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外灯火通明，今日是他迎娶那个欢场女子的日子，有熏人的酒香飘拂到她这儿。

夏璃若称自己身体抱恙始终没有出去，她静倚着一株桃树，浅紫的对襟长裙在夜色里荡漾开一抹凄艳。她心中苦涩，却知已没有人愿意听她诉说。

她不过是侯门弃妇，空有正妻的名分罢了，又无子嗣，只怕后半生要注定凄苦。

在这寥落空寂的庭院里，心中的怅然早已胜过这无边夜色。一瓣桃花飘坠在她眉睫上，她一怔，突然就想到那十五岁的那一天。

璃若始终无法忘却的，十五岁的那一天。

云崖的桃花繁盛如大片大片的妖娆云朵，十七岁的少年唇边笑意盈盈，从容折一枝秀丽桃花细细插在她发边。

他低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而她垂下眼睫，一缕浅浅的笑容轻轻绽放，如流苏低垂。

她知道他的心意，那时她以为，他是她的良人——但不过是她以为。那时的她不会懂，少年的心意正如这云崖的桃花迷离人眼，却也不过只能得暂时的妖娆，终有一日，要委地成泥。　

“阿离……”她终于抬眸，唤他的名。少$女顾不得羞涩，顾不得矜持，直直对上他的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可惜，写这句诗的人都不曾得到天长地久，更何况她呢？①

只有时光知道，那时苏离对她的心意确实是真的，他轻应：“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世静好。”说这话时，少年秀逸的轮廓半明在一片春光里，眼中，分明是坚定。

一世静好，不过四个字，却已是一生一世的承诺。　

那年岁末，他们成亲。窗内红烛耀目，窗外静月如钩。

红罗帕下的佳人，眉目皎洁，笑意微微，到底是大家出来的女子，大喜之日仍是沉静自若。　

他挑开罗帕，亦是挑开情动。

璃若唤苏离，“夫君。”声音温柔缱绻。

而苏离凤目微挑，扬起唇角，吻上她的唇。　

……　参横月落，而夜，还很长。　

她苦笑：可惜往昔的事不过是梦中之梦，注定要随流年渐行渐远。他允了她厮守的诺言，却终究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与别人执手轻盟。

而这一年，她也不过十九岁，仍有着精致如画的容颜，一颗心，却已苍老了。　

不想，第二日，新夫人就已早早来拜访了。

她比璃若小两岁，霓裳艳影，檀色点唇，有着极妖娆的眉眼，容颜妩媚，笑靥明艳。

璃若不卑不亢，唇边浅笑淡淡，沉静应对。

她知道，这位新夫人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从苏离在她嫁给他的第二年便夜夜流连勾栏，她便知，自己留不住他，也不会，有别人能留住他。

终究是自己过于沉闷了些。可是女子恪守女戒，端庄持家，不是正礼么？她不曾做错了什么。　

新夫人见璃若安然自若，不由得柳眉细拧，娇笑道：“姐姐这一庭桃花开得真好，哪日我让夫君也来坐坐，姐姐终日一人独看桃花，终究太寂寞了些，是不是？”

夫、君？……姐、姐？可笑，不过一个风月女子，也配与她称姐妹。

璃若神色略有不悦，强自吞声，黯然笑道：“我身子不适，失陪了。”　

新夫人绮罗微拂，迈着倨傲的步子走了。

而她，瘫坐在花树下，浑身冰凉：她能忍受他在外面找人，因为眼不见为净，她可以装作不知，却不愿在家里看到那些人。

他说过，要与她一世静好的。他分明说过的！

若你不给，我可以自己争取么？

那日后，璃若就病了。

大病了三个月，几乎要病得要死去。苏离也仅仅来过三次。

第一来看她的时候。

璃若细瘦的身子掩在锦被下，面容苍白黯淡，而他步履轻盈走进来，举手投足仍是风姿摄人，风华更胜往昔。他坐在她旁边，神采斐然，浅笑着为她喂药：“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她臻首低垂，蹙了眉尖，确是答非所问：“药太苦。”不过是女子最简单的心思，在心上人面前薄嗔娇怨。

