馆,叫肥奇。小花走进去以后,看见那个肥头肥脑的掌柜,使劲憋住了笑。酒馆的人看见小花都眯起了眼睛。小花一袭粉色外衣,头上绕一个简单发髻,灵动的美目左顾右盼,说不出的好看。
小花却在想着姥姥的教诲。小花吃饱喝足,粗汉们却还没有回过神。小花盈盈走到屋中立住。
“你们在看我吗?”小花的笑很纯粹,眉眼间却满是漫不经心。大汉们全都愣住了,谁也不敢相信这俏生生的女孩儿在对自己笑。只是,他们的一切行动都终止在片刻间。
小花跨出肥奇酒馆,酒馆内所有生命都凝固了。姥姥的教诲是:外面的人,尤其是男人,没有好人。杀壹就单,杀贰则双,杀叁成群,杀肆结伙。
太阳依旧灿烂,小花给了太阳一个璀璨的微笑,平视时,见一位俊逸公子。公子对着小花笑的温厚含蓄,小花心里忽而温暖,她跳着跑开。公子久久立在原地,望向小花离去的方向。
月篇
小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姥姥似乎叹了口气,小月没有听真切。小月想,我能见到小花了。小月下到山底,围着一棵老树转了一圈,向左而行。
小月渴了的时候,趴在溪边,掬了少许水润喉。行在山路间,有村姑走过,一脸艳羡瞧着小月,小月只冷然前行,全不理会。有见色起意的土匪,小月片刻间就将他们渡去了佛主那儿。一身的淡黄,依然素净宛若仙子。
小月和一低头浅笑的女子擦肩而过,两人走的急,只是错过时几屡熟悉的香气残留空中,小月回头望,已不见女子身影。
前方是肥奇酒馆。小月也到了这,在小花刚离开不久后。
小月并不想走进酒馆,只是略微看了一眼,便要离开,面前却风声飘过,落一人影。小月邹眉,出招。来人闪过,并点住了小月的穴道。小月这才看见,面前是一俊逸公子。
“为什么下毒手害死那么多人?”公子背对她出言责问。
小月不出声。
“少主,一共一十八具尸体,都是附近百姓。每具尸体致命伤都是一花状剑斑。”
小月突然抬头。
少主不做声,解开她的穴道。突然抛出一个苹果砸向小月,小月剑光一闪,苹果落地。少主拾起,看了片刻,嘘了口气。道:“幸好不是你。”
苹果落地,朝上的一面留下一块明显的月状剑斑。
情篇
公子名作陈隐。家居扬州,龙凤堡唯一少主。少主回堡,举堡上下都在门外迎接。所以,少主携着一位女子返堡片刻间就无人不知。
陈隐请小月一同回堡的时候,小月没有出言反驳,陈隐便当她默许。小月已知那花状剑斑是小花所留,她们若再继续互相寻找,怕是永难相遇。小月在“肥奇酒馆”的招牌上,用剑画出弯月,指向扬州。随陈隐而行。一路上,陈隐道尽扬州之美,小月却半个字不曾吐露,只是欣喜却表露无疑。
堡主及夫人早年就结伴云游江湖而不知去向,堡中自是以陈隐为最大。小月被以上宾之礼招待,却依然一人居于阁楼,足不出户。她奇怪的是那个涂管家似乎很怕她,而且很提防她,经常躲在一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在她看他时眼神闪烁不敢对视。有一次在阁楼上,小月还看见涂管家对着一只鸽子喃喃自语半天,她用心一听,竟然是:堡主夫人快回来吧,魔女出现了。小月笑,暗衬:我是魔女吗。
小花终于找来。
小花小月两个绝代女子并头望向铜镜,才知道她们有的竟然是相同的两张脸,撩开衣袖,臂上胎迹竟是无丝毫不同,两个早也相知的女子握紧了手,互认了姐妹。小花怜惜小月,坚持做姐姐。小月无法言语,便也默认。
小月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她无法出声。小月生来便是哑女。
