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成长是痛苦的。因为它把一个孩子从天真无邪、净如美玉的内心世界，带入一个充满艰辛、挣扎、争斗、烦躁，甚至是充满邪恶和虚伪的尘世里。从懂事之日起就开始梦想和打拼，直到满头青丝成白发，直到满身疙瘩和伤疤……

随着机体的衰败，心理上思古怀旧的情绪似在日渐的增加，常常会自言自语地跟自己说句心里话。其实在很多场合，老人们都喜欢和具有现代观念的年轻人做朋友，空闲之余在一起说说话。记得小学三年级时有一篇课文叫着“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你不要嫌我老汉说话罗嗦……”。

依稀记得儿时的生活，一个神话般的，充满历练与磨难的童年生活。尽管历尽艰辛、尝遍苦酸，但仍有不少的往事值得回忆；不少欢乐值得想起。

儿时的家是客家风格的二层土屋，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每天晨曦初上，推窗而望，一股清新而充满山野香味的空气就会经鼻腔沁入心房，这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印象中爷爷每天是第一个起床，年届古稀的他神采奕奕，鹤发童颜掩盖了他曾经的沧桑。依照习惯，他将第一个开启大门，然后打开堂屋的每一扇窗，从那只被厚实棉絮包裹的铜壶里洒出一碗茶水，边喝边品这老茶薄的馨香。出门前他一定要戴上那顶伴随他几十年的黑礼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那一排依山而建的牛圈，为我家放养的那头水牛套上绳索，和老牛一起迎接天边的第一缕曙光。

爷爷一旦起床，家里就没人敢懒床，吱吱呀呀的开门声，轻微响动的脚步声，以及孩子们的啼哭喧闹声就会立刻在整个屋子里响起，预示着这个大家庭又迎来了新的一天。习惯成自然，家庭里的每个成员宛似军营的战士，按照各自的位置，抑或是昨日的工序而匆匆赶去地里“上早班”。

我曾多次跟着爷爷的屁股后面去牛栏里牵牛，那头被我家养得膘肥体胖的水牛看到爷爷来了，一边嗯眼、嗯眼的叫着，一边在牛栏里转着圈，看牠的样子很是激动，又好似在高兴之际问候爷爷早安。当牛儿走出栏舍，爷爷就会告诉牠今天将带牠去哪儿，告诫牠要听话，不许乱跑。而这老牛好似通人性，竟然使劲地摇了几下尾巴，表示牠很乖，不会让主人牵挂。

爷爷放牛比较讲究，一定要让牛吃好，吃饱。故通常是到离村子五六里路的草幔迳，因为那里总是阳光明媚、风清气爽，彩蝶纷飞溪水潺潺；松针含珠草青翠，朝霞满天映杜鹃。在晨曦下放牧，独具意境，令人如痴如醉、悦目赏心。

我发现老牛总在前，爷爷总在后，周而复始，从不改变。开始我以为爷爷生怕老牛迷失方向而乱跑，后来爷爷告诉我，不会说话的牛，看似有点儿笨，其实牠的心里却很聪明，只要牠去过一次就知道判别方向，跟着牠，是生怕牠不好好走路，以防止好斗的牠，遇到同类打架，甚至是糟蹋庄稼。

牛儿走得很快，三四岁的我还有点儿跟不上。快到坑口了，这老牛竟然翘起尾巴，叉开双腿，从屁股眼里一坨一坨的粪便往外排，在路边的草丛里竖起一支支墨绿色的小塔。到了溪边，牠就会停下脚步低头喝水，只见牠厚厚的嘴唇搭在水面，跟潜水泵一样，喝得是那样的淋漓酣畅。待排尽了、喝足了，这老牛才默然无声地走向草场。

爷爷告诉我，牛最大的优点是勤勤恳恳，埋头苦干，缺点就在于过于倔强，脑子不会转弯。人之所以不等同于牛，那是因为人会用脑思索，做事的时候懂得苦干加巧干。然，也有为人不讲生活计，累死如头牛的人，这等人只能一辈子劳劳碌碌，不得清闲。