苏离倒是个多情的人，也念着璃若旧日婉转承欢，对他的心意始终如一，虽然性子木了些，但也不打扰他寻花问柳，于是便笑意温存地哄起璃若来。

就算是虚情假意，她也要！璃若面上半皱眉喝了那药，锦被下的指甲却掐进肉去。

苏离对那些女子，定是比这番光景更温柔百倍吧。

她终究不是，没有欲求的人。

在璃若病了的第二个月，来苏家有一年了的管家薛幽第一次来了这里，对她说，新夫人见莲池桃花开得艳，一时兴起要亲自去摘，结果失足淹死了。

她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目光望向窗外，有不明晰的笑意，随了流云。

薛幽静静立着，双目平静望着她，嗓音低沉好听：“夫人，以后若是赏荷可要记得小心。”

璃若这才瞥了他一眼，却被那人惊了一惊，分明不过是极平凡的面容，比起夫君那般剑眉星目真可说是有云泥之别，但那平和的眉目下双眼如闲云悠淡，望她时带着一缕悲悯，好似庙里端坐的佛。

而她下一刻便恢复了正常---不过是一个下人。

她于是轻轻应了一句知道。　

新夫人离世的事不久便轻轻揭过，因为苏离这个苏府主人都对此漫不经心，仍是夜夜宿在外面，今日眠香楼，明朝揽月阁，可以说各大风月场所的当家花旦都曾是苏离的心心念念的佳人。

偏生苏离不仅有权多金，还生得一副好皮相，对女子又多情温柔，不仅是青楼女子，连不少身世清白的闺阁少女也憧憬着踏入苏家的门槛。　

然而，这种靡艳的日子苏离在某一日停止了。

因为，他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少女。

那日风清日朗，他起了兴致便策马去野外郊游，不想竟于山溪处偶遇一佳人，藕白的小腿浸在水里，笑声轻巧地在空气里回响，是那样的洒脱灵动。

从他这个角度并看不到她的容颜，但他却在一瞬间感觉整个魂灵都轻了许多，是那种从不曾有过的心动。他连忙下了马，轻拂锦袍，笑意坦荡清朗。

那少女听到声音转身看他----一袭红衣，眉眼轻灵，好一个佳人！

对于苏离这种见过无数绝色的人来说，她的容貌不过尚是清秀而已。

只是恰好是那样一个日子，又是那样一条清澈的山溪，那样一个少女，那样一双比溪水澄清的眸子，那样自由欢快的笑声。

然而那少女却不似一般闺阁女子般为自己野外戏水的事情而躲避，反倒是毫不在意地打量了他两眼，本朝女子注视男子本就是无礼的行为，由她做出来却极自然的。

那女子名唤莫筱汐。

只能说是命中注定，苏离对她一见倾心。

而他自信，她也定会爱上他，事实证明果真如此。其中细节自不消说，以苏离的手段，凡是他看上的女子，没有不手到擒来的。虽然这次他的确多费了很多心神，因为，他这次是认真的。

一个月后，苏离迎娶莫筱汐过门。

虽是娶妾，但那仪式却分明丝毫不逊迎娶正妻之礼，甚至因了苏离的宠爱，各种物什的置办比四年前还要笼罩许多。许多人，瞬间明白了这位新夫人的地位。

璃若这次也并未推拒，因为她也看出了苏离的心意，

于是就拖着违和的病体硬是也参加了。那日莫筱汐跪在地上，眉眼甚是鲜活，笑着给璃若递过来一杯茶---这亦是本朝的规矩。

璃若含笑接下了，心下酸涩难言，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四年前的自己。

十五岁的那一年……仿佛，就是一生。谁知道，昔日轮廓秀逸的少年，如今眉眼英气逼人的男子，心意更迭竟会这么快呢？

也许是爱屋及乌，璃若还叮嘱膳房要日日为莫姑娘准备人参养荣丸和燕窝。

因为，苏离虽然已二十一岁，与她成亲也已四年，却因为生活随性一直没有子嗣。璃若身子弱，又并不受宠，作为苏府的女主人，传宗接代是大事，即便她不愿，也仍得为苏府后嗣做思量。

