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事 哭泣的骆驼
那一年,我在电台做一栏心理节目的主持,倾听各种情感困惑。节目的时间很晚,在凌晨两点,节目的名字叫午夜梦回。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深夜的雨很容易让人心生惆怅。她是那一晚最后打来电话的听众。
“是陈瑶吗?”她的声音很特别,沉暗沙哑很有磁性,但是却透着深深的落寞。感觉到她的情绪很低落。
“是的,我是。”我轻声问:“有什么需要为你分耽的呢?”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个声音终于说:“陈小姐,我失去了我的爱人。”
她的声音泫然欲泣,低哑颤抖。
“为什么?”我尽量把声音放得轻柔。
她黯然道:“我们相爱了两年,现在,他要结婚了。可是,新娘不是我。”
我静静地听她说下去:“在这座城市,我感觉我生活在黑暗里面,没有爱情,亲情,友情,我以为的爱情,也只是隔岸的渔火,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在这座城市,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没有。还有个十七岁的妹妹和母亲在南方老家,家父已去世六年了。”她的声音依然低沉。
“你妹妹在上学吗?”
“在。明年就该考大学了。”
“你今年多大了呢?”
“二十六。”
“为什么他 放弃你?”
她沉默了。终于说:“因为我的工作。”
“工作?”
“我在俱乐部跳舞,”她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是跳钢管秀的。”
“没有想过换工作吗?”
“没有。除了跳舞唱歌,我什么都不会。况且,俱乐部跳舞的收入很高,我家里需要钱。”她慢慢道。
原来是这样。我依稀看到了那样的场景,穿着黑色性感闪亮的短裙,画着黑色的口红,妖娆的目光,扭动的身躯。而世俗的男子,自然很难接受。爱情和婚姻,往往不能同日而语。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饮泣之声。“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跳舞的,但他说爱我。我们很相爱,直到半年前,他告诉我他父母无法接受我,他便渐渐疏远我。”她无法抑制住的悲恸让声音发着颤:“一个月以前,他告诉我将和别的女人结婚。”
女人被困扰,无非是个情字。深爱着的男人因为家庭的压力抛弃了她,看来她是被彻底击垮了。我很同情她。
“小姐,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江。”感觉她在电话的那一头深深地吸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连忙说:“没关系的,江小姐,如果要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果然,她再也无法忍住悲伤,失声痛哭。隔着电话,我依然能够感觉那种沉痛的悲伤。她无限凄然地说:“为什么,世界这样不公平,同样是女人,有人可以轻易得到,有人却一无所有。陈小姐,你比我幸福。”
电话戛然断掉。
我立刻要导播将电话打回去。这是一个手机号码,电话已经关机。
节目匆匆结束。做这节目一年多,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
心里有些不安和不甘。于是,我向导播要了电话号码。这个陌生的女人,她的悲凉与痛苦竟让我的心跟着痛起来。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洗完澡后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这个女人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同时也让我有了一些担心。
我把手机拿出来,又一次拨了那个号码。
这一次,电话竟然通了。在短暂的几声之后,她接起了电话。
“喂?”声音不大,在夜里却很清晰。“谁?”她用暗哑的嗓子问。
“江小姐,我是午夜梦回的陈瑶,我很担心你。你,还好吗?”我问。
她似乎很惊诧。
“我已经回到家里,可是怎么样也睡不着。江小姐,别误会,这不是在做节目,我只是想关心你。”我轻声说。
