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坐在电视机前收看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的受众中，很少有人意识到他们正处于展示的区域内，这一展区对于大多数见证传播场景的当事者来说标志着一种时尚和卓越职业生涯的顶峰。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是中国代表最高权力机关的公共媒体对处于传统盛节中的中国受众的杰出贡献，也是20世纪和21世纪之交中国民俗新的增长点的重要着力点。

民俗体现了，但仅仅是局部体现了特定的承载着大量信息的文本或行为方式的特征，比如春节体现了中华民族的性格特征。对特征的进一步发现取决于探索，而这种探索又必须得到环境中其他有用特征的支持，那些隐含的内容可能深深地潜藏在为人所千年惯悉的现象后面，但是总会有些暗示存在。

然而，正如我因无法忍受而几乎从不看春晚、看电视一样，在高校哲学院系许多青年教师家根本不买电视。春晚，以及绝大部分中国中主流传媒自产的节目被社会精英以及大量有独立思考能力、高品位受众所拒绝。并且，这种事态还有进一步扩大的趋势。

这一状态的形成远非受众挑剔，也不是因为爱国受众没有占据主导空间，而重要在于以央视春晚为代表的中国官方舞台对舞台艺术及其结构的内在动态上适意的淡漠或低能，中国精神太过坚守儒家传统，而不能完全抛弃古典的平静或秩序，这种艺术迟钝在最民俗的娱乐节目上的表达政治宣传的翻版，官方意志不明智地在受众最期望获得轻松娱乐的对象上寻求既紧张又平衡的戏剧性冲突所承载的政治情节和节点。以此为坐标，其所有春晚的元素都是成了由政治情节所导向、由三流艺人所展现的情节剧，是表面的、肤浅的，并着意于忠君情感的快速宣泄，因此民俗的春晚首先是一种政党的庆典，它强调将按古典主义的儒家文化构思的节目放在一起的思路。艺术形式符号的平静和意境政治化的纯净，非常明显地体现在晚会人海模块和单个体量简单的节目准艺术设计中。而这种平静与纯净是作为中国春晚的舞台艺术的败笔。

在这些年里，央视的春晚成了知识分子或有独立思想、富有审美修养的受众与政治气候关系的温度计。在大量互联网上的民间言论中，数目不菲的受众在强烈批评春晚及其相关模式生产出的产品，但他们往往并不具有一定严格的修养和严肃学识，他们的声音从心理学角度而言，可以看做是我们的同胞在可怜的高品位艺术残缺的惨淡状态和文化心理意义上的精神失常状态间的摆动，而后者的典型表现便为代表最高政治权力机关组织的晚会——庸俗大众成为其附庸，精英阶层对其嗤之以鼻。

春晚可能令八亿以上的中国人赞不绝口，这个人口相当于欧洲和非洲再加上澳洲人口的总和，它也是中国人口的一半以上，但中国目前有八成以上的国民没受过高等教育，处于严重的审美贫血状态。我不赞同以满足庸众作为评判一种艺术的标高，政治意识形态的民主化理想的现实化和对象化可以寻求更为高贵和优雅的路径和载体，当年，克里姆林宫就是通过使莫斯科地铁站的宫廷化而实现平民解放的理想的个体目标。

春晚，是在当下信息时代地球村的话语下一个古典主义者以儒学文化为舞台对天、地、神、人四大存在的沉思。类似的沉思在大多数古老民族的历史文化生活中并不罕见，比如19世纪末的意大利。