这事情，便只能担负在莫姑娘身上了。

时光辗转，日子很快就到了七夕。

苏离看来真的是收了心，对莫筱汐宠眷数月不减，仍夜夜与她温存如一。

七夕那一日，有着极好的月色，苏府的莲花开得翩然如仙，青青荷叶，红白两色的莲花，在月华下漾开一片不真实的温存。

禁不住莫筱汐的劝，连璃若这个极少出院子的人也精心打扮出来赏花。

然而，苏离满眼满心的笑意都只为了一人。

她早就知道的。更何况，她也看到了。

宴席散了的时候，苏离横抱着莫筱汐，两人不知耳语些什么，竟笑了一路。眉目鲜活的女子和俊美无俦的男子互相映衬，令人当真相信有璧人一说。

璃若一袭白衣静静伫立在荷花前，衣袖漫飞，好似要仙去。有小婢道夜深请夫人回房休息，她浅笑晏晏，说想看一夜莲花，明明是淡淡的语气，却有着上位者天生的尊崇气度。小婢无法，只得依了。

人们渐渐离去，喧嚣过后，空气只余一片沉静。

管家薛幽看不下去，走到她旁边提醒：“夫人，夜深露重，当心身子。”

璃若笑意更深，眉眼在如水的月华下竟更灿丽。

可她只是推拒。

-----又有谁知，她的心意比夜露更冰凉？

她今日亦做了精心打扮，知苏离其实更喜欢素淡的妆容，她便穿了他往日最喜的那身冰蚕素缎褶子裙。　

不知怎的，到了后半夜，似乎上天也被她心绪感染了，竟无端下起雨来，她枯坐在亭子里，望了一眼苏离和莫筱汐所在的那个院子，灯火如星。

还是不愿走，而这时，夜已深，雨已凉，人。。。空叹。

没想到薛幽竟然撑着把油纸伞过来，走到她身边，他面容淡静，声音温润又有着几分浅浅的疏离：“夫人，下雨了，赏荷也要待来日，还是回去歇息吧。”低沉的嗓音说出的话竟有着说不出的好听。

璃若不知是受了蛊惑还是受了太大刺激，竟一把揽住薛幽的肩，竟直直要吻上去，口中字句迷离：“阿离……阿离……你不要璃若了么？……阿离……”

薛幽连忙后退，猛地将她一把推开。神色有两分狼狈一分惊惶，也不知是因为璃若的举措还是……

璃若顿时清醒，那灿丽的容颜扯出一抹冷笑，神色狠厉下来：“薛管家，你若敢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薛幽站定看她，淡淡道：“小人自有分寸，夫人去歇息吧。”说完留下伞，竟一个人直接走向雨中……

璃若突然觉得这个人，她有些看不透，或者她一开始就没有看透。

一辆普通的马车疾驰而过，辘辘车轮碾碎阳光，陌上花开得恣圞意妖圞娆。一个眉目如画、气质沉静的女子静静圞坐在车内，看她身上衣饰，定是大家出身，却不知为何会坐在一辆普通的马车上。

……

【一个小时前】，郊外，阳光晴好，一男一女默然伫立。

“你为何不杀了我，这是他的命令。”璃若把　圞　玩着一块玉佩，轻问。

“……”薛幽不答。只是说，“夫人快走吧，小人已经找好替身了。细软我已替夫人准备好了，已足够夫人衣食无忧下半辈子，您只需找一个安身之所，静静过完此生。”

……　坐在马车内的璃若叹了口气，想不到，自己真的会有一世静好，却不是那人所予。

而这人，亦不是她的良人。

……

京　圞　城苏府，因夏氏善妒，在妾室养身药物里掺朱砂，导致苏府二夫人终身不得有子嗣，苏侯爷震怒，赐死了夏氏。

一杯鸩毒，了却一生余孽。而莫氏则被扶正，迫于子息之事，苏侯爷再纳三门小妾，于次年喜得一子一女。

十年后，某无名庵，一个身着白色缁衣的尼姑端坐在桃花树下参禅。她年纪并不大，眉目皎然如月。

身侧有如云的桃花浓烈绽放，妆成她余生的薄媚。

她起身，浅笑。

一世静好，白衣坠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