“谢谢你。陈小姐。”她的声音很平和,先前那种悲恸的感觉似乎已经散去,我感到有些宽慰。“很抱歉让你们担心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江小姐,你这样说我很高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江小姐,我和你年龄相近,我想,我明白你的心情。”我的语气温柔。
她沉默了片刻,轻声说:“谢谢你,陈瑶。”
“不用谢。你可以把我当朋友。”
“谢谢你。”她沉默了。电话挂断。
其实我很高兴能听到她平和的声音。痛苦有时会像山一样压抑着我们的心,但总会过去的。
我的工作依旧。每天依旧接听无数的电话,倾听着各种内心的痛苦。那个姓江的小姐再也没来过热线,也没有打过我的电话。每个人都会学着自己在伤痛中复原,我相信,那只是她人生的一段低谷,复原起来可能会长一些慢一些。但,终会过去。
未婚夫文康往电台送来了玫瑰。接着,电话便打来了。
“阿瑶,我刚回来。”他说。文康去香港公干已经半月。玫瑰很漂亮,一片艳红,惹来办公室的同事夸张尖叫。他说:“晚上我来接你吃晚饭。阿瑶,我很想你。”
我笑着点头。
我和文康在一次聚会中相识,交往已有半年,一个月前我答应了他的求婚。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家里已经到了恨不得马上把我嫁出去的程度。文康外表英俊儒雅,有一份很体面薪水丰厚的工作。
“阿瑶姐,你真幸福。”比我小的同事无比羡慕。
“好事快近了吧?不要忘了通知我们哦!”每个人都在笑着打趣我,我连忙含笑道谢。谢谢关心。一定一定。
走出电台的大门,文康已经倚在车旁。他穿了件白色的衬衫和灰色的西裤,脸色憔悴,略显疲惫。
“很累,是吗?你好像瘦了。”我仔细端详着他,有些心疼。
他拥住我,微湿的唇印在我的额头。“和你在一起,就不觉累了。”
我们拥抱在一起。
文康是个好男人,他一直给我温润如水的感觉,虽然不曾轰轰烈烈,但也安稳踏实。我们上了车。文康说:“去吃法国菜,怎样?”
我笑着点头。
其实我对吃饭时很随意的。文康却不一样,他对吃颇为讲究。用他的话说,工作这么辛苦,好好吃是对自己最大的镐劳。
餐厅优雅而堂皇,有小提琴的声音在轻轻回旋。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子。
文康为我点了我最爱吃的香煎鹅肝和黑鱼子龙蜊鱼和白汁鲍鱼。鲍鱼很新鲜,吃起来鲜嫩爽口。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很会照顾人,每每这时候在他面前,我就只是个孩子。我们开了瓶红酒。
“过两天我们就去看房子。”文康微笑着对我说:“我已经联系了好几家房产商。阿瑶,很快我就会给你一个家。”
这是件值得憧憬的事。我也微笑起来。婚礼定在四个月后,有足够的时间装璜新房。
我对着他举杯。“谢谢。”我说。
这时,我突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女人正目不转睛地望向我,眼神有些悲伤。我的目光对上她的目光时,她竟然勉强对我微笑了一下。
她是谁?认识我?我努力地搜索,好像没什么印象。难道是听众?
其实,我们这种工作,识得声音者颇多,但能识得我们真面的人少之又少。
女人很漂亮,海藻般浓密卷曲的头发松散的披在肩上,轮廓分明,眼睛幽深。唇上抹着猩红的唇膏,衬得脸色越发雪白。她有非常性感的身材,凹凸有致,穿一件樱色丝质的长裙,肌肤看起来白得炫目。我的脑海里赫然跳出两个字,尤物。天生尤物。
我叹口气。同样是女人,竟然差别这样大。
看着自己牛仔裤和套头衫,我有些惭愧。
“阿瑶,”文康看着我,“你好像心不在焉。”
“哪有。”我收回目光,悄悄说:“在你身后,有个漂亮的女人在独自吃饭。”
文康笑了。“这有什么好奇的?”他不以为然。
文康没有转过头,他本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和左顾右盼的人。
女人已经付了帐,站起来风情万种,娉娉婷婷而去。
唉。我又在心里叹口气。同样是女人,让我有些汗颜。好在文康早已习惯了我的牛仔裤和素面朝天的样子,在这样的女人面前,让人很容易心生自卑。
文康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笑着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他握着电话出去了。我慢慢地品着杯里的酒,想着四个月以后即将为人妇的生活。有些憧憬,有些甜蜜。我微笑起来。
文康很久才回来。桌上已是残羹冷炙。
“对不起,有公事。”他有些抱歉。
“没关系。”我摇头:“你还吃吗?”
