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月
我爱的那个少年走了,可我还未曾向他倾吐过一句我的爱情。那年我仅十九岁,所以他的离去使我觉得茫茫人世间就剩我孑然一身。那种绝望,至今仍然记忆犹新。那时正好是九月,在枫叶似火的时节,我所学居的那座小城还在秋暑蒸人,终日白云蓝天,一丝风也没有。一个星期的午后,我从学校出发徒步在街道上晃悠着,街道旁卖小吃的的老板已关了门不做生意了。顺着街道的尽头是广场,此时广场上偌大的树荫下人满为患,一排排高大的楼房在烈日的烘烤下散发出闷人的热气。九月里暑气未退在这座小城是常有的事,似乎从记事以来年年如此,从未翻新过。我感到忧伤,难以言说的忧伤。可是周围的一切:无论是学校、广场、街道、枫林、玉米地,甚至空气和炽热的阳光,都无不充满了幸福。
在布满尘埃的广场上,有一个俊朗、高大的少年独自坐在一棵枫树下的木椅上。他的面前摆着他的画夹,旁边是他的朋友——一根米色的拄杖。他可真是貌若潘安:“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如果可以这样设想的话:他的脸被太阳晒黑了,前额饱满开朗,双眸呈黑褐色,露出一副快乐的神情。画板是黄昏时的广场,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广场上跳舞、唱歌、溜冰、打羽毛球。他轻轻的收好画夹,借着他“朋友”的力量,微微移动身体,清脆的脚步声瞬时淹没在欢闹的人群里了……我至今仍记得,我是怎样在他明亮冷冽的目光中彬彬有礼地站到一旁,给他让路,怎样久久地目送他的背影!而在那条经由广场穿过人民英雄纪念碑通往山上和城郊的路上,可以望见火红的枫叶,山地里尽是金黄色的玉米棒子,还有农民伯伯弯下的脊背。我可以望向很远的地方,那白雪覆盖的冰冷而又温暖的北方……
也许,我从未像那一瞬一样喜欢过这座城市的喧闹,从未像那年的秋天这样终生自由地生活下去,天天议论未来要做一个怎样伟大的人,现在要如何怎样考一个好大学。后来,我站在广场上抬头仰望头顶的枫叶,思忖了好一阵子,我决定去住在山下田野里的一个老朋友那儿串门。我一路沿着街道下山,沿途的汽车疾驰而过,汽车上坐着来这座小城观光带的旅客。汽车在小城的沥青路上留下一片片黑色的云团,呛得我想流泪。他们不仅人自己来了,还带来了小城没有的“大城文明”,把大城的阔绰也带来了。或许,是我太在意了吧!但在我们这样的乡村小镇,它不喜欢由太多黑色云团带来的灰色空气,即便只是三五天。它把我身体里对原野的渴望牢牢地抓住、揪紧,激起我心湖中巨浪滔天的想念。
我逐渐拐进了田野里农家的小胡同,那曾是我绝望过的地方,永远走不出的迷宫,如同野兽一样绝望嘶鸣只不过是为了发泄心底的愤恨,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遥望外面的天空,它的月亮是否和小城一样圆。田野被晒得快要窒息了,如同小城一样的被烘烤着,于是我又决定沿路上山,那儿有风,会带给我秋天的凉意,我想。
山地幽静、安宁、视野广阔,可以一览众山小,一眼望去,处处都是妖娆的红叶一枝枝红似骄阳的枫叶伸展着。偶尔飘落几片,如手掌般大小,像养在深闺的姑娘:“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旋舞落入掌间,重合着,如姐妹般。在没有尽头的山路上,穿梭在秋叶为毯的林间小道上,使你的双脚如穿着一双轻柔的丝绒鞋一般,软绵绵的。周遭的一切:落叶、道路、空气和迁徙的候鸟,在逐渐西沉的阳光下灿灿生光。遇见一位皮肤黑黝黝的老人,头戴绿毡帽,身穿军大衣,手里拿着两个铅球呼噜噜地转个不停,声音回荡在这秘密的树林中,惊颤了在此过冬的小鸟,扑闪着翅膀在林中飞来飞去。据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对着天空说出来就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我跑到崖边,什么都说了,可是,我魂牵梦萦的还是他离开的地方,那个能让我想起北国风光的、有这雪白的精灵,我思念着的念念不忘的远方……
山顶是个思念的好地方,可以垂眸看西下的夕阳,五彩的云霞。她们都是一群无忧无虑的仙女,只在每个日出和日落之前尽情地跳舞,展示她们婀娜的身姿,没美丽的双眼,旋转不停的舞步。在下山的途中,我遇见了那个在广场上执笔的少年,他才开始上山。
“hey,你好!”我惊喜。
“你好”。他说。
“你上哪儿去?”我问得有些白目,我明明知道的。
我回过身来,坐在了下山的石阶上。我向他伸手,他握了握,他没有走了,在我的身旁缓慢地坐了下来。
“闷得犯愁了吧?”他问道,然后默不作声地看向远方。
我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脚,鞋面上好些灰尘了,身上的衣衫也有些脏乱了,裙子更是皱了。我的模样像是被大人派去守护玉米地的小姑娘,不得不在烈日下闷闷地度过长长的白昼,我想。我不想知道自己有多狼狈了,让他一直不看我,他一直望着西边的云彩,也许,他大概是看不惯了吧,以为我是任性跑出家的任性的小孩,其实他错了。
“我走了”。我说。
“……嗯……你知道梵高吗?我想像他一样。”
“知道啊……”。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我们两人都不作声了,久久地望着西边的云彩,田野里收庄稼正准被回家的农人,房子周围缭绕着股股烟雾,那是专属于人间的烟火。残阳仍不放弃这最后的时刻,轻烤着玉米地,枝干上背着沉甸甸的大玉米,被烘烤得脸红了,露出一排排整齐的牙齿。
“你干嘛不把心里话讲出来?”他开口问道。“你何必这样压抑自己,你讨厌这里,想逃离这里,不是吗?”
我打了个寒噤,把脚缩回来并拢,闭上眼睛,理了理额际的发丝,露出坚毅的微笑:
“给我支烟”。
他递给了我,我吸了两口,呛得眼流泪直流,便把烟卷丢得远远的,默默地沉思着。
“其实,我是跟着你来的”。他说。“我不懂,你为什么犯愁呢?我喜欢这儿,可喜欢了……”
日落后,我走了,在离那里至少两里地的地方,坐了下来,把帽子摘掉……透过泪水,我凝望着远方,恍惚中看到了遥远的北方的小镇,恍惚中看见田野里暮色的黄昏和某个男子的身影;他和我爱的那个少年已融合成一个人,并以他的沉着、智慧隐匿的悲伤充实了那个少年。而这种悲伤正是我在山上时遇见的那个老人的双眼中察觉出来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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