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啥呢？”闲得无聊，给远在北京的李大哥打个电话。

“打麻将呢。”李大哥说。

“那你赶紧打吧，多赢点儿，我也没啥事，只是问候你一下。”我说。

“好，等打完了我给你打过去。”李大哥说。

我挂断手机，坐在电脑前，突然有了一种想写点儿东西的感觉。从哪儿写起呢，就从我和李大哥刚认识开始吧，那时候我想还是叫他阿峰好吧，因为他还不是我们的大哥。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说是秋天，但天气可一点儿还不冷，那是初秋，不但不冷，还有点儿热呢，下午三点，我在河北大学外语系旧楼三楼参加研究生英语复试，第一次看到了阿峰，不禁有了一种很善良的感觉。我看他的年岁和我差不多，便主动和他说话，说的也无非是一些你叫什么名子、哪里的人、原来在哪儿工作、为什么考研之类的扯淡话。但也正是这些扯淡话，让我对阿峰开始了敬佩，原来这小子放着银行好好的工作不干，非要辞职考研不可，关键是人家看了一年多的书硬是不但考上了，还是我们班的第一名，而且远远高于第二名好多分呢，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满以为自己敢于边工作边考研就很了不起了，这回明白了，和人家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在上研究生的日子里，阿峰不但受到我们全班同学的无限崇拜，还受到我们所有导师的极大重视，真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急，毫不客气耍牛逼”，他自然而然便成了我们的老大。但我并不是特别服气阿峰，有时候我想，他也不过是考得好而已，不见得有真才实学，于是我俩便有了在研究生宿舍的一次不叫辩论但其实就是辩论的谈话，说白了，就是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牛逼。

辩论的内容早就忘了，但结果我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不得不承认，我一个在乡下教书的初中老师，虽然自我感觉看书不少，但和阿峰比起来，的确有点儿井中之蛙自不量力，人家不光是考分考得多，看的书也比我多多了，说起话来旁征博引，滔滔不绝，真叫人敬佩。从那以后，我从内心开始了对阿峰的真诚崇拜，比我们班的其他同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峰不但看书多学问大，更让人敬佩的是他的学习精神，每天早晨六点准时起床背英语单词，我说都考上了干吗还这么拼命，他说他还要考博士，而且是北大的博士，至少是北师大，别的地方的不考，他看不上。我说我们年岁都不小了，还是毕业后先找个工作吧。他无限鄙视我地说，那怎么行，你应该把理想放得更高一点儿，你看我，北大博士毕业后将来在北京创办一份报纸，就像金庸创办《明报》一样，但我创办的报纸要比他的还牛逼，他是娱乐和评论，我是光评论没娱乐，在中国宣传民主进步思想。我说你创办了让我给你当主编行吗。他说可以，那要看你的文笔怎么样。我说还行吧，我很爱好写作的，来上研究生就是为了进一步提高我的写作水平。他说你上研究生提高不了写作，因为写作和研究是两回事，甚至是两种完全相反的思维，你恐怕研究生不好毕业（后来我们的导师们也这么说，弄得我郁闷了两年多）。我说那怎么办。他说我可以帮你啊，别担心，只要有我在，保你能毕业，以后有什么不会的自管问我，别客气。我无限感激地说：是，谢谢李大哥。

李大哥是我们全班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人的大哥，他恨不得自己都是自己的大哥，但那样他自己也成了自己的小弟了，成为小弟，不论是谁的小弟，那绝对是他不愿意的。就像我上面说的，在我们这个二三十人的研究生圈子里，他不但年岁最大，学问最大，牛逼也最大，而且他的牛逼不但最大还闪闪放光芒，这绝对不是瞎说，而是有千真万确的事实为证。

我和他经常讨论中国现当代的作家，快到我们写毕业论文开题报告的时候，我说千万别写鲁迅，因为鲁迅最不好写。他说，有什么不好写的，我非写鲁迅不可，我不但要写鲁迅，还要把咱们专业上几届所有写鲁迅的论文全都超过去。我说行，但别忘了多向咱们的刘玉凯老师请教，他是研究鲁迅的专家。他说不用，我的水平已经和刘老师差不多了。我说不会吧，你真有那么高的水平。他说这有什么怀疑的，你的论文开题还想不想让我帮助你。我说想。他说想就不要怀疑我，一定要相信你李大哥。我只好说是，兄弟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觉得咱们刘老师就像一座大山，他读的书太多了，学问太深了，总给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他说难道我读的书不多吗，我给你的感觉是什么，难道不是高山仰止。我忙说，是，也是。他说兄弟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超过刘老师的，那绝对不在话下。我说那刘老师一定会很高兴的，当老师的不就是希望学生能超过自己吗。他说对，我很快就会让他高兴的。

但刘老师高兴没高兴我不知道，很快我倒有了一件很不高兴的事情，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都后悔得不得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是那根神经犯了毛病，在写开题报告的时候竟然一个字都没向李大哥请教，这还了得，到了开题答辩的头一天下午，在我们几个研究生租的屋子里，我开始受到的李大哥的严厉批判。“你这怎么可以呢，哪有你这么写开题报告的。”他说。

