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想生命在成长中丢失的东西。母亲说她不喜欢闪烁的红灯和广告牌子上的霓虹。这时常使她辨不清方向，回不了家。我一直认为，生命中至少应该留下些东西，不能丢掉，才可以在这个浮华喧嚣的空间里，辨得清方向和回家的路。

母亲告诉我父亲生病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是没有任何概念的。在晾台上坐了半个小时，感受不到任何声音和温度。我从未想过父亲会倒下，因为父亲在我们面前塑造的，一直是坚忍和不可打败的。而我也更无法想象没有父亲的生活。我所有的快乐和安全感都是来源于父亲的。

父亲在我回家以后仍佯装着健康的身体。母亲说：“他是执意不肯在你在家的时候去医院的，如果不是你劝他，他是不会去的。”我的眼泪没有任何意识地往下掉。我并不坚强。

拉着父亲的手走过熟悉的街道，步履沉重缓慢，充满担忧和恐惧。父亲一直用发音并不清晰的舌头说：“不要告诉你奶奶我病了，你奶奶会担心。不要告诉别人我病了，我怕你嫁不出去……”头发已花白的医生老爷爷开玩笑说：“以前是小陶带着小小陶来看病，现在成了小陶带老陶来看病了。”父亲在做完检查后长舒一口气，他坐在长椅上，勉强挤出笑容，面色蜡黄，显得疲惫不堪：“吓了爸爸一身冷汗。”我看着父亲一阵心酸，眼泪强压在喉咙里。陪着父亲打着点滴，看着红色的药水一滴滴地落下，没有声音，静静地流进父亲的身体里。父亲一语不发。许久，父亲说：“上街给你妈买点东西吧！给你妈好好过个生日。”

走出医院的时候，我的眼泪已再也忍不住。我不得不承认男人是一种倔强而要强的动物。

父亲回家时已是下过一场秋雨后。下午还是清朗的初秋天气，傍晚的时候却是“晚来风雨急”。这无法不使我想到父亲的生命。父亲穿着的黑色布鞋踩在水洼里却浑然不知，他很兴奋的说着：“陶敏，陶世凯，陶敏，陶世凯……你看，爸爸说话好好的呀。”

我和弟弟为母亲唱过生日歌之后，父亲突然举着酒杯：“祝你妈生日快乐，祝爸爸健健康康的，祝敏找个好婆家，小凯凯考上大学。”父亲那晚吃了好多。母亲说他已经好几天没吃这么多东西了。次日清晨的时候，弟弟说，昨天晚上，父亲在被窝里哭了。

父亲生病的这些日子里，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父亲的脆弱。这是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感受。一个男人究竟要承受多少的委屈、辛酸、孤独、无奈，才可以战胜内心的脆弱和还在男孩子时的恐惧。与生俱来的倔强强迫他们不可以落泪，不可以诉苦。究竟多少的心事埋藏在心底，究竟在多少无人的午夜哭泣之后，在生活压迫、亲人期望与爱的挣扎下才选择独自担当这条孤注一掷的路，才能塑造一个伟大的丈夫和父亲形象。这条路注定漫长和遥遥无期，注定一个人承受路途的泥泞和曲折，注定在晴朗无风的夜晚独自舔舐伤口。他们一直很虚伪。一直在伪装。

父亲在看完《地震中的父与子》之后，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总有一种爱让我们感动，

总有一个人将我们支撑，

这种爱就是父爱，这个人就是父亲。

父亲说他哭了。我不知道这是他幼年丧父的委屈还是多年奔波的无奈。他一直责备自己没有给妻子和孩子最好的生活。

我走的时候，父亲轻轻地拨开我的头发，慈祥地看着我。他一直对我要求苛刻，却说“：都长这么大了，那时候在爸爸怀里的时候才那么小。起了这一脸的痘子，爸爸小时候也是满脸疙瘩。”

我的情绪一直无法平复。无法安宁和有序。

我想说的是，生命之外总该有些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我们的世界才不至于冷漠和愈加珍贵。爱，才应当是这个世界永恒的主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