但相对于晚会的艺术本体意义而言它是劣等的。

晚会作为舞台艺术的重要形式，从起源角度上说，其本质上是一种游戏，是由游戏发展而来的　。晚会艺术和游戏一样拥有虚构的力量，富有拓展性和能动性。优秀的晚会和美好的游戏所引起的快感是消除一切主观偏见和现实差异的、忘我的。这种人类创造的最优雅的形式之一是应该能消除人性分裂的一种特有的理想活动，纯艺术本身就蕴藏着伟大的力量，因为只有当人，无论是儒家文化背景下的人、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人、尼罗河谷中的人还是爱琴海诸岛上的人，只有当他（她）是完全意义上的人，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才完全是人。晚会艺术这种社会性的有目的的活动作为当地民俗新的生长点和社会良性运行以及协调发展的润滑剂与游戏的相同之处在心理学上表现得更为明显。春晚艺术当然又有别于游戏：游戏给人的是纯粹的虚幻性，艺术则提供给我们深刻的真实；游戏可以使我们沉浸在单纯的悠闲的快感中，艺术却能以其深邃而广阔的思想内涵给人以审美快感以外的人生启迪，而央视春晚往往让我们时时感觉到一种顽固的、硬塞给你的浅薄的却难以打发的理念。

从起源的角度看，作为艺术的晚会是集体无意识的一种外现。尽管它是一种必然或或然的存在，但它们是人由于遗传保存下来的一种具有人类普遍性的潜藏于意识深层的朦胧精神即集体无意识的驱动下进行的内在见诸于外在。因此晚会和其他艺术一样不是以某个人或某个集团为代表的，而是体现出人类群体的超越了时空界限的心灵。正因为如此，春晚，因为过多地受制于被政治意识干扰的集体无意识的操控，因先天文化心理和创造能力的贫乏而显现出在艺术方面的粗劣。

就舞台艺术的本质而言，晚会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因为现实世界是对理念世界比如善的世界的模仿，因而艺术就是模仿的模仿，因而也就是不真实地、虚幻的。这只是晚会艺术本质的一个界面。另一个界面则是，因为现实世界是现在的我在的，因而是真实的，那么模仿它的舞台艺术因而也具真实性，艺术模仿自然说、现实主义文艺则是这一本质的最好例证，它们既是艺术模仿说的最高阶段，也是一些创造力缺乏和审美品位欠佳的艺人的避难所。春晚正如中国艺术史上绝大多数戏剧与艺术，千年来一直茧居在模仿说的狭隘的边界之内。

实际上，从本质上说，舞台更应是自我表现。优秀的晚会艺术，应该是天才的创造和表现，而春晚则为大多既平庸又热衷于向政权示好的艺人的突出模仿（那些因在这个出于政治因素才含金量不菲的平台上出人头地的艺人往往最擅长凸现我们古老民族的贫穷、孱弱与耻辱），因为“天才是和模仿精神完全对立着的”，天才总是不自觉地运用人类的智慧创造经典。而春晚，出于制作者才艺的贫乏与对政府的忠诚，多选择政府当下热衷于表达和自夸的官方行为、官方话题或个人效忠官方的行为来（在某个时空他们模仿和咏叹枪毙自己的地主父母亲、在另一个时空他们模仿赞颂批斗自己的反革命父亲）模仿，对小农经济低俗甚至无赖的生存智慧的模仿与反复玩味使赵本山名声大噪，对于市侩人生经验的机械复制让蔡平等人人皆知。可经济正在高速发展，与之对应的民俗大节急需有艺术——必须能主要表现主体情感的艺术，它可能表现为浪漫主义的绘画，也可能表现为直觉主义的哲学，但它是人类心灵状态的诗意表达，非此无所谓有品格的艺术，尽管春晚较之于文革是样板戏已判若云泥，不幸而遗憾的是它正属这种无档次之列。真正的艺术，它应该是我们的直觉，是人类的尤其是人类艺术精英的抒情表达。