在我六岁那年，爷爷年事已高，加之缺乏营养，身体由盛变衰，病魔不请自来。哥哥和姐姐都和大人一样要去生产队里挣工分，我自然就成了放牛的继承人。

就在我上小学的第一年，我家圈养的这头水牛，在一次犁田回来的路上不幸摔断了前腿，在几经医治无效的情况下，生产队长一声令下，这头功勋卓著的水牛，最终逃不脱任人宰割的命运，不久将惨死在人类锋利的刀下。

就在一个弥雾蒙蒙的早晨，我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提着昨天傍晚从冷水坑采来的一捆鲜草，去栏舍看牠，老牛拖着一条残腿，向我轻轻地甩动着尾巴，显得格外的凄凉和悲哀，泪眼汪汪地看着我，牠似悲伤的向我述说：“我的死期已到，感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悉心照料，从今往后我再也没有资格为你们拉犁耕田了。”牠看见我抱来了一大捆鲜草，掉头面向后墙站了好一会儿，随后在转过头来用鼻子轻轻地嗅嗅，当我用手去抚摸牠的脸时，牠的两腮已经被泪水湿透……

就在这一天，等我从学校回来时，厨房的案台上放着一块新鲜的牛肉，还没等爷爷说话，心痛得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我跟爷爷说，这牛肉我们送人吧，我就是这辈子不吃肉，也不能对我的好朋友开口。

那一年天灾普降，全国都在闹粮荒，无论皇宫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处在饥寒交迫之中。由于饥饿，我常跟着我的小伙伴一起，到深山老林爬树采野果。就算树再高，我们就像一只饿猴，何惧将肚皮磨破？我还记得当年的那首儿歌：两眼向上看着天，身子紧贴在树干；手脚并用往上攀，身轻如燕超树懒。因为上山采撷野果的人很多，往往不消几天时间就会果罄叶落，哪怕是生长在悬崖峭壁里的果树，也挡不住人们的诱惑。我就亲眼目睹了我们邻村的一个小伙子，从树上摔下了悬崖，当场殒命。当爷爷知道后，给我立了禁令。为此，我们进山总是偷偷的去，悄悄地回。实在太饿难熬时，我的伙伴们就会将视线投向邻居的房前屋后，有桃摘桃，有李摘李，有枣就摘枣。等主人知道了就往我们家里告，受骂、挨揍一定是少不了。

偷毕竟是偷，即便是受再大的委屈，只能是心里难过，对谁都不敢说。有一次，心虚的我刚刚爬上树梢，就忽然听得树下传来一声“来人了！”这时我们会不顾一切，如消防战士乘滑梯似的往下滑，这薄薄的肚皮伤痕累累，老伤未愈又添新伤。这一次，终于被果树的主人告到了妈妈那里。气头上的妈妈也出于无奈，当着告状人的面，狠狠地给了几竹鞭，竹鞭落在我身上，却疼在妈妈心里；妈妈一边抽我一边哭，并警告我：从今往后宁可饿死也不能去当小偷！此事让爷爷知道了，他没有打我，更没有骂我，而是循循善诱的开导我，他说：“做人要有骨气，人穷志不能短，你要知道，果树的主人也和我们一样要生存，你们把人家的果实给偷吃了，人家心里会很难过。再说，那些果树都很高，万一摔下来，就是不死也要断手断脚，又怎能不让爸爸妈妈担忧？”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放肆，从此没敢再跟我的伙伴们去偷鸡摸狗。

那时，因为饥饿，尽管心里也害怕，然而，我们从未有丝毫的胆怯。如今回到故乡，我还不时地会想到儿时，自然而然地会去看看那高耸入云的树木，搞不懂儿时的我们是哪来的勇气。

幼时的我对于季节的变换很是敏感。在暖暖的春天，虽说细雨绵绵，却是钓鱼的好时机。我会自制鱼竿和钓钩，在季节尚未到来之前，就到山上砍来长长的竹竿，弄来苎线，挂上鱼钩，提个罐头盒子到屋后的地沟里挖来蚯蚓，端坐在河边度过一个周末。但这种钓鱼属姜太公式的，鱼钩沉下去了，就等待愿者上钩。那个时候，以其说是钓鱼倒不如说是藉此机会偷偷的享受，往往等到夕阳西下了，连一只小虾也没勾着。