小月给小花换上自己的衣裳,小花在客厅兴奋的跑来跑去。小月笑,回卧室收拾小花换下的衣裳。陈隐来了。小花听见声响,就朝里屋跑。小月却定定地看着小花,然后把小花推了出去,头侧向一边,满面黯然。小花了然,抱了抱自己的妹妹,走出卧室。
小花对着陈隐狡颉一笑的时候,看穿陈隐的恍惚,笑的更是灿烂。她已认出,陈隐就是那个她曾经遇到的,有着温润笑容的公子。她和陈隐说话,她说:我叫小月。
话音落地的时候,窗外的阳光突然挤了进来,满室生辉。小花在心里感应着小月的笑。
陈隐骑马带小花去后花园,小花紧紧搂着陈隐的腰,银铃般的笑声在崎岖的路上连贯成悦耳的音乐。陈隐快速驾马,间或回头看着小花,在心里默念着小月两个字,他想这个早就扎根在他的心田的女子,竟是如此不同。女子依旧无邪的笑,男子却一点点的被蛊惑。
路上有人埋伏,下手毒辣,却都冲向笑到无心的小花,陈隐不悦。沉浸在快乐中的小花却没有感觉到突然袭来的危机,剑在离小花仅一寸处落下,却并没有掉落在地上。陈隐挑起即将落地的剑挂向远方的树杈。未能得逞的凶手发狂般的叫喊起来,喊着要报仇,这次扑向陈隐。小花惊觉,陈隐轻笑,掩住小花的眼。
“坐好了,我们走。”
小花抱紧了陈隐,随坐骑远去。小花悄悄回头,看见还未倒下的尸体死不瞑目望着她,小花做了个鬼脸。
陈隐为小花压惊,小花借口回屋换衣,推出了小月。
陈隐要说话。小月径自取出古筝。乐起。千般情感万种风情,尽在琴音中倾泄而出,陈隐看到痴处,取萧合音。月笑隐笑,眉目间自是无声抵有声。
小花藏在花帘后,笑出了眼泪,悄悄出了房门,却正好被门外窥视的涂管家瞧见。涂管家乍见小花便已呆住,再看眼屋内,就悄无声息离开,整个人却似已衰老数十年。
涂管家自此后,就不再出现。再次出现的时候,却是与堡主夫人一同。想必消失期间的涂管家,一直在寻找两位主人。
恨篇
堡主与夫人突然出现在大厅上,陈隐正在书房描绘心中人儿的种种笑姿,接到通报匆匆赶去。
见到儿子,堡主与夫人自是欢喜不已。陈隐看父母依然仙骨闲鹤一派风流的模样,便也欢喜。涂管家在一边频频润喉,陈隐纳闷,堡主与夫人开始脸色沉重。
“隐儿,你有收留两位女子?”
“父亲慧眼,儿子收留的仅是一位姑娘。”陈隐想到小月,神态间不免雀跃。“父亲,母亲,你们一定喜欢她的。”
夫人却看向管家:“你看错了?”
管家惶恐:“不敢。”
夫人惊异,与堡主对视。
“是两位。人到憔悴花锈季,夜近无痕月隐泣。她们叫小花,小月。”声音从门外传来,深厚的女音,很平缓。屋内人,除了陈隐全身竟都一震。女声突然充满愤恨:“陈堡主,你可记得我?”
“你?古翠?”不知不觉间,堡主与夫人彼此攥紧了手。堡主的声音,略略带颤。
“是我。”声音平缓,屋里却多出一人。灰布衣杉,赫然是带大小花与小月的姥姥。原来姥姥叫古翠。
“你怎么会老了这么多?”夫人竟有些恍惚。
“我怎么会老?古越,你希望我老吗?我偏不老。”古翠笑的阴森,夫人靠紧了堡主。古翠又一扬手,自脸上撕下一片人皮。古翠,古越,竟有着同一张颜貌。
“姐姐。”古越的恍惚越来越盛,喃喃出声。
“夫人,夫人,她,她是古翠。”堡主重重摇醒了夫人。
“古翠,你竟然还敢用这张脸皮。”夫人万般悲痛,厉声责问着。
“我千辛万苦就为了它,我当然要用。”古翠冷笑以还击。“我也只有这一张皮了。”后面的那句,古翠说完就自己陷入了自己的悲痛。
陈隐看不出头绪,只想到小月:“古翠,你刚才说什么?”
“你就是陈石头的儿子啊,哼,听不懂我说的话吗?你收留的是两个女孩。小花小月。哈哈。”古翠说的时候,无比得意。
“你胡说,我只知道小月。”
“谁告诉你她是小月的?”
“她亲口说的。”
“小月天生哑巴,怎么会说?”