春晚的大多数个象，都成为品位不高的、甚至几乎没有阅读习惯、更不用说阅读文学、哲学、历史、心理学文本的受众在一年里不会忘却的记忆，对于这些受众，这些个象都是些有意味的形式，因为较之于严肃的繁多的笼统的官方说教这些个象有能吸引他们的异性特征有丝竹之声有飘摇舞姿，更重要的是这些与他们平庸生活拉开距离的特定行为或线条、色彩是在令他们或他们祖祖辈辈敬仰的官方舞台上展现。他们由于审美经验的欠缺以及审美资质的迟钝而无法辨别或企盼更优雅更崇高由特定形式以特定方式组合起来的纯粹关系，这正如在大学的菜市场里教授们默默地接受因缺乏管制而严重掺水的菜蔬。官方、艺术流氓、投机商人趁机将政治意志、自诩、蛊惑与愚弄、广告乃至情人像小贩掺水一样掺入春晚的各个节目中，从而严重破坏、对抗了严肃的高品位晚会艺术那种应该通过艺术形式组成的可能有的指示、意义、记录的信息、传达的思想以及教化作用等源于人本的现实生活的内容。晚会的准艺术或中国官方艺术形式只能涵构与之相对应的古典儒家“意味”——非独立的、从众的甚至苟且和逢场作戏的世故，而不是作为高品位的艺术纯形式背后应该表现或隐藏着的艺术家的独特的审美情感，而不是将审美情感作为意味的唯一来源。

对于社会的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对于人类生命形式关节点的岁时民俗，春晚的存在是或然性的也是必然性的，但春晚艺术呼唤由高品位艺术家创造的、能得到权威批评家认可的、能激发观赏者审美情感的有着美的结构的纯形式——洗尽政治铅华的有意味的形式。

中华民族是个功利主义的民族，中国人的理性可怕地蔓延到各个空间，包括需要自由的创造空间，并因此长期妨碍了国民的创造能力，比如艺术想象力，并由此影响到创新力和创造力，这也是我们民族当下的急需解决的重大生存课题和政治课题。然而，优秀的真正的晚会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应该由非逻辑、非抽象来支撑，其意象指向一种人类的普遍情感或情感概念，它能展示人的经验的、情感的、内心生活的动态过程，即人的生命形式，能表现出人类情感和生命形式的内在本质，而不是感恩地颂赞和祝福某个给定时空的政治集团的架构，哪怕这是一个特定时空的最大的利益集团。

央视的春晚作为民俗新的增长点、各种与之相关的利益集团、社会结构种种文化空间之间的一个强劲而且体量清晰的节点，实在是各种社会因素博弈的结果，尽管因其层生的弊病而越来越糟人垂弃，它却表现出对东方之国中国强大的适应性和对中国朝野的有用性而延续至今：由于中国现存时空上居民特殊的民族性格和欠发达的物理和心理特质，它的娱乐与载道功能被中国朝野一再强调。然而正是源于政府有预谋的和民众无意识的这双重的功利性的操纵以及纵容，从根本上影响了它自身整体水平尤其是艺术品位的提高，以至于严重影响到一个民族艺术品位和文化品位的提升，在我国经济腾飞与其他国家竞争中，以此为关键词的这种文化的堕落其后果是触目惊心和影响深远的。而这个重大的失误其责任不仅仅在于政府——我们的政府正在根据它的国民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心理调整自己的权术，提升自己的文化品位；我们的民众（包括那些从事或操持央视春晚的人）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是，对于春晚艺术及其其他艺术的根本改观与高品位的养成，需要权威的、具有独立艺术人格与学术人格，以及独特个人气质和人类与未来视野的评论家当下的、我在的干预以及当下的定在的引导，这是目前中国尤其欠缺的——这方面的缺失实则说明中国高级知识分子或最高层良知对此的非参与性与非道义性，对与涉及民族性格和民族文化品位与审美情趣的博弈，仅靠庸众的网上灌水以及小报娱乐版的调侃是不负责任的。因为作为高水准的晚会节目或者晚会的艺术符号，无论它是语言的、动作的、声音的或者是他们的综合，必须是能将人类情感的本质清晰呈现出来的一种独特的形式，它是人类运用最大的概念能力——想象力来创造他认为最精湛的内在见诸于外在的表现；它并不是像春晚那样的材料安排，它原来是不存在的。它不是也不该是用哲学、道德、政治、法律等抽象思维，而是用意象或形象思维来掌握它的艺术体量，通过艺术家而不是政工的意象思维来创造非现实的意象世界，并以此来传达人类的历时的审美经验而不是共时的政治意图。这正是社会有机体富有活力的筋脉，是贯彻人类生活世界的民俗经纬和关节点。