最浪漫的季节当属夏初春末，雷雨过后，大江大河里的鱼儿为繁衍后代，很有规律地从北方大举南迁，到这个温暖而肥沃的山区安顿、觅食。每及这个季节，就是我们纵横山涧，游弋水乡的最佳时候，往往是人在教室，心系水圳、陂角，沉浸于童年的欢乐。

竭泽而渔乃我之强项。一到周末，我就如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一把田刨一只木桶，外加一根小木棍；标选定在濓河岸，拆陂放水戽水圳。通常是乘兴而去，满载而归。

由于当年食油奇缺，加之弄得满身是泥浆和浓浓的鱼腥味，每次重大行动都将受到母亲的竭力反对，总是大声嚷嚷说：“神仙不做要做鬼，先生不当做泥猪”。所以，我只能偷偷摸摸，悄无声息地选择在山脚下的河涌、沟渠，采取“分段堵截，迂回合围”的战术，从源头上截断水流，然后卯足全身的力气，拼命的戽水。随着水位的急速下降，潭中的鱼儿似知大难临头的上蹿下跳，拼命想逃；那些鲜活的鲫鱼、鲶鱼、条白鱼、沙蚷等等，由于失去了施展本能的条件，只能张嘴拍尾的乖乖就擒。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就好比解放军打了个大胜仗，欢欣鼓舞，欣喜若狂！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只能在小溪，小涌抓一些小鱼小虾。如果你想做大，那就得与小伙伴们联起手来。但在观念上要有集体主义，要同心协力的干，绝对不可坐享其成。我们常常会邀就三到四人，用生产队里那抗旱时用的“双人戽水桶”对付较大的深潭，只要是时机把握得准，这样的收获少则捞个三四十斤，多则抓个百十来斤。

那一次，我们在濓河上游的秤蚷潭竭泽而渔，我们四个小伙伴用了整整半天才将潭水戽干。哇！简直是一个大鱼场，那鲤鱼、蔓鱼和鲶鱼和石斑鱼又肥又大，我们连捞带抓的进行了一场人鱼大战，大大小小鱼兵虾将一个也没有跑不掉，悉数成了我们的俘虏。经过上秤，总重竟然达到九十三斤。我们四个小兄弟顾不得浑满身的泥浆，更忘了裤衩的线缝里露出了鸡鸡的小脚，扛着胜利的喜悦，游走在大街小巷，脸上会情不自禁地显出几分骄傲。

我们这一次将鱼挑到街上去卖，正好被县政府招待的采买员一次买下，按照当时最好的价格，每斤四毛钱，我们这一次竟然卖到了差两块钱就是三十八块。我们一人分得人均九块还多。回到家，妈妈看见我成了泥人，先是骂，见我交出了淡红色的九张人民币，马上转怒为喜；但还是少不了说；“就这一次哈，下不为例。以免出危险和惹是生非。”

如今的孩子岂能知道，那个时候八九块钱，就跟现在的八九十还多。这钱，给了妈妈，她能做很多事情。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暗暗下决心，我要利用我的“优势”来帮助妈妈，帮助家庭。

周末戽水抓鱼的快乐终归是暂时的，每及周日——除非下雨，就要上山砍柴。从九岁开始，大人们砍柴是要挑到窑厂去卖，这釜底之薪自然就落在了我和姐姐的肩膀了。周日的清早，姐姐就会告诉我怎么磨刀，怎样使用锋利的柴刀，待太阳过了东边的山坳，我们就要跟大人一样经受这披荆斩棘、翻山越岭的历练和路途负重的煎熬……

山上砍柴的辛苦不说，而这二三十斤的柴担和二十里地的路途，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儿童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父母来说，他们又是什么心情？他们真的是那样狠心？其实不然，父母总是看在眼里，疼在心窝啊！这在我懂事以后才知道，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吧。

几十年过去了，我始终认为那是时代的烙印，是当时国度的贫穷带给儿童不幸。当然，任何事情都有他的两层性，正因为历经了童年孩子所不能历经的磨难，所以才有了在磨难中催生的感情，历练中成熟起来的人生；才有其更加坚定的意志；才更加珍惜幸福来之不易的今天。