“我问了阎老师了，他说可以，还凑合。”阎老师是我们的指导老师，他也的确说我的开题报告还需要不少的修改，但总体来说还凑合，所以我才敢不再用万分崇拜但只是十分崇拜的口气和李大哥说。

“你啥时候问的？”李大哥问。

“前天吧，大概是前天。”我说。

“我不信，你敢让我再问问吗？”他说。

“问什么？”我说。

“问问你的开题报告行不行，我看肯定不行。”他说。

“你随便吧。”我说。

“那我可真问了。”他说。

“你问吧，反正我相信我的还可以。”我终于鼓起了自那次和他辩论后便再也没有鼓起过的勇气说。

他非常自信地拨通电话：“阎老师吗，周立刚那个开题报告不行吧，哪能那么写呢。”

我不知道阎老师在电话里说什么，只是听到李大哥过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觉得那么写不行，那不是瞎写吗。”

我凑到李大哥的手机边，好像听到阎老师说：“不能说是瞎写，他写的还有点儿道理吧。”

“噢，我知道了。”李大哥无奈地结束了通话。

我的另外几个同学也问：“老师怎么说的？”

李大哥仿佛很失落的样子：“老师说还行，行什么呀行，我看老师的水平也有问题，我觉得不行。”

“哈，你比导师水平还高呢。”同学们不禁笑了起来。

这是我们从认识李大哥的两年多来第一次战胜了他，不能说战胜，我们是不可能战胜他的，那怎么说呢？这么说吧，这是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叫李大哥感觉似乎不是很爽，只是似乎，绝对不是真正的不爽，因为真正的不爽发生在第二天的开题报告答辩会上。

先是我的开题没通过，然后是其他几个同学的，最让人想不到的是李大哥的竟然也没通过。你说邪门不邪门，李大哥那么高的水平，硬是开题没通过。这对他的打击是非常明显的，我们的没通过是意料之中的，尤其是我的没通过更是理所当然，李大哥昨天就说了我那么写是不行的，但他自己的通不过是谁也没想到的，也是他万难接受的。假如开题通不过这件事给我们带来的痛苦是溪水的话，那给李大哥带来的痛苦则是海洋。

“老周，你知道吗，我的也被毙了。”那是开题后的第二天李大哥沮丧地对我说，“我想回家呆些日子。”

我忙安慰说：“我知道了，那没什么，并不影响你的水平，你还是我们当中最厉害的，我依然崇拜你。”

“行了，别说那些了，昨天晚上我反思了一夜，其实，我并不是咱们班水平最高的了，我有很多不足。”他苦笑了笑。

“李大哥，你怎么能那么说呢，你忘了你曾经帮我们好多同学写学期作业论文，要没有你的帮助指导，恐怕我们连作业都交不上呢，你永远都是我们中水平最高的。”我说。

“那是过去，现在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他说，“这个暑假，我要在家好好看书，等开学来了的第二次开题吧。”

“不用看太多的书了吧，你的和我们的不一样，你没必要另起炉灶，你把你的按老师们说的修改一下就可以了。”我说。

“再看吧，回家我再好好想想。”他说。

三个月后的第二次开题，李大哥带来了一篇完全不同与过去的开题报告，他不再写鲁迅了，而是改成了林语堂。这次我们大家倒是都顺利通过了，只是从这以后，李大哥谦虚了不少，不再那么牛逼了，当然也更不会闪闪放光芒了。但他仍是我们的大哥，并且，第一次的开题挫折丝毫没影响我们对他的崇拜，倒是他的些许改变反而叫我们更加发自内心的尊敬他了。的确，他有很多的优点，在日常的交往中，他经常请我们喝酒，其实他的家庭好像也不是很富有，但他总是那么慷慨。更让人感动的是，很多时候，我们喝完酒就睡了，而他却一次都没忘记过学习。还有很多时候，我们玩到半夜一两点，第二天根本就起不来，都是李大哥在中午的时候叫醒我们。就在我们还在睡眼惺忪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时候，人家李大哥已经学习了整整一上午还外加一个早晨。一天两天三天五天这么做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关键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这么做。我们都知道李大哥有个考北大博士的理想，研究生三年没有实现，后来他去了北京一所民办高校工作，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但老天爷可能是瞎了他那双狗眼，怎么就不让李大哥考上呢。我记得李大哥好像说过不再非要考北大博士了，别的学校也可以，但还是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这老天爷个狗日的也真够狠的，咋就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呢。

写到这里我想也该结束了吧，因为我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李大哥说打完麻将后就给我回个电话，看来现在是还没有打完。没打完好，李大哥曾给我说过，他在他们那个民办高校打麻将老是赢钱，赢钱好啊，我曾到他们那里打过一次麻将，结果是大败而归，连回来的路费都是李大哥给我出的，真希望李大哥能给我报仇雪恨，把他的同事们赢个精光。说到报仇雪恨，大家可别理解歪了，好像是我多么小心眼似的，输了点儿钱就恨人家，咱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咱的胸怀比天高比海深。

好了，不写了，最后在此遥祝李大哥把把开和，把那三个曾赢我钱的家伙收拾得分文不剩，最好连裤衩也别剩，不，裤衩还是剩下吧，赢了他们的也没人要，即使捐贫困山区也没听说捐裤衩的，除非是新的，从来没穿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