“不吃了。”已是意兴阑珊,没了兴致。
我们走出餐厅。文康握着我的手,亲吻我的手指。“对不起。”他说。
我笑笑。我们都是懂得为工作让步的人,我们并不是那种需要太多细节的人。
”我送你回家,好好睡一觉,你看起来也很疲倦。过两天我把房子的资料给你,我们去看房。”文康在我脸上吻了一下:“你不会怪我陪你时间太短了吧?”
我笑着说:“没关系,来日方长,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谢谢你,阿瑶。”文康用力地拥抱我。
我们的相处就是这样平和而轻松。
第二天,文康就把房子的资料传真过来,在经过比较以后,选中了三套房。要在这三套房中最后确定买的那一套,我们约好第二天下午两点去看房。
文康说一点半来接我,可是时间已经指到了两点,他依然没来。
我忍不住拨了电话。出乎意料的,电话竟然打不通。
我打去他的办公室,秘书说他中午就离开了。
我的心隐隐有些不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已是下午两点半。文康的电话依然关机。
我在办公室坐如针毡。
这时电话响了。一看来电,竟然是学妹小妍的电话。她现在电视台做新闻现场的记者。
“学姐,什么都不要说,你尽快赶来。”她低声说:“我想,你必须知道。”她给我说了一串地址,那是文康现在祖住的公寓楼。还没容我多问,她说:“文康在这里。”
我一凛,想细问,她却已挂断电话。
我立刻驱车前往。
当我赶到风急火燎地赶到小妍说的地方时,楼下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地上铺了厚厚的垫子。
有人要跳楼。电视台正做现场报道。小妍见了我,匆匆跑过来。
“文康呢?”我焦急万分。
“在上面。”她指着顶楼。
我望上去。在这栋公寓三十层楼的顶上边缘,站着一个穿着婚纱的女子。而旁边的男子,应该就是文康了,离女子数米之遥,在说着什么。
我倒吸口气。
“怎么回事?”我望向小妍,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轻叹一声:“楼上穿婚纱的女子要跳楼,因为男朋友要和别人结婚。”
我的指尖冰冷,心迅速沉了下去。小妍神色复杂地看了一下我:“女子是俱乐部很有名的钢管舞*郎,叫江雁容。”
“那个负她的男子,是文康?”我虚弱地问。
小妍点点头。
“现在什么情况?她还是没被说服吗?”
“还没有。救援人员不能靠近她,她情绪崩溃,怕刺激到她。”
“等等,”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说她叫江雁容?”
“对,她在那个圈子里有些名气。”
我飞快地在手机上翻出了号码。
电话通了,我希望她能带着电话。江雁容。应该是她。
没人接。我继续打。很久以后,终于接了。
“江小姐,我是陈瑶。”我大声说。
“我知道。”声音很低沉和疲惫很沙哑,透着绝望。
“我能上来和你说几句话吗?”我轻声说:“到此刻我才知道你是谁,如果你因为我受了伤害,我想给你道歉。请让我上来,我想和你聊聊,好吗?”我一再恳请。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好吧。”
我把电话递给一旁的警察,告诉他江雁容愿意和我沟通说话。在经得警察同意之后,我很快来到了三十层楼的顶上。
楼顶的风很大。她站在那里,雪白的头纱呼呼地飞舞起来。她面色雪白,容颜绝美,化了很精致的妆容,妆上依稀泪痕点点。
原来是她!我在餐厅里见过的尤物。江雁容。
一刹那,我好像隐隐有些明白了。
我慢慢走过去。此刻,风中飘荡着一首歌。是她在唱,她的声音沙哑,听起来很忧伤。
我背负着幸福
却追寻着痛苦
流浪也许是 爱你唯一的去路
我一心想付出
却忘记了收复
遗忘也许是 对你我最慈悲的祝福
生来温柔的双眸
连哭都被诅咒
没有泪 寂寞要怎么流
风沙吹得我睁不开眼睛
漆黑里走走停停
沙漠 连路都举棋不定
心是北极星 不问原因
风沙吹得我听不见爱情
连回忆都难宁静
你我 连恨都举棋不定
任由不知情的风沙 卷去脚印
我知道这首歌,哭泣的骆驼。齐豫的歌。她的声音完全不同于齐豫,却让人听起来更心碎。
我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是什么样的绝望才能唱出这样心碎的歌?