苦难的童年，我走遍了家乡的崇山峻岭，在千沟万壑中留下了我那稚嫩的脚印。每当挑着一担沉甸甸的柴火而饥肠辘辘时，我曾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快快长大，用知识改变命运，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建设好家乡，让我们后辈永远脱离苦海，有着幸福和快乐的童年。

在小学六年，我的经历很多很多，不但上山砍柴，还时常跟着大人们去远在三十里外的石灰厂，为县城的建筑公司挑石灰，挑木板；靠卖体力，卖血汗来挣几个生活钱；为的是减轻爸爸妈妈的负担，是他们在重压之下能有个舒缓的空间。

好动的我，曾是一个木刻好手，完成学习任务之后，总爱雕刻一些飞禽走兽，弹弓、陀螺、长枪、驳壳，既是一种礼品送我的伙伴和同学，也可以当作商品在当街时销售。以此换些零钱，自力更生的买自己学习用的纸张笔墨。

爷爷经常对我说，每个人都是从孩子过来，无论你所处的家庭富庶还是衰败，都要洁身自爱；学会做事，学会生活。扑归陇田秀归痒，不许散游放荡。雕琢方成美玉，姑息未为慈祥，甜犊养成无状。做人不能光想着自己怎样好过，怎样快乐，要有学会融入大众，学会奉献爱心，在你看到别人快乐时，你才有真正的快乐。

对于图书（现在叫连环画）我是爱不释手。它是我儿时的最佳良伴。无论天晴下雨，白天黑夜，图书总是伴我左右。我既能从中了解历史，学到知识，也是最好的课外伙伴。而如今的孩子却是电视、手机、互联网，mp4在耳旁；饮料水果不间断，鱼肉下饭还有汤。那时的我们衣不遮体、饥不裹腹，对于正餐以外的零食那简直就是奢望，也是梦想。

长大成人以后，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赡养父母，人生又开始了新的一课。和儿时相比，再也没有那种单纯与快乐。常常是手头拮据，囊中羞涩，买几样东西总要三思而行，盘算仔细。梦想中的世界往往不复存在，以平淡之心看待现在，用发展的眼光寄望未来；我想，多数跟我这样岁数的人都懂得何为知足常乐，所以，过日子还是量体裁衣，苦乐适宜。

而与儿时相比，我现在有充足的时间，从此可以博览群书，可以夜以继日地开启电脑去畅游神州，跨洋过海的去闯荡世界；可以坐在舒适居室，想躺就躺，想坐就坐，想卧就卧；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翻看自己喜欢的小说、散文和诗歌，灵感来了就可以平心静气地伏案写作；每天看着日出日落，感悟人生的酸涩与欢乐，客观地回顾和评价曾经的是非功过。

我问过儿女，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他们满分的回答我，奋斗；我曾问过大海，大海以澎湃汹涌的浪潮，拍打岸边的岩礁，其实她给了我答案，可惜我听不懂海的语言；我也问过苍穹，苍天只以白云的变幻，落泪的神情，向我诉说，可我似懂非懂，却已铭记在心；我便跑到深山野岭去呐喊，她却以袅袅的回声来告诉我，你已经很幸福了，不要胡思乱想，知足常乐。

时光过去了半个多世纪，而爷爷的话却几十年来都记在我心里，并且已经成为传家宝，让子孙后代不间断地传承，让孩子们从小就懂得做人的不一，生活的艰辛。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人生就像走路，走得愈远愈想回头。尘封了的故事，欲说很多，多得就像那沟壑相连的大川，蜿蜒不断的濂河，永无完结，没有尽头。

你可曾留意旭日东升、清晨破晓的情景？我似看到了黎明的曙色在渐渐增强，直到红日涌现，转而强烈明亮，一直等到它收敛最后一道光芒。

人生的旅途莫过于这些情景，充满荆棘，变幻莫测。人生必须经过这些挫折，接受考验，才能雨过天晴，焕发出更加美丽的彩虹。

成长的磨难，是一个人在他的漫长的人生旅途中自身的演变；成长的曲折过程能令一个人的思想更成熟，使人凡事都懂得三思而后行；成长的艰难，能使一个人更明白事理，辨别是非，懂得如何在别人有危急的时刻，施以援手。若你思想成熟，对任何事都得先想一想，凡事替别人想一想的人，必能培养出一份宽阔的胸襟和还一样的情怀。

-全文完-