“你……”
“不信可以自己去看。”古翠说完这一句,不在看陈隐。陈隐却直冲了出去,古翠嘴角若有若无一丝笑意。
“小翠。”涂管家突然出声。
“涂峰?你,你怎么在这?”古翠眼神突然多了慌乱。
“我在等你。我们走吧,一切从此了断。小翠。”涂峰竟然满目怜惜地看着古翠。
“不可能。涂大哥,我错的太多。无法回头。”古翠垂下眼帘。
“小翠,跟我走吧。小翠。”涂峰轻轻靠近古翠,伸手掠她额前垂下的几缕散发。堡主、夫人相对一望,夫人靠进堡主怀里,眼角落泪。
“你……”涂峰突然变音,身体随之倒下。
堡主夫妇变色。齐声:“古翠你?”
“叫什么,我只点了他的穴道。”古翠伏下身,手指轻轻拂过涂峰的脸颊。
“涂大哥,对不起。我们的错,错在爱的太晚。那块石头早就占领了我的心,为了他,我杀掉了温柔的古静师姐,用她那和古越一样的脸皮去迷惑他。为了他,我火烧古家庄,为了他,我才活到今天。只是到了现在,我已经不再爱他了,我完成了我对他的爱。你等我,我要完成我的恨。”
古翠再起身的时候,眼神凌厉怨恨,什么都不说,舞剑挥向堡主夫妇。
离篇
古翠倒下的时候竟然很平静。
“你们竟然练就了龙风囚,我的龙囚,终究还是输了。只是,我没有输。”古翠笑的莫名其妙,有说不出的畅快。陈石头和古越默默立在一边,不做言语。
“古越,我……我知道你恨我。我快不行了,你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好不好。”古翠捂着受伤的胸口,言语断续不清。古越神游着,没有任何声音。
“石头,石头……”古翠复向石头求助。堡主叹气,点头。
“捡起我的剑……”
堡主照做。夫人还是呆呆立着。
“拔剑鞘,使劲……”
堡主手扶在剑鞘上,略有迟疑。古翠笑:“我要你死,有无数机会。何必等到现在。”堡主使劲,剑鞘拔出。是一截玉笛。堡主愣住。
“石头,记得吗,这是你送给我的。我一直带着它,走到哪都带着。”古翠的眼睛迷离,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瞬间。
“石头,吹那曲花枝俏。我还记得词:
百花园里蝶儿飞
柳梢枝头喜喳喳
情情款款
纷纷扬扬
哪得一笑人比花俏
可叹
人到憔悴花锈季
夜近无痕月隐泣
哈哈哈哈……“
堡主伴着她的词吹完了整曲,古翠却大笑起来。鲜红的血溅了满身。古越大喊了一声:“闭嘴!”
古翠似笑非笑看过她,在怀里摸索,掏出那只绣花鞋。古越色变:“你真的去找了西域巫师?”
“是的。我说过我没有输,没有输。”绣花鞋渐渐变小,成了一滩黑水。黑水有规律地留下两个字体的印迹:蛊惑。
“我……我们不会要你死的,你这又是何苦。”古越黯然。
古翠的笑声越来越弱:“我没有输,没有输……花儿把季节弄没了,哈,月亮躲起来哭,哈哈,小翠去找石头……”
玉笛从堡主手中落下,那玉竟然碎了。古翠终于没了声息。
涂峰穴道已开,抱起小翠渐渐发冷的身体,对堡主夫妇一躬,而后离开。
尾篇
“石头哥,她真的很爱你。”
“越妹,我真的很爱你。”
“石头哥,绣花鞋消失,就是巫术完结。她的巫术在不在你身上?”
“不在。我确定,我这不是好好的。”
“那……”
“隐儿!”
“隐儿!!”
小月的房里。
陈隐的身体很平稳的摆在床上,胸口挽着两朵剑花,一个月状,一个花状,有血从剑斑中汩汩而出。房中没有打斗的痕迹,一切还是平静。几只苍蝇在飞。一个穿着粉色的衣裙的女孩和一个穿着浅黄的衣裙的女孩,守在床边,面对着陈隐跪着。两把剑扔在一边,血迹残留。堡主夫妇走进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个女孩挽起两朵美丽的剑花,刺进自己的胸膛。
静默。无声。血迹未干。
堡主站着,静默。夫人哭了。
几只苍蝇还在飞。
“我不该吹那只玉笛,更不该吹那只曲。隐儿……”
被蛊惑的,只是两个女孩子。一个叫小花,喜粉色。一个叫小月,喜黄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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