她转过头来看我,对我凄然一笑。
“陈瑶,为什么,你可以轻易得到幸福,而我,只能一无所有?”她的眼光雾般迷蒙:“康,为什么,我那么爱你,你却轻易让别人做你的新娘?”
文康面色惨白,神情沉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在你父母的眼里,我是个复杂沉沦的舞者,永远进不了你家的门。跳舞,那是我的生存方式,你们却给了我一副沉沦的枷锁。“她仰头轻蔑地笑起来:”我的心和我的身体从未沉沦,你们轻看了我。“然后,她的眼眶渐渐红了,泪隐隐涌了出来,她梨花带雨地注视着文康,悲哀地说:“康,别人可以轻看我,你也这样轻视我?”
“我没有轻视你。”文康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他不敢看我,躲闪着我的目光。
“哈哈哈,”她大笑起来,笑出了泪:“如果你爱我,怎么会对我如此凉薄?怎么会放弃我们的感情?你明知道,你是我的一切。”
文康脸色惨白。
“陈小姐,很抱歉,让你看到这样一幕。”她转头看着我,绽放出凄艳的笑容。
“江小姐,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我平静地说,慢慢地褪下了指中的戒指:“江小姐,你看,这只是枚戒指,却不代表我拥有了爱情。我虽然不知道这之中的纠葛原委,但是,我看清了一个事实,那个要娶我的男人,他不是我要爱的人,所以,我就放弃。江小姐,你那么年轻,那么美丽,怎么能为了一个不懂得你的好和爱的人而选择轻生呢?为一个没有勇气爱你的男人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值得吗?你所拥有的美丽和勇气,是我这样的女子羡慕并且尊重的。” 我把目光转向了文康:“文先生,再见。”我把戒指放在地上,没看文康一眼,转身离开。
靠在电梯里,我没有泪。我的心很疲惫。
文康,江雁容,这里的一切,仿佛是个梦。我下到负二楼的停车场,把自己关在车里,眼泪这才慢慢流出来。
有伤心,有难过,还有愤怒。
回到家里,关掉所有通讯方式,我蒙头就睡。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不想任何人打扰。头痛欲裂,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半夜醒来,打开电视,在新闻现场的午夜重放里,我看到了江雁容最终放弃了轻生。小妍给了文康很少的镜头,脸部还打上了马赛克。新闻里没我的影子。我很感激小妍的细心。
生活依旧继续。我依然平静地上班,平静地接着热线。文康的电话被扔进了黑名单。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再知道这之中的是是非非。
同事们也隐隐知道了什么,无人对我再提及文康。
虽然经历了一场变故,我的生活依然在继续。
那天晚上,节目即将结束的时候,导播小刘破例要接进来一个热线电话。
“对不起,陈姐,他请求了我很久,我想,他欠你一个交代。“导播小刘低声说。
我一怔,瞬即明白了他说的是谁。我叹口气,”好吧。“
电话切了进来。
”我即将要离开这座城市。现在,我只想对我伤害过的人说声对不起。”
两个月的时间,已让一切恍若前尘。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悲,好像在讲诉着别人的故事。
“我失去了两个我爱的人。一切都是我的错。因为缺少坚守的勇气,我违背了誓言,放弃了爱情,选择了另一个女子。交往之始本是因为了却父母的心愿,可后来却慢慢爱上了她。对她的求婚,来自我的真心,在我心里我也认为,她的淡定和平静更适合做我的妻子。我没有对她说过我的过去,我一直认为她没有必要知道那一切,于是,当真相以另一种方式在她面前呈现时,她离我而去。我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我只是想对她说,对不起。”
我无言以对。
“她,还好吗?”
“她已离开,回到她的故乡。她说,要忘了这一切。”
我没有问他要去哪里 。我想,我也需要遗忘。
我们都需要遗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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