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爱情

我又看见那条河了。那条河上飘着我的祖父祖母。他们一个风姿绰约，一个正当年华。他们彼此喊着对方的乳名，嬉闹着。那条河静静的。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那只船它就翻了呢？我的祖母用尽全力捞上来的竟然是一具尸首。然后是六十年，我的祖母一直靠河而居，她总是痴痴的望着水中的鱼，她一直在想，是那一只鱼鳖虾蟹吞食了祖父的灵魂？也许有朝一日它会把他

还回来。我祖父的坟就在屋后的空地上，我的祖母一直在期盼，有一天，我的祖父破土而出，迎面走来，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我的祖母慌忙遮住自己的沧桑颜面，而那个人还是把她认了出来。他还是叫她的小名，从小他们对门而居已经成为永远的习惯。可我的祖母已经羞了，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她说，不许再叫她的小名，孙男孙女一大帮，让人听了笑话，再说，六十年过去了，已经没有人知道她的小名了。可我祖父就那么傻傻的站着笑着，然后又一声不响的消失了，我的祖母又开始骂那些鱼鳖虾蟹了。

这一直是我的祖母的一个梦。

我知道我的祖父一直以鱼的方式在我祖母的生活里存在着。祖母一直不承认那种水里的死亡。她以为我的祖父又在用一种游戏和她嬉闹。所以，六十年来，她一直轻轻的去他的坟边，轻轻地拍他起来吃饭，然后又轻轻地和他耳语一番。我的祖母总是会告诉祖父一些新鲜事，谁家又生个女孩啦，活该，这家伙该着绝子绝孙，谁家又有了新的进项了，往后的日子有指望了......她全然一副小女人的模样，无非是家长里短的唠叨。祖母说，祖父听，我一直对那种安逸祥和充满敬畏，他们仿佛是面对面。之间，我的祖母会留一段空白，我想，那大概是祖父在说，祖母在听，我看见祖母不停地点头，全然一副一丝不苟的摸样。也许，那是祖父在教她如何为人处事？人生难免的不如意，他们一起在感叹。

有时候，我会望着河的去向思念我那从未谋面的祖父，思念他们的爱情。六十年前，他们对门而居，是谁先表白？一定是祖父，在我的思维里，祖父应该是英勇大胆的。但是我的祖母告诉我，祖父是木纳的，是祖母约他一起去那只船上。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祖父碰了祖母的手，然后又慌得躲了。我一直觉得好笑，为什么祖父没有一下子就握住呢？我的祖母在六十年后告诉我时，有着那时的羞涩。

而我终于知道祖母的小名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的祖母躺在床上，水就在不远处流淌。我的祖母又开始做梦了：抓住我的手，抓住我的手，小牛。我的祖母又进入了那最初惊心动魄的一幕了。她在拼命的喊叫。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所以不动声色，再说我也不想惊扰她，让她那么快就回到现实中来。突然，我的祖母猛地坐起来泪流满面的着急的说，我是兰花啊，我是兰花啊。我急忙奔到她的跟前将她抱住，而此时，我的祖母悲痛欲绝的说，小牛不认识兰花了，小牛不认识兰花了。我的祖母说，她看见我的祖父还是六十年前的样子朝她走来，眼看就到面前了，我的祖母刚刚绽出喜悦的笑容，可是我的祖父却没有停步，与她擦肩而过。我的祖母回头一看，不远处站着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我的祖父在她面前停下......我的祖母赶忙叫我祖父的小名，可是我的祖父回过头来诧异的问，你是谁啊？我的祖母一下子悲从中来，我是兰花啊，我是兰花啊，她就那么哭着醒来了。

我的祖母从那一次醒来之后就不再去祖父的坟边了。常常，她看着那条河一声不响。她已经明白祖父的变心了。那个年轻的人，怎么会愿意和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在一块呢。我的祖母明白自己已经老了，而我的祖父最终没有信守自己的诺言，他一样没有经住诱惑。我的祖母在为她六十年的坚贞不移叫屈。她　以为我的祖父会一直忠贞到她死的那一天。她曾经那么愿意死后变成一条鱼，去河里，江里，海里寻找祖父丢失的灵魂。然而，现在她不那么想了，她害怕那种尴尬的场面，毕竟，她是八十多岁的人了。

我的祖母开始了对那条河的厌烦，她要求移居。那种水流淌的声音对她已经成为一种折磨，现在，她渴望宁静。在她眼里，那条河已经死了，所有的鱼都变成了石头，所有的石头都是硬邦邦的。我的祖母一直对坚硬有着莫可名状的惊惧，然而现在，她喜欢在那些石头里寻觅，从来都没有结果，可好像又不要停止。谁也不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她不会想到，祖父在她的梦里将她抛弃了，她很相信这是现实。那么多年，祖父都是笑盈盈的出现在她的梦里，甜甜地叫她的小名。然而那一天，擦肩而过竟然不再相认，她觉得缘份已尽，没有再坚守的理由。于是，祖母在行将就木时让我们把她独自葬在一处。有人问她，你守了六十年，不就是等这一天与他合葬吗？我的祖母吃力的摇摇头，她的眼角流下了两滴浑浊的泪珠，她说他们已经没有爱情了，不能再呆在一块了。

微风来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