春晚为绝大多数高品位的受众所唾弃的原因是它基本层次的残缺或某个、某些层次的粗劣。作为舞台艺术，春晚的物质实在层是粗糙或粗鲁的、陈旧或陈腐的、和没有想象力或弱智的；而它指向意象世界（如果它还有意象世界的话，无论这意象是优是劣）的形式符号，包括色彩、线条、形体、音符、旋律、词语以及它们之间的有机组成方式，既是能指明意象，也往往平庸、低俗，妨碍了艺术节目的直接性物质存在，误导、延宕或者排斥对观赏者进入其意象世界的导入，削弱了受众对其审美主体的认同，例如对某个民俗的认同，致使某种审美目标或正价值难以得以确立，更别奢谈形式符号层自身独特的审美价值了。在这一层次面上的完美代表作品是“激光物者”——它的物质实在层、形式符号层完美地指示、负载了其充满激情和异像的意象，却恰恰被春晚排斥在外。

就存在的春晚节目而言，因为欠发达的参与者的艺术修养，其物质实在层和形式符号层非缺既劣，而建立在两个层次基础之上的、非现实的、展现人类审美经验的、能转化为被感性把握的、富有意味的表象世界的意象世界层这个艺术节目的核心层次就更加发育不良，因为它需要以物质实在层为基础，以形式符号层为指示。因此要想在央视的春晚中寻求从物理时空向心理时空跨越后的艺术品纯然的高贵的精神性存在几乎是愚蠢的与浪费时间的。

一个俄罗斯的农民说，一定的把奶牛喂好，孩子们没有奶喝根本就不长肉。而中国大多数受众对于央视春晚节目的意境超验层缺失却像中国大多数孩子没有牛奶一样毫不在意，因为对于许多受众个体和“做”节目者，领略结构残缺的艺术作品意象世界背后所蕴含着的富有形而上的人生哲理意味的艺术最高境界并不实用并不必要。意象这种人类经验范围内的东西就他们包容的生存经验范围而言已经若有若无、可有可无了，意境这种超越人类特定经验领域的形而上至境，完全是遥远的彼岸或太空，几乎可以忽略。

然而，作为一个民族这种忽略是令人悲哀的，其严重的后果是，2000多年来中国历史上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和科学家几乎一直空缺。

中国也许曾出现过极其优雅的春晚，比如在唐代的某个宫廷里，但零散的插曲不能构成一个民族的艺术史。自卑加上自负，骄傲的地方意识，缺乏文化和腐败严重破坏当今的春晚，并使其节目质量持续浅薄。近些年中国在国际舞台上角色有了大幅度转变，但迫于文化与经济的压力，优良的舞台艺术作品没有如其他国家中那样被源于自由贸易的工业激发出来。中国迟来的工业革命在初期也就是现在仍相当有限，而文化发展完全受控于政府。

央视春晚的缺点反映了一种更为普遍的文化现实。在中国，没有发展庞大的现代的一流艺术一流文化产业的有效背景。这是中国人必须警惕的文化贫血症。

我在此要再次提及未来主义,在批评央视春晚这个有限的边界之内，它最重要的贡献之一是试图将作为社会存在样态元素的各个部分的艺术与一个国家的软实力建设连成一体。通过这种方式，未来派在理论上凭借其综合了本世纪初文本理论等四个基本文化理念的优点，成为代表霍金、雨果、赵冰及其我本人和中国文化间的纽带。实际上，在未来派的多个方面的方案中，这种理想文化首先被认为是可接受的、完美社会最理性的表现形式，其次被认为是社会变革的手段。然而，未来主义的许多想法，特别是那些关于运动和计划的无常（或构造理论整体无法使用），直到如今才被艺术界